“你看那恶相。”爷爷笑道。
马巨河道:“难道它就是恐婴鬼?”
爷爷点头道:“可能它是为了独占你媳妇偿还的奶水,才将其他同栏的猪仔咬死的。对了,你媳妇既然生了,就应该有奶水了。它就是来讨要奶水的。”
那只猪仔立即附和似的哼哼两声,又将猪嘴对着墙壁拱了两下。
马巨河指着那只丑陋的猪仔,露出一个难堪的笑,问道:“我媳妇的奶水不给我儿子喝,难道还要拿来喂养一只猪仔?”他一把抓住了猪栏门,手抖得厉害,脸上泛出愤怒的红色来。
爷爷叹口气,道:“当初答应了它,它当然就会来了。要是当初不答应它,你媳妇早就没有命了。别说给你生儿子了,恐怕连自己都保不住。它也算退让了你一步的,你可不能反悔哦。如果你不兑现诺言的话,它的怨气会更大的。”
马巨河怒道:“难道我还怕它不成?恐婴鬼?它现在不过是个猪仔罢了。我拿把屠夫刀就可以捅穿它的喉咙,放它的血!看它还敢不敢嚣张!”马巨河将拳头狠狠地砸在猪栏门上,发出“哐”的一声响。那只猪仔慌忙后退了几步,低下头来对着马巨河直哼哼,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
马巨河将拳头举过头顶,作势要打,道:“你还真嚣张了你!你敢动我媳妇,我就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地卸下来做菜吃!”他跟猪仔隔着一道猪栏,他这样挥手舞脚也只是吓唬吓唬猪仔而已。
未料那只猪仔丝毫不给马巨河面子,“嗷”的一声冲到猪栏门前来,跃身就要咬马巨河的手。虽然由于高度它根本咬不到马巨河的手,但是马巨河被它这突然的袭击吓得方寸大乱,急忙将手举得更高了。
猪仔的身子撞在猪栏门上,被弹了回去。但它在那里摇头晃脑,仿佛过年时候的舞狮,气焰嚣张得很。
爷爷道:“你看看它的凶样!你不善罢甘休,它还会变本加厉呢。我劝你忍下这口气算了,毕竟它前世是因为没有奶水才饿死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嘛。都是前世欠下的债,该还的终究还是要还的。”
马巨河不说话,扭头就走。爷爷跟着他出来。
隔壁的地坪里冷不防地响起三三两两的鞭炮声,刚走到堂屋里的马巨河被冷不丁响起的鞭炮声吓了一跳,就气急败坏地朝隔壁地坪里破口大骂。几个手里拿着香火的小孩子如同被惊动的野兔一般跑散了。
马巨河挨着大门站住,跺了跺脚,努力抑制怒气道:“岳爹,不是我小气。您想想,我怎么能让我媳妇的奶水一碗一碗地端给一个猪崽子喝呢?让我亲生儿子干张着嘴没奶水喝?叫我自己的儿子喝稀饭、喝糊糊?您想想,我……我这能忍得下去吗?”他的手紧紧扣住门框,胸口剧烈地起伏。
这时,躺在里屋的马巨河媳妇听见他的话,唉声叹气道:“巨河啊,我也不忍心看着我亲生儿子饿着啊。要不这样吧,我就不给它奶水喝,看它能把我怎样!大不了再把这半截身子赔给它算了!”她明显说的是气话,可是爷爷不知道她气的是马巨河不关心他,还是气的那恐婴鬼的苦苦追讨。
马巨河抓住门框不说话。
他媳妇在里屋又道:“你爹生了好几个儿女,可是到头来只剩下你这根独苗。到你这一代呢,由于计划生育还是只能生一个,这儿子就是你们马家的独苗了。你爹去世得早,临终前叫你无论如何要生一个男孩传宗接代。我怎么可以不善待你家的独苗呢?我怎么可以把奶水喂猪……不给你家的独苗喝呢?”他媳妇口口声声说是“你家的独苗”,马巨河脸上越来越痛苦。
那时的习俗就是这样,很多人家还信奉“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尤其是老一辈。我的很多玩伴中,如果老大不是哥哥的话,那么必定老幺是弟弟。打个不好的比喻,这跟抽奖差不多:拆开一个,不是男孩,就接着再拆一个,还不是男孩……再拆开一个,哦,是男孩,立即住手。这就形成了“姐姐三四个,弟弟只一个”的局面。
听爷爷说,马巨河的父亲在世时,尤其信奉“传宗接代”。可是马巨河的母亲“不争气”,接连生下三个女儿来。马巨河的父亲“迫不得已”使出残忍的手段——再生下来的是女儿的话,立即将她溺死在水盆里!
在马巨河的父亲那一辈,这样做的人不在少数。
65。
马巨河媳妇的话,不管是为了孩子也好,还是为了赌气也好,显然都是为了刺激他。
“不行!”马巨河咬着嘴唇道,“哪个男人愿意看着他媳妇的奶水喂猪?我坚决不同意!我要杀了那只猪仔!”
说完,马巨河气冲冲地走进厨房,弯下腰去碗柜下面摸菜刀。
爷爷叹气道:“你可要想好了。如果这笔前世的债不还,那么你媳妇的半截身子可就很难保住了。”
马巨河愣了一愣,但还是将菜刀拿了出来,穿过堂屋要往后面的猪栏里走。
“站住!你这个不孝子!”
马巨河突然感觉到背后一声严厉而熟悉的责骂声!他顿时觉得后背一阵凉意!爷爷说他当时也感到一阵阴风扫面,如针刺扎。而躺在里屋的马巨河媳妇则失声尖叫:“爹?是爹的声音!”
马巨河关节疼痛似的,缓缓转过身来。那个听了二十多年的严父的声音再次在这间房子里响起,他感觉时光倒流一般回到了父亲在世的岁月。由于他是独苗——几个姐姐在他父亲眼里算不得是马家的人,他父亲对他十分溺爱,但是严厉的时候也是万分的凶狠。
“爸?”马巨河看见堂屋中间站着的熟悉的影子。在他回过头的时候,刚好看见堂屋的墙壁上挂着父亲的遗像。那个干瘪得像个发了皱的橘子一般的脸,刀刻一般的皱纹,还有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跟现在站在堂屋中间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爷爷站在堂屋的另一个角落,默默地看着这个小时候的玩伴,还有他的玩伴的儿子。
“爸?您怎么来了?”马巨河的嘴巴哆嗦着问道,“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让您在那边担心了?”相信绝大多数人,在看见逝去的父亲重新出现时,在惊恐之后都会立即安静下来,毕竟那不是恶魔厉鬼,而是小时候依靠的一座山。
“你这个不孝子!”堂屋中间的那个人骂道。马巨河记得,他的父亲每次生气的时候都要骂他为“不孝子”,“我白白溺死了你几个姐姐,让你一根独苗活下来了!”
“爸,您怎么了?”马巨河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我爸爸说他曾经梦到过爷爷(此处爷爷是指爸爸的父亲)好多回。爷爷要么责怪爸爸不帮他扫地,要么责怪爸爸没有给房梁打扫灰尘,要么抱怨门口都被水渗湿了。每次爸爸梦到爷爷这么说之后,第二天早晨都会扛着锄头去爷爷的坟上看看。结果,要么是爷爷的坟头长了很多荒草,要么是墓碑上落了许多灰尘,要么是别处水沟的水溢到坟前面来了。爸爸一边给爷爷的坟锄草,一边忙不迭地跟爷爷道歉。
因为爸爸六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所以我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爷爷的印象。对我来说,爷爷是一个不可捉摸的无形之物。但是对爸爸来说,爷爷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他无时无刻不在爸爸的身边。
我想,如果爷爷突然出现在爸爸的面前,爸爸不会过于惊慌失措。
马巨河的父亲指着里屋骂道:“你这个不孝子!我好难才留下你这根马家的独苗,连溺死自己的亲身女儿的勇气都拿出来了。你就不肯把你媳妇的一点儿奶水用来救救你的儿子?你怎么能这么笨呢?你媳妇死了,你儿子谁带谁养?”
马巨河父亲哆嗦着身子道:“你知道吗?我溺死了你好几个姐姐哪!我不心疼吗?我不难受吗?还不是为了给马家传宗接代?你要让我的努力都泡汤,你要让我马家断香火,我在那边能安心吗?”
马巨河父亲看了爷爷一眼,叹道:“岳云哪,谢谢你救了我家儿媳妇一次。”
爷爷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马巨河父亲转身要离开,却不向着大门走。马巨河急忙上前拉住他父亲,哽咽道:“爸,你多留一会儿。你别急着走哇!”
可是他父亲不再答理他,缓慢而笔直地往挂着遗像的那堵墙壁撞去。马巨河不肯松手,死死拉住他父亲,欲要将他父亲留下来。
爷爷在旁劝道:“马巨河,你爹的时间到了,你就让他走吧。”
“不!”马巨河哀号道。可是他无法阻止父亲的离去。他父亲渐渐靠上了墙壁,一半身子融入到了墙壁里面,只剩另一半露在墙壁之外。马巨河一把抱住父亲的手臂,摆出弓步来要将父亲从墙壁中拉出来。
“巨河,你怎么了?”里屋的媳妇听见丈夫的哀号,担心地问道。接着就听见里屋嗒嗒的脚步声,马巨河媳妇穿着拖鞋赶了出来。
由于马巨河的身子已经抵住了墙壁,他父亲剩下的一部分身体不能进入墙壁。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而在同时,里屋的孩子突然发出“哇哇”的哭声,声音尖锐刺耳。
马巨河媳妇被她丈夫和公公的一半身子吓得呆住了。孩子的哭声一响,她又回过神来,急忙返回里屋。可是由于刚生下孩子不久,身子弱,马巨河媳妇一脚抬得不够高,绊上了门槛,摔倒在地。
爷爷急忙跑过去扶她。
马巨河见媳妇跌倒,这才慌忙松了父亲的手,跑向媳妇。马巨河父亲借着这一点儿机会,倏忽一下就完全从墙壁上消失了。
“爸!”马巨河刚扶起媳妇,又立即冲到他父亲的遗像下面。伸手抓过去,刮下来一块原本已经鼓起的石灰皮来。
66。
“爸——”马巨河两只巴掌在墙上胡乱摸索着。
“你爸走了。”爷爷叹了口气道。
“不!不对!他没有走!”马巨河双手按在墙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剥落的石灰看。
“怎么了?”爷爷奇怪地走过去,拍了拍马巨河的肩膀问道。可是马巨河仍痴痴地看着墙壁,一动也不动,像个雕塑似的。“别伤心了,你爸已经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他不可能长久地留在这里的。”
“不是,”马巨河回头对爷爷道,“岳爹,你看,这墙上还有我爸的痕迹呢!”马巨河的话吓了爷爷一跳。
“什么?”爷爷不敢置信。
“岳爹,你过来看看。”马巨河朝爷爷挥手道。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由于过于激动而瞬间变得痴呆。他用力地朝爷爷挥手,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爷爷狐疑地走了过去,问马巨河道:“怎么啦?要我看什么?”
“看墙上。”马巨河道。
“看墙上?”爷爷斜睨了眼睛看马巨河,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视线转移到挂着他父亲的遗像的那堵墙上。爷爷的目光本来是一掠而过,可是掠过之后定了定神,“嗯”了一声,立即转过头,重新审视那堵墙壁。
“你看,他还在这里。”马巨河无比焦急地看了爷爷两眼,又将那焦灼的目光投向墙壁,用手指着一块阴影,“岳爹,你看这里,看到没有?这个影子很淡很淡,但并不是没有的。”马巨河一边说,一边在墙壁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条。
其实不用马巨河多余的指指点点,爷爷已经看出这堵墙上面的淡淡阴影,如同厨房里挨着火灶的墙壁,被烟熏雾燎出一道若有若无的黑痕。这道黑痕虽然潦潦草草,但是大致呈一个人的形状,很容易区分哪里是头哪里是脚。如果细细看去,甚至能看出哪里是手指,还有手指上的纹路。
“这就是我父亲的影子!以前这里没有的!”马巨河蹲下来指着影子的手部,惊叫道,“岳爹,你看!这个影子的无名指弯得厉害,几乎伸不直!那是他活着的时候修水车时被我捶坏的!”
爷爷立即蹲下身子察看影子的手,果不其然!
爷爷也记得,马巨河的父亲在世时跟他讲过,他在带着调皮的幼子修水车时,被幼子马巨河用捶木鞘的铁锤误砸了手指,致使他的手指一直蜷缩如野生的蕨菜。直到他去世,爷爷跟其他几个同龄的老人将他搬进棺材时,还见到了他那根像蕨菜一样的无名指。
马巨河激动不已,脸上的肌肉都颤抖了起来:“是我爸的影子!他走了,但是他的影子还留在家里的墙壁上!他是舍不得离开我的!”
爷爷站起来,对着那个淡淡的影子摇摇头,冷冷道:“他真是个固执得要命的老头子!恐怕是不看到他的独苗孙子好起来,他是不会走的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重男轻女,真是不应该!”
不知道墙壁上的影子听了爷爷的话会有什么感想,如果那个影子能够听到的话。
爷爷瞟了一眼马巨河,道:“你爹哪里是舍不得你咯,完全是为了他马家的香火。”
马巨河愣了一愣,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墙壁上的影子,又抬头看了看正上方的父亲的遗像,咬了咬嘴唇道:“爸,您就安心地走吧!不用守在这里看护孙子了。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做的。您就放心吧。”
那个影子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雕塑倒映下来。
爷爷也劝言道:“你这个死顽固,你管住你儿子就可以了,干吗人死了还得管着活人的事儿呢?儿女们的事情,就让儿女们自己操心去吧。”爷爷虽然这么说,但是妈妈在没有出嫁之前,他也是死死地管住妈妈,当年还阻挠妈妈跟爸爸在一起。他甚至拿着一根挑柴的大棒拦在去常山村的路上,一心要做划开牛郎和织女的“王母娘娘”。奇怪的是,自从我出生之后,他性情就大变了,完全不像是当年那样的封建家庭的家主了。
马巨河拉了拉爷爷的袖口道:“岳爹,劝他是劝不动的,倔犟起来比水牛都难扭动脖子。我想通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我媳妇确实欠了恐婴鬼前世的债,虽然说这样对我不公平,但是不退让的话对恐婴鬼也不公平。您就直接教我应该怎么做吧。您说什么我听什么。”说完,他面对着墙壁上的影子凝视了许久,似乎这话是专门说给他父亲听的。
爷爷点点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你拿个碗,接点儿你媳妇的奶水,然后送到猪栏里去。”
马巨河在原地站了半晌,然后嚅了嚅嘴,狠狠一跺脚,就去厨房拿碗去了。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瓷器碰撞声。
他媳妇在里屋听见碰撞声,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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