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马上接口问道:“是谁把筷子丢到这里来的?”他环顾一周,其他人都不说话。
太太说:“算了,反正筷子弄脏了,扔了算了。”说完,她扬手将筷子从窗口扔出去。
接着,窗外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人跌倒在地的声音。
“谁?”太太立即警觉地喝道。她提着灯盏,带着其他人立即从堂屋赶到门外。
门外什么人也没有。朦胧的月亮像是睡得迷迷糊糊的人的眼,它也被这个沉闷的声音惊醒,不耐烦地看着这户人家吵吵闹闹。
“是谁?”太太朝着一望无际的黑夜喊道。太太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声音碰到高大的山,便发出了重叠的回声。
“是谁……是谁……是……谁……谁……谁……”
听了回声,太太突然害怕起来。她转身对其他人说:“没事了就好,大家都回屋里去睡觉吧!对了,那个白糖,给我拿过来。走吧,睡觉去!明天还有事要做呢。”
老爷还要往外看,被太太连推带拉送进屋里。其他人自然也散去。
但是,这件事很快就传播开去。人们便纷纷开始猜测为什么当晚的恐怖情景突然会停止。有人说是因为七姑娘看到她的亲生儿子在场,怕吓到儿子,所以马上离开了。马上有人反驳,鸡被偷吃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好几次七姑娘的儿子都在场,可是也不见七姑娘立即离开。有人说当时围着鸡笼的人多,七姑娘的冤魂怕阳气盛的场合。这个理由更加脆弱,反驳的人说雄鸡血是阳气最盛的东西,七姑娘连雄鸡血都不怕,还怕区区几个人不成?
讨论来讨论去,没有一个解释能够让人心服口服。最后,有一个人说,难道是因为七姑娘的孩子喊的话起了作用不成?难道她怕白糖?
可是还是有人不信服,听说过鬼怕糯米的,但是从来没有听说鬼还有怕白糖的。
突然有个人灵光一闪,难道七姑娘怕的不是“白糖”,而是“拜堂”?这两个字的发音很相近,也许是七姑娘把“白糖”听成“拜堂”了?
这一个说法立即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赞同。七姑娘因为跟老爷结婚而怀上孩子,又因为生了孩子而找太太讨要鸡吃。如此推来,七姑娘最害怕的不是其他,恰是“拜堂”!
人们立即纷纷仿效,只要半夜听见鸡群里发生不寻常的骚动,立即大喊:“拜堂,拜堂!”这一招果然非常奏效。只要“拜堂”两字喊出,凌空而起的鸡马上落地。
而后,地上便出现一根筷子。
养鸡的人马上捡起这根筷子扔到窗外。也有人尝试把这根筷子折断,但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筷子连个弯都没有,直挺挺的丝毫无伤。
筷子扔到屋外,便能听到“扑”的一声仿佛人摔在地上的声音。那便是七姑娘落地的声音。
很快,周围的居民都学会了这招。村里的鸡的数量不再减少,可是失眠的人却增多了。以前见到鸡被凌空悬起,养鸡的人毫无办法,只能自认倒霉。后来听到鸡叫干脆赖在床上不起来,起来了也没有办法对付。
人们学会对付七姑娘的办法后,七姑娘偷鸡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几乎绝迹了。但是财主家的太太却一病不起了。她的手指开始发生变化,皮肤变得坚硬,指甲变成三角形。有事没事喜欢在草堆里抓几下,见了草堆不抓手指便会奇痒无比。
47。
那时没有护手霜面膜之类的东西,太太天天把雪花膏涂在手上,涂厚厚的一层。医生也请了无数个,药也吃了不少。可是她手的皮肤日渐坚硬,最后如蛇皮一样。抓草堆的习惯也越来越恶劣,甚至吃饭的时候手已经捏不好筷子了,于是用手抓饭抓菜。
太太在惶恐中生了病,不久就去世了。太太去世的那天,七姑娘的孩子刚好长得跟当年的七姑娘一般大,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收殓的时候,给太太穿寿衣的人发现,太太的手已经变得跟鸡爪没有任何区别了。她的大拇指与食指合不到一起,收殓的人使尽了力气也不能将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掰到一起去。入棺的时候,只好让太太的手指像鸡爪那样趴开着。
爷爷说完七姑娘的生前事,文撒子和我,还有那个年轻妇女都沉默了许久。顿时,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别样的气氛。不只有恐怖,也不只有同情。
“想不到事隔多年,七姑娘又回来了。”老太太感叹道。她两只手互相搓揉,蜷缩的身体像个问号。
“哎,七姑娘一生养鸡鸭,却从来没有尝到过鸡肉鸭肉的味道。临到生产了也没有一口鸡汤可以喝。难怪她死了还这么牵挂鸡肉的味道呢。”文撒子摇摇头低沉地说道。
年轻妇女的情绪被文撒子带动起来:“是啊。换作是我,我也会死不瞑目的。虽然说为了一口想吃的菜,但是也值得理解。我们娘家有个老人,情况跟这个七姑娘有些相似。”
“哦?你娘家也出现过偷鸡的现象?”文撒子侧了侧头,好奇地问道。
年轻妇女一笑,说道:“说来也是好笑,也是因为嘴馋的事,但不是偷鸡。我们那里有一个老头子,在临死之前迟迟不能瞑目,一口要断不断的气在喉咙里卡住。他的儿女都围在床边。儿女都很孝顺,不希望父亲去世,可是见父亲一口气憋得难受,便说了很多宽心的话,劝他安心离去。”
爷爷低声道:“老人临终之前,儿女在旁边哭哭啼啼其实不好,如果说些宽慰的话,让老人安安心心地去,那才是好。”
老太太点点头,赞同爷爷的话。
年轻妇女也点点头,说:“可是老人还是不肯咽气。围在床边的儿女见父亲的眼睛里似乎有所求,便问,您还有什么牵挂的,儿女一定办好。那个老人便张嘴费力地说话,他的儿子把耳朵凑到老人的嘴巴前才听清楚。老人说,说出来怕你们笑话呢。儿子便在老人的耳边轻轻说,父亲,您养育了我们几十年,有什么我们做儿女的敢笑话您的?倒是如果儿女们没有满足您的愿望的话,做儿女的心里不安哪,一辈子都会愧疚。有什么您就说出来吧。”
我们几个人听得聚精会神。
年轻妇女接着说:“老人便跟围在床前的儿女们说了,我想,我想喝点儿洋水。”
“洋水?”文撒子摸了摸后脑勺,“洋水是什么东西?是一种水吗?”
爷爷笑道:“说洋火,你们就知道是火柴;说洋钉,你们就知道是大铁钉;说洋水,你们就很少知道了吧?洋水就是你们年轻人喜欢喝的汽水。”
老太太也笑了:“那个老人家还真是嘴馋,临死不断气居然是为了要喝洋水。”
我在爷爷面前很忌讳提到“去世”、“死”之类的词语,因为爷爷每看到一个同辈的人离去,便会变得很落寞。我怕爷爷听到这些词语会联想到自己。可是,他和这位老太太似乎不在乎这些词语。
也许,他们怕的并不是寿命的终结,而是寿命终结前同辈人渐渐少去的寂寥,怕的是一生中苦苦经营的东西会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逝。就像做灵屋的老头子临死前想招徒弟一样,就像香烟山的和尚圆寂之前关心功德堂的金粉遗体一样。在他们之后,再也没有后来人。他们传奇的一生就此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消逝,不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痕迹。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多看了爷爷一眼,不经意间发现,爷爷的皱纹又多了几条。那条条皱纹似乎是大树的年轮,随着岁月增加。
那么,爷爷脸上的皱纹也就是他的年轮吗?
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紧挨着树皮里面的细胞开始分裂;分裂后的细胞大而壁厚,颜色鲜嫩,这被称之为早期木;以后细胞生长减慢,壁更厚,体积缩小,颜色变深,这被称为后期木,树干里的深色年轮就是由后期木形成的。在这以后,树又进入冬季休眠时期,周而复始,循环不已。这样,许多种树的主干里便生成一圈又一圈深浅相间的环,每一环就是一年增长的部分。
那么,爷爷脸上的皱纹是不是也隐含着他一生走过的景象呢?
通过年轮,人们不仅可以测定许多事物发生的年代,测知过去发生的地震、火山爆发和气候变化,而且还可以推断未来。
树是活档案,树干里的年轮就是记录。它不仅说明树木本身的年龄,还能说明每年的降水量和温度变化。年轮上可能还记录了森林大火、早期霜冻以及从周围环境中吸取的化学成分。因此,只要我们知道了如何揭示树的秘密,它就会向我们诉说从它出世起,周围发生的大量事情。树可以告诉我们有文字记载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还可以告诉我们有关未来的事情。树中关于气象的记录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促成气象的那些自然力量,而这反过来又可帮助我们预测未来。
那么,爷爷给人算八字时,是不是会仔细地看那个人脸上的皱纹呢?是不是每个人的面相都像年轮那样,记录着过去,同时也预示着未来呢?是不是爷爷通晓皱纹的秘密呢?
我的思想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突然,我很想把这些问题说出来,问爷爷是不是能给我全部的答案。
48。
可是我没有开口问他,因为我知道爷爷的答案。他的答案不过是一个温和的笑,笑而不语。
年轻妇女说:“当地没有卖洋水的,老人的子女立刻跑了三十多里的路程,去县城买来了洋水。老人喝了之后,打了个嗝,终于安详地闭了眼。”
爷爷喃喃道:“那个老人临终前喝到了牵挂一生的洋水,可是七姑娘呢,一生都没有尝过一口鸡汤。虽然那时候洋水很难买到,但是总比不过鸡汤难以尝到吧。他们总想着怎么赶走偷鸡的七姑娘,却从来没想过好心让它喝碗鸡汤。”
老太太和文撒子听了爷爷的话,感叹不已。
我突然灵光一闪:“爷爷,您的意思是,如果煮碗好鸡汤给七姑娘喝,它就不会再来偷鸡了,它就会安心离开阳间吗?”
爷爷一愣,继而喜笑颜开:“你这娃子挺聪明啊,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居然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文撒子也突然开窍:“对呀,要不我们煮一只鸡给七姑娘供上,这样,它的心里便不会再因为挂牵一口鸡汤而眷恋世上了。”文撒子拍了响亮的巴掌,立即屁颠屁颠跑到散架的鸡笼旁边,捡起那只被扭断脖子的鸡。
“你干什么?”老太太问道。
文撒子狡黠地笑道:“老人家,我是为您省一只鸡呢。反正这只鸡已经被弄成这样了,相信你们也不放心吃了。不如把这只鸡将就煮了供奉给七姑娘。”
老太太顿时怒了,她一巴掌打掉文撒子手里的死鸡,唾沫横飞地骂道:“人都不敢吃了,你还要供给亡人吃吗?虽然我老人家养鸡也不容易,但是既然供奉,就要选好的鸡。家里来个客人我都要杀只鸡呢,供奉给魂灵我就连一只鸡都舍不得了?”
这一番话骂得文撒子低头垂眉,不敢有一句反驳。
老太太转头吩咐儿媳妇:“你去挑一只好鸡,壮一点儿的,精神一点儿的。杀了敬给七姑娘。”
爷爷连忙阻止:“我外孙也只是随便说说,有效没效我也不知道呢。要是杀了鸡供奉了没有起作用呢?我可不敢打包票哦。您老人家别这么急忙火忙嘛。”
老太太对爷爷说的话语气要好多了:“马师傅,既然有个办法,我们就试个办法。杀了鸡再看效果嘛。要是万一可以呢?你不知道,我儿子十岁的时候,在山上误吃了有毒的果子,面色变紫,神志不清,口里直吐白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村里的百十号人围在旁边,就是不知道怎么救他。刚好一个疯子经过这里,从怀里掏出一团黑漆漆油腻腻的东西给我,叫我塞到儿子的嘴里。别人都劝我别听疯子的,说孩子已经这样了,受不起更多的折腾。要是在平时,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疯子的话。但是当时我就脑筋不转弯,偏偏把那黑漆漆油腻腻的东西塞进了儿子的嘴里,死马当做活马医。没想到,几分钟以后,我儿子脸色转红,竟然恢复了神志。要不是那个疯子,我现在哪里有儿子养哦,哪里有孙子可以抱哦。”
文撒子假惺惺拱手道:“那个疯子是菩萨呢。”
老太太呸了文撒子一口,说:“救命的就是菩萨。你帮别人忙,你也是菩萨。等我儿子好了,我再去找那个疯子时,那个疯子已经走了。我找遍了附近几个乡镇,就是没有找到当初那个疯子。于是,我想也许我的儿子不死,就是因为我有善心,我帮的人多了,积了德。那些积的德平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遇到事的时候就会起作用,我认定是这个救了我儿子的命。”
文撒子连连说是。老太太的儿媳妇也不是小气的人,早已捉了一只鸡在手里。不知那只鸡是经过了刚才的惊吓变得有些痴呆了,还是听了老太太的话认为有道理,它在年轻妇女的手里一动不动,乖乖就范。
老太太转身走到儿媳妇身边,摸了摸那只安静的鸡的头,慈祥地说道:“鸡呀鸡呀,你被人宰被人杀也别有怨言,谁叫你是鸡呢?这是你的命。等你下世投好胎不做鸡就好了。”
在这一点上,老太太和爷爷有些相似之处。爷爷杀鸡后,总要把鸡的翅膀张开,然后把鸡头藏进翅膀里,说是等鸡过山。而我的父亲这一辈人,杀了鸡后直接丢进开水里泡,然后开始拔鸡毛。相对来说,爷爷这一辈的人似乎对鸡鸭鹅这一类的生灵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老太太的儿媳妇办事很麻利,很快便把鸡煮熟了。香气立刻充盈了整间房屋。
因为老太太要爷爷帮忙做供奉的仪式,所以我们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能走。
在老太太的儿媳妇煮鸡的空闲时间里,爷爷和老太太拉了一些家常。我们五个人围在火堆旁,等鸡完全熟透。火堆是由几块大青砖围绕而成,煮饭、炒菜便都在这几块青砖中间进行。因为烧的是稻草,草灰便特别多。挂饭锅的吊钩由一根结实的麻绳系住,麻绳的另一端系在房梁上。饭锅、吊钩、麻绳,还有房梁,都被草灰熏成了黑色。这是那时农村的一个典型景象,也是我记忆中的一个最深刻的印象。
那时的农村印象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之一。其他的还有:墙上用米汤粘的报纸,八仙桌底下陶罐里腌制的酸菜,堂屋对着大门的那面墙上悬挂的毛主席画像,还有用稀牛屎刷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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