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有这种感觉呢?或许,他们是我血液的源头,会不会比我的耳鸣和幻听更加严重?
我枕着枕头,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任凭睡意的侵入。
“吱吱吱吱——”一声尖锐的老鼠叫声猛然驱散了我浓浓的睡意,仿佛我的睡意再浓也不过像烟那样,轻易被老鼠一口气给吹淡了吹散了。
虽然被老鼠的叫声弄清醒了一些,但是我仍然不愿意起来,按照原有的姿势躺在床上。隐隐约约飘飘忽忽的笛声、号声、锣声还在耳边萦绕。它们是不能将我吵起来的。今天跟爷爷在文天村忙活了半夜,困意还是有的。
隔壁爷爷的呼噜声还在伴奏着这个月光朦胧的夜晚。
忽然,“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房梁上掉下来了,摔在地上,摔得非常狠。接着,那个“吱吱吱吱”的老鼠叫声变得脆弱起来。
这时,我忍不住了。虽然我觉得仍有可能是幻听,但是起来看看也未免不可。我睁开了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一团漆黑,好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状态一样。
我凭着感觉摸到了床边桌上的灯盏,划了一根火柴。可是我把燃烧的火柴放在灯芯上了,灯盏并没有亮起来。
可能是灯盏换了新的灯芯,一时还没有吸收足够的煤油。我拿起灯盏轻轻摇了摇,然后再划燃一根火柴。
可是灯盏还是不能亮起来。
我心想算了,干脆就用火柴的光照着看看。于是,我划燃了第三根火柴,弯着身子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探去。
在摇曳的火柴光中,我看到了一个倒在血泊中的老鼠。它的两条后腿似乎已经瘫痪了,两条前腿还在努力挣扎。
火柴熄灭了,我又划燃了一根。
我看见它的两条前腿在抖动,仿佛两根拉紧后被谁弹了一下的橡皮筋。很快,在我手里的火柴熄灭之前,它的前腿也支撑不住了,先是左腿弯了一些,然后是右腿弯了一些,接着两条腿跪下,再也起不来了。
我的手指感到一阵灼痛。我连忙扔了火柴头,重新划燃了一根。我觉得就像慈祥的神看着地面的人一样,此时的我正看着它的死亡过程。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看着我!
顿时,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只老鼠的“吱吱吱吱”声终于微弱了,渐渐没有了。在临死之前,它努力地将头往上扭,好像要跟房梁上的朋友告别似的。
当时我只是觉得它临死的姿势像是要跟房梁上的朋友告别,根本没有想到房梁上还真有它的朋友,更没有想到房梁上有这么多的朋友看见了它的死亡!
就像某个人回头或者侧头看了看什么东西,周围的人也会随着他的方向看一看一样。我见地上这只老鼠的头往房梁上扭,便再划燃了一根火柴抬到头顶往房梁上照去。
这一照不要紧,着着实实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看到了许许多多冒着青光的老鼠眼睛!就在最中间最粗大的那根房梁上,聚集着无数只老鼠!它们几乎挤满了那根房梁,老鼠的眼睛仿佛就是点缀其上的无数颗小的夜明珠!密度最大的自然是房梁的正上方,但是房梁的下面也不乏倒吊着的老鼠!
我吓得差点儿将燃烧的火柴落到被褥上。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脑袋里立刻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那些老鼠见我抬头去看它们,立刻往房梁的两端跑去。无数只老鼠的爪子抓在房梁上,发出刺耳的刮刨声。
不一会儿,为数众多的老鼠都不见了踪影。本来是一片漆黑的房梁上,留下了许多白色的刮痕。那应该是老鼠们爪子的杰作。笛声,号声,还有锣声也在耳边消失。
我不可能爬上房梁去追它们,只能愣愣地看着许多刮痕的房梁发一阵呆。那个疑问还在我心里反复询问:这是怎么了?
爷爷的鼾声还在隔壁缓慢而稳定地继续着,我不想去打扰忙碌了一天的他。再说了,爷爷的反噬作用很强,需要足够的休息。
我又划燃了一根火柴,往地上照了照,确认刚刚的种种情形不是凭空的幻想。幻听得太多了,连自己的眼睛也信不过。
那只摔死的老鼠还在。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鼠的灵魂走了,火柴光照在它身上时,它的眼睛不像刚才那些老鼠那样反射出青色的光来。
57。
我强睁睡意绵绵的眼睛,从床垫下抽出一根韧性还算可以的稻草,抓住没有了稻谷的穗子从头撸到另一端。那时的床都是硬板床,在垫背下面加两指厚的稻草可以增加床的柔软度。直到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用弹簧床了,爷爷仍习惯在垫背下铺一层干枯蓬松的稻草。
我用撸去了叶只剩秆的稻草,将死去的老鼠系了起来。这一招我还是从爷爷那里学到的,不过爷爷从来没有用稻草系过老鼠。他一般用来系鱼或者龙虾,或者螃蟹。爷爷有一块水田靠近老河,每当雨季来临的时候,爷爷的田就被老河里溢出的水浸没了。而雨多的时节往往集中在收获稻谷的季节。所以,在很多人等田里的水干了忙着收割的时候,爷爷的田里还有漫到脚脖子的水。
熟了的稻谷不能再等,即使田里的水还没有干也要挽起裤脚去收割,不然稻秆容易倒伏。稻秆一倒伏,不仅仅使收割增加了困难,稻谷也容易发霉,造成减产。
爷爷能算到哪天下雨,在人家都下化肥的时候稳坐在家里抽烟。过几天雨来了,有的不听爷爷话的人家的化肥就被雨水冲走了,白费一场体力活儿。爷爷能算到哪种稻谷今年会减产,在所有人之前选好合适的品种。爷爷能算到哪些天会潮湿闷热,早早地把家里存储的稻谷铺在地坪里晒干。
有时妈妈笑道:“你爷爷不是呼风唤雨的龙王爷,但是你爷爷知道今年龙王爷会干什么。”妈妈说的毫不夸张。当我问起他的时候,他就说出一大堆整齐又押韵的口诀来,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是爷爷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比如挨着老河的那块田。到了收获的季节,我只好跟着爷爷一起撸起裤脚在那块水田里艰难地收割。爷爷开玩笑说这是我们爷孙俩在田里耕犁。因为脚陷入淤泥很难拔出来,情形倒还真有几分像水牛耕田。
而我用稻草系老鼠的方法就是在这块拔不出腿的水田里学会的。
由于曾有一辆装运龙虾的货车在画眉村前面的柏油路上翻了车,龙虾撒在了旁边的水田里。很快,几乎画眉村的每一块水田里都能找到长须红钳的龙虾了。老河更是多,有的小孩子弄只青蛙做诱饵,不用鱼钩,只需一根缝纫线系住,然后将做诱饵的青蛙扔进水里,一个上午可以钧到半桶张牙舞爪的龙虾。而爷爷在割稻谷的时候,看见某个浑浊的地方水像烧开了似的上翻,就悄悄地张开手,摸到翻水的地方,稍等片刻然后迅速合上手。这时,爷爷满脸笑意地问我:“亮仔,你猜猜,我手里捉到的是什么?”
我就假装学着爷爷的样子掐算手指头,然后乱念几句口诀:“东方成字笑呵呵,应该是一条鲫鱼吧?”
爷爷松开手来,掌心是一条鱼,或者龙虾,或者螃蟹。它待在爷爷手里,并不挣扎逃脱。爷爷一扬手,原来早就有一根稻草系住了鱼的鳃,或者龙虾的钳子,或者螃蟹的脚。
我问爷爷,为什么龙虾要系住钳子,螃蟹也有一对钳子,但是为什么不系住钳子而系住脚呢?
爷爷说,龙虾的钳子四面八方都可以夹,而它的腿太细,所以要控制它的钳子了。螃蟹虽有钳子,但是攻击方向受限制。它根本顾及不到背面,只要不是正对它,你用手指戳它的眼睛都没有事。
后来我一试,果然如此。再后来,爷爷的这番话给我提示了如何去对付四个瞎子一个独眼的一目五先生。当在跟一目五先生相持不下的时候,我跟爷爷说了我的方法,爷爷又把我表扬了一番,说我真有捉鬼的天赋。他不知道,其实我的很多想法都来自他跟我说的话中。
对我来说,回忆是很悲伤的事情,不论回忆的是悲是欢是离还是合。当现在想起那个夜晚,我用稻草提着一只死去的老鼠站在朦胧的月光下时,我不由得从那根稻草想到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么多关于爷爷的事情。
每想到此,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墙之隔的鼾声,想到如在身旁的烟味,想到那两根被烟熏黄的手指。
那个夜晚,我记得非常清晰。不知道为什么,越在我迷迷糊糊时发生的事情,我反而记得越清楚。
那个夜晚,我扔了那只老鼠,返身回到自己的床上时,忽然听到隔壁的爷爷说了一句话:“老鼠爬房梁,百术落魍魉。”声音不大,恰好我能听见,似乎就是说给我听的。虽然我当时听到了“魍魉”两个字的发音,但是不知道爷爷说的就是这两个字。当时我还以为爷爷说的是“妄良”或者“王亮”之类的字眼。
自己还给自己找了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妄良”的“妄”是坏人的意思,“良”就是好人的意思。老鼠爬上房梁了,“百术”会落到好人或者坏人的手里。“百术”也许说的就是我的那本《百术驱》。究竟是不是就是指的我那本《百术驱》,这个当时的我也不确定。因为爷爷只是迷迷糊糊说出来的,我也姑且把它当做呓语,并没有花多大的心思去猜爷爷的话。不过,今晚老鼠异常地集中到这里来,应该是有原因的。潜意识里,我感觉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当时的我很自然把重大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归结到了一目五先生那里。
爷爷说完那句话,鼾声又继续了。
而我的困意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遏制不住。我一头扑倒在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来,我还没有洗手脸就去问爷爷:“‘老鼠爬房梁,百术落妄良’是什么意思?”
爷爷正站在门前的大石头上漱口,听了我的话,差点儿将口里的牙膏水吞下。
58。
“怎么了?”我见爷爷惊讶到这个程度,自己心里也“咯噔”一下。
爷爷吐出泡沫水,用快秃了毛的牙刷指着石头旁边,说了句与我的问题不相干的话:“今天要下大雨。”我顺着爷爷指的地方看去,一只肥壮的蚯蚓正在石头边沿慵懒地爬行,后面留下一条湿而深的痕迹。爷爷说过“燕子飞得低,赶快穿蓑衣”。燕子飞行得很低时,证明空气中的水珠打湿了它的羽毛,大雨就要来了。现在不是春天,燕子早就没有了。爷爷却可以看地面爬行的蚯蚓预测雨水的到来。
不但如此,爷爷在田里插秧时看见蚂蚁,放牛的时候听见鸟鸣,老河旁边洗脚时看见浮上水面的鱼,都能知道是不是雨要来了。仿佛世间所有的生灵都可以给他启示。
我并不因为爷爷岔开话题就罢休。在爷爷将牙刷放在杯子里洗涮的时候,我问道:“爷爷,‘老鼠爬房梁,百术落妄良’是什么意思啊?我昨晚听见你说的。”
爷爷眉毛一皱:“我们昨晚一回来不就睡觉了吗?说什么话?”
我知道爷爷不想告诉我,也许他有他的为难,但是我不善罢甘休,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昨晚我听见你说了,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告诉我嘛,什么意思?百术是不是说的百术驱?落妄良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落在好人的手里还是落到坏人的手里?你说给我听嘛,爷爷!爷爷!”
清晨的风非常凉爽,吹拂到皮肤上如清凉的水流过一般。爷爷倒掉杯子里的水,闭目仰面对着晨风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走下石头。
我又喊了一声:“爷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爷爷终于回答了一句不算回答的话。
这时奶奶从屋里出来了。“吃饭了吃饭了!做好了饭菜还要我来喊你们两位大爷。上辈子我是造了什么孽哟!”嘴上虽骂,脸上却笑得非常开心。“我的乖外孙读高中了就很少到奶奶家来啦,以后读大学了不是更不来了?”
“不会的。”我笑着回答道,跟着爷爷一起走到屋里。
奶奶做的蒸蛋的香味已经在屋子里飘散开来,诱得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奶奶做蒸蛋的方法很简单——打一两个蛋到碗里,用筷子搅碎和匀,掺一点儿水放一点儿盐,等饭锅沸腾一遍了再将装着蛋的碗放到饭上,接着烧火烧到饭熟。从饭锅里端出蛋后,立即趁热放些猪油搅拌。这样,蒸蛋就做好了。
我从小到大,光蒸蛋就不知道吃了多少个,并且绝大部分是在奶奶家吃的。妈妈虽然也偶尔做给我吃,但是味道就是不如奶奶做的那样美味。
奶奶去世之后,我几乎吃不到蒸蛋了。后来我家用的饭锅不再是挂在吊钩上在火坑里烧的那种,而是高压锅,再后来用的是电饭锅,不能在锅里的水沸腾一遍之后再揭开锅放蛋进去。我也试过不把高压锅的盖拧紧,等它的气门旋转的时候急急忙忙放蛋进去,可是最后蒸出来的不是倾了撒了,就是一碗的黄汤水。
我不得不相信,有些东西,随着时间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也不会。我跟爷爷在这一点上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点是爷爷也知道很多东西正在消失,就像香烟山的和尚,就像做灵屋的老头子,消失了就永远不会回来。爷爷虽然知道,但是仍然皱起一脸的沟沟壑壑笑眯眯地面对。而我,每想起这些便非常伤感,在回忆起跟爷爷捉鬼的这些日子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时,又不免勾起很多相关或者不相关的回忆,而这些相关回忆大多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使原本应该很美好的回忆也被感染侵蚀。
爷爷挑了一调羹猪油,在蒸蛋里搅拌。
“你说我昨天晚上说了梦话?”爷爷的眼睛看着蒸蛋里的猪油在搅裂的蛋块中缓缓溶化,就像看着干裂的田地里慢慢漫进河水。
“嗯。”我饥渴地看着蒸蛋,现在换作我故意不跟他搭话了。
爷爷用调羹盛了一些蒸蛋放到我的碗里,问道:“说的什么话?老鼠爬房梁,百术落魍魉?是吗?先吃点儿蒸蛋再吃饭。奶奶做的蒸蛋味道还是不错的,呵呵。”
我点点头,喝下一口滑溜的蒸蛋。
“我给你的那本《百术驱》你放好了吗?”爷爷问道。
“百术就是百术驱的意思吧?我放好了呀。我收藏得很小心呢,从来没给别人看过。”我连忙回答道。我生怕爷爷怪我没有仔细收好《百术驱》,要把它收回去。
“我知道你会好好收着的。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