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到坟墓前面,看了看墓碑上的字,然后说:“你果然才去世不久啊。还是英年早逝,难怪你挂念世上的东西呢。是该吃的没有吃够呢,还是该喝的没有喝够啊?不过,吃了山珍海味喝了琼浆玉液,到了最后还不是一抔黄土?要不就是挂念家里的孩子和堂上的老母亲?放心吧,人各有各自的命运,朱元璋的父兄很早就饿死了,他还不是一样做了皇帝吗?”
爷爷像在劝慰一个心理不平衡的老朋友。他一边劝说,一边把红布包着的别针掏了出来,然后捡起一块石头把它压在墓碑上头。
“别针别针,真的分别。既然已经分别了,就不要再留恋啦!年轻人啊,你刚才追了我一段距离,想要我帮你。但是我又不是阎罗王,不能在命簿上修改你的阳寿。我怎么帮得了你呢?我只有劝你安心地去,化解你心里的苦闷。谁也不愿意离开这个人间,但是真到了要和亲朋好友分别的时候,你也不要牵挂太多,安安心心地去吧。”爷爷拍了拍墓碑,就像平常拍熟识人的肩膀一样。
爷爷在坟墓前面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好了,咱们走吧。”
我们在田埂上走了两步,爷爷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坟墓,叹了口气说道:“你就别哭啦。安安心心去吧,啊!”
我拉拉爷爷的衣角,怯怯地问道:“爷爷,那个人还在哭啊?”
爷爷只是道了声:“哎……”
天色真的晚了。不远处的山和树木渐渐失去立体感,仿佛剪影一般薄薄的。有部分青蛙开始呱呱地叫唤了,山脚下的土蝈蝈也跟着唱起了协奏曲。我跟爷爷顺着田埂往回走,边走边说着些闲话。
我们刚从老河回到家里,金大爷马上就找来了。
“哎呀,哎呀,不得了啊!”金大爷一进门就夸张地大喊道。
“又出了什么事啊?”听他这么一喊,我立即紧张起来,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
“幸亏你爷爷厉害!”他竖起了大拇指夸奖道。我吁了一口气。奶奶忙搬了把椅子让金大爷坐下。
金大爷说,他跟易师傅回来之后,易师傅拆开了他的新木床。果然如爷爷所猜的一样,床的挡板内侧居然雕刻了两只大乌龟。原来晚上吵醒他们睡眠的东西正是乌龟爬行的声响。那两只乌龟雕刻得惟妙惟肖,仿佛一惊动它们,它们马上就要从挡板上爬走一样。乌龟的脖子是扭起的,金大爷打开挡板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四只乌龟眼正盯着他呢。
“什么以为?它们就是盯着你的呢。”爷爷笑道,从兜里掏出一根烟递给两手抖嗦的金大爷。看来他每想到那两只乌龟就心有余悸。
金大爷摆摆手,从自己衣兜里拿出烟来递给爷爷,说:“抽我的吧,我儿子买的烟呢。我自己舍不得买好烟!”
爷爷呵呵一笑,从金大爷手里接过烟点上。
接下来他们聊的都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我没有兴趣听,便回到屋里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听爷爷说易师傅已经把木床上的乌龟刨去了。之后也没有见金大爷来找爷爷,说明金大爷晚上睡觉已经安稳无忧了。
过了没几天,果然像爷爷说的那样,许多人找到易师傅家来,不过不是他们的木家具出了问题,而是要易师傅去给他们做其他的木匠活儿,因为之前做的家具实在是太好看了。因此,易师傅家的门槛都被络绎不绝的来人踩坏了。
不过请易师傅做了木匠活儿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易师傅在做木匠活儿的时候喜欢自言自语。他自己在木料上弹好墨线后,总喜欢指指点点说这个墨线哪里弹得好,哪里弹得不够好。他举起斧头的时候还要跟自己讨论半天举斧头应该这样举还是应该那样举,应该保持这样的角度还是那样的角度。他有时骂骂咧咧道:“这样是不对的,应该这样。”然后自己示范一个动作。他有时喜形于色道:“做得不错,下次要记住了哦。”然后竖起一个大拇指。
请易师傅做木匠活儿的人家就在旁边瞪着傻眼看举止非常的他,但是不敢询问。但是有人跑来找爷爷,问易师傅是不是被鬼附身,还是精神有些不正常。爷爷就把巴掌一拍,哈哈一笑,并不作答。
时间过了不久,易师傅的木匠活儿更是闻名乡里。他只要一个人的工钱,但是几乎可以做两个人才能完成的活儿,并且质量相当好。
可以说,这对金大爷,对易师傅,对许易都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他们见了爷爷都会连忙敬烟敬茶,殷勤非常。而爷爷见了易师傅,不但会给易师傅一个善意的笑,还会像文撒子一样对着易师傅旁边的空气笑笑。
湖南同学拿起一旁的实验报告册,说道:“白天做的实验还有些数据没有算出来,我得赶在明天上交之前做完。故事先到这里吧。希望老师不要因为某个同学做实验的能力差就瞧不起他。哈哈。”
“对。你这个故事可以讲给指导实验的老师听听。那个老师对成绩好的学生和成绩差的学生差别太大了。”一个经常出馊主意的同学连忙说道。
湖南同学道:“你们还记得吧,我在讲将军墓碑的那个故事时就说过,即使是一颗普通的沙石,你也不能确定它不是从某个王侯将相的墓碑风化脱落的一部分。我们不要轻蔑那些不起眼的人。”
讨钱送子
75。
滴答,滴答,滴答。
灯光打在钟表的三个指针上,却只留下一个指针的影子。
“我之前说过所有的情侣上辈子都是冤家。是吧?”湖南同学问道。
我们点头。
湖南同学神秘兮兮地说道:“这句话,还适用于父子或者母子之间……”
提到文撒子,我才想起差点儿忘了讲述一目五先生的事情进展了。当然,一目五先生没有再去文撒子的家,但是半个月后,他们村里的另外一个人突然半身不遂了。
由于在爷爷家处理许易的事情之后不久,我就回到了学校,所以我没有直接接触那个半身不遂的人。但是在跟一目五先生正面交锋之前,爷爷给我讲了那个可怜人的遭遇。
在我们那个地方,很多人家都备有竹床。竹床在其他季节是用不到的,都高高地悬挂在堂屋里或者横放在房梁上。等到了炎热的夏天,家家户户都搬了竹床到地坪里,在竹床或者竹床底下泼一盆凉水,一家老小坐在清凉的竹床上乘凉。大部分人是睡意一来就回到屋里睡有被子的木床,但是少部分人仗着身体结实,干脆在地坪里的竹床上睡到天亮。
那个遭遇一目五先生的人属于少数人那种。事发的那天晚上,家里的妻儿都进屋睡去了,他还一个人在竹床上打呼噜。他家里人已经习惯了,所以叫了两声见他没有答应,就把他一个人关在门外,自己睡觉去了。
屋里的妻儿渐渐进入梦乡,他也渐渐进入梦乡。如果他能够看到自己,就会发现自己的眉毛和头发像晚上的小草一样被夜露悄悄打湿,并且顺着毛发静静悄悄地进入毛孔,渗入皮肤,直透到他的梦乡里,让他的梦也凉凉的、冷冷的。
这个时候的夜是万籁俱寂的,整个世界也睡着了。唯有五个影子在默不作声的月光下轻轻悄悄地挪移,渐渐靠近他的竹床。
“阿嚏!”他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个喷嚏劲儿大,直把他自己的身子震得弯了起来。不过他的睡眠已经很深了,这样一个喷嚏是不会让他醒过来的。他无意识地擦了擦鼻子,然后重新沉入深深的梦乡。
但是那五个影子被这一个喷嚏吓得一惊,立刻停止了向他这边移动。过了半分钟,见竹床上的那个人并没有醒过来,又轻轻悄悄地向他挪移了,以更加神不知鬼不觉的脚步。当空的月亮仍旧默不作声。
一个独眼的“人”首先靠近了他,后面跟着四个盲眼的“人”。独眼的一手按住了他的脚,他没有知觉。
独眼的怕竹床上的人是假睡,另一只手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然后轻轻在他的腿上扫来扫去。
睡着的人蠕了蠕嘴唇,然后迅速而精确地往腿痒的部位拍去。“啪!”
然后他没有经过大脑的手在“蚊子被拍死”的地方抓了两下,接着沉沉地睡去。独眼笑了,转头示意后面的四个瞎眼来帮忙。四个瞎眼在独眼后面早就等不及了,立刻向竹床上的人靠拢。其中两个瞎眼先按住了他的两条毛茸茸的粗腿。那双粗腿在水田里耕种了数十年,早被泡得如泥巴一样枯黄枯黄。那双粗腿在这块土地上行走了半辈子,脚底的趼连碎瓷片都划不破。农作的人总是习惯光着脚丫从家里走到水田,又从水田走到家里。
另外两个瞎子接着按住了他的双手,青筋曲折而暴起的双手。那双手割倒过数不清的稻子,搬过无数袋大米和小米糠。
这是一个精气非常旺盛的人。这是一目五先生的美妙晚餐。
然后,独眼蹲在竹床上,将它的像枯萎的菊花一般的嘴,缓缓地靠近竹床上的人。一缕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烟就从它的口鼻里冒出,然后向那个恐怖的嘴巴飘去。
不只有那个独眼,其他四个瞎眼也将嘴巴渐渐向竹床上的“晚餐”靠拢。那缕细细的烟像新生的豆芽菜,分出几支分别向五个方向飘出。
竹床上的那个人还是毫无知觉。
五丝细细的烟进入了一目五先生的嘴里。一目五先生仿佛闻到了“晚餐”飘出的香气,脸上露出惬意。
就在这时,一只真正的蚊子嗡嗡地飞了过来。
76。
这只蚊子绕着他的鼻子飞了一小会儿,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落脚休息。五个“人”用一只眼睛盯住了这只蚊子。
这只蚊子最终栖落在他的鼻尖上,用细长的前脚在嘴针上擦了擦,然后不紧不慢地将嘴针插入稍显粗糙的皮肤。一管暗红的血便顺着蚊子的嘴进入了肚子,蚊子干瘪的肚子就渐渐鼓胀,黑里透出红来。
睡在竹床上的人又条件反射地举起了手,然后再次迅速而精确地向蚊子叮咬的部位拍去。独眼和瞎眼都愣住了。
“啪!”又是一声脆响。
这下打的不是腿,而是脸!
睡得再熟的人也不会感觉不到这次拍击的痛楚。睡在竹床上的人感到鼻梁骨一阵刺痛,立即如案板上的鱼一样跃了起来!
随即,那个人再没有躺下去,两只眼睛睁得比当空的月亮还圆,五个影子映入他的瞳孔!那五个“人”也愣愣地盯着他。当然了,五个“人”还是共用一只眼睛“看着”他。
他纳闷了,怎么一醒来就看见这五个奇怪的人?并且是四个瞎子和一个独眼?他立刻想到了从选婆口里传出来的关于一目五先生的事情。
“有鬼呀!”他大叫了起来。这声惨厉的尖叫惊醒了整个村子里所有人的深的浅的美的噩的梦,同时,也惊动了屋里的妻儿。可是谁也来不及马上穿好衣裤来帮他的忙。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腿部还被两个瞎眼的鬼按着。双手虽挣脱了,但是如刚刚洗过辣椒一般火辣辣的。他也听说过四姥姥骂鬼的事情,也知道一般的鬼怕恶人。但是他一时间竟然忘了要怎么开骂。他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平时跟邻里乡亲从来没有吵过架拌过嘴,要他像四姥姥那样出口成“脏”确实有很大的难度。
他张了张嘴,就没有合上,一句脏话也憋不出来。
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一目五先生。一目五先生也惊恐地看着他,不知道应该继续抓住他还是应该放开他逃跑。
屋里开始响动了,是人穿衣服绊动了床凳桌椅的声音。周围的人家很快就拉开了五瓦的白炽灯或者点燃刚吹灭不久的蜡烛。一目五先生显得有些惊慌了。而竹床上的人鼻子上流下了一条血迹,那只蚊子的尸体横陈在他的鼻尖上,如一块抹不去的斑。
“有鬼呀!快来救命呀!”他从惊愕中醒悟过来,继续拼命呼喊,“快来人啊!一目五先生来吸我的气啦!大家快来救我啊!”他的声音从竹床上出发,拐弯过巷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于是有的人扛起了锄头,有的人拿起了镰刀,有的人甚至顺手擎起一个脸盆就冲了出来。小孩子们更是兴奋,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身子就要往外面跑,却被妈妈一把拉住,被喝道:“小孩子不许去!你还没有满十二岁呢!”
整个村子一时间从沉睡中醒来,从宁静中喧嚣起来。所有的人都向求救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跑。角落里的土蝈蝈也被惊醒,重新烦闷地鸣叫起来。
可是当所有人聚集到那个竹床旁边时,不见了一目五先生,唯见一张惊恐到极点苍白到极点的脸。
“鬼呢?一目五先生呢?”众人问道,由于刚才跑得太快,现在还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家伙还攥得紧紧的。
竹床上的人嘴唇哆哆嗦嗦:“走……走了……”
“走了?这么快?走到哪里去了?”众人仍旧擎着手里的家伙,紧张地问道。甚至有人蹲下来看竹床底下,似乎一目五先生就藏在竹床底下了。也有人问话的时候底气很足,但是身子紧紧地靠住前面的人,生怕自己冷不丁就被什么东西拉走了。
竹床上的人说不出话了,软得像团稀泥一样瘫倒在竹床上。众人这才连忙扔掉手里的东西,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里。
“月光的阴气重,快把他抬到屋里去。他媳妇呢?快把火升起来,让他沾点儿旺气,别让他被阴气凉着了!”有人喊道。
他媳妇的腿部筛糠一般抖得厉害,早已迈不开步子了。
“刚才还见你跑得挺快,怎么你丈夫没危险了反而走不动了呢?”有人讥笑道,却自作主张把火点燃了。火苗跳跃起来,映在所有人的脸上。
那人在火堆旁边烘烤了半个多小时,脸上才恢复一些血色。手能活动,脚却怎么也动不了。打铁的师傅用钳子一般的手指掐住他的脚脖子,那人却毫无知觉,目光痴痴地看着跳跃的火焰,样子可怕。
“完了,恐怕是他的精气被一目五先生吸去了许多,腿部恐怕是要废了。”有人在旁窃窃道。
又有人道:“精气没有全部被吸光,能保下一条活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人突然把痴呆的目光从火焰上移开,直直地看着对话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谁说我的腿没有了?我的两条腿还在竹床上呢。你们抬我的时候忘记把我的两条腿也拿进屋来了。”
在场的人都吸了一口冷气。扶着他的人安慰道:“你的腿在身上呢,哪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