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总之,极尽恐怖诡异之能事,但都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属道听途说。鉴于他们对第一起失踪案件时间上的巨大分岐,这些离奇传言的可信度可想而知。
根据我的分析,失踪事件已经持续了至少一年以上,根据流浪汉们的生活习惯,找出确切时间是不可能的。
在流浪汉群体中,也有领地概念。白天在什么区域活动,晚上在哪个桥洞里睡觉,都是相对固定并且彼此泾渭分明的——至少晚上是这样,混居的情况很少。
砸晕我的那两人之所以同住一个桥洞,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亲兄弟,一家人当然住在一起。有时候同乡出来的血缘很近的表亲,也会住在一起彼此照应。但除此之外,流浪汉都各有地盘,并且排斥他人的入侵。除非地方特别大——失踪地道其实就算,才会偶见两个或以上的流浪汉同时居住,通常这种居住在同一区域,领地相互覆盖的情况并不会持续很久,过不了多长时间,其中之一就会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离开,另找住处。
所以失踪事件被发现,必然有一个过程。我想象第一宗案件发生后,由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几天后,下一个发现失踪地道无人居住的流浪者会以为原“主人”返乡了,兴高采烈抢着住进来。估计直到第三第四个人失踪后,才会有其它流浪汉觉得异常,再失踪几波人,就会有诡异的流言传开。然后会有很多不信邪的人跑去住,失踪事件继续发生,直到没有人敢住为止。
其实就在一个多月前,还有个找不到工作舍不得住旅馆的泥水工,自恃胆大阳气足百邪辟易,住到失踪地道里去。只一个星期,人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我听说过最多有同住的两人一起失踪的,以一年半计,平均每个月失踪一个人,就已经有近二十人消失。实际的数字肯定比这更多。
虽然这事情在流浪汉世界中,几乎人尽皆知,但没有人认真调查过。流浪汉和流浪汉之间的关系并不会太亲密,彼此都有着一份提防,谈得来的,也多是因为同病相怜,所以没有人会冒着搭上小命的风险调查失踪真相。实际上,不管失踪地道里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不会对整个流浪汉世界造成影响,只要别住在那儿就行了,不是吗。
所以王队的预见完全正确,如果警方真的要查,搜集线索恐怕费时费力,难。
“那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梁应物问我。
“还没想好。”我看了他一眼,说。其实我有点希望梁应物可以伸出援手,但看这意思……我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我问他。
他笑笑。
“我最怕张岩又冲到报社来,或者是发短信来,问我有没有找到她的宝宝。我有点过低估计这事情的难度了。”
梁应物又笑笑,说:“不是你过低估计这事的难度,而是你过高估计现在的自己了吧。”
“怎么说?”我不明白。
“你刚才说的那些,是问了多少流浪汉以后总结出来的?三五个?”
“六七个吧。”我耸耸肩。
“其实还有另一条路不是吗,你装成流浪汉,混在他们中间,呆个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接触上百的流浪汉,从他们嘴里打听关于地道的事情。也许你会碰上亲历者,也许你会碰上目击者,也许你会碰上直接接触过失踪者的人,也许你会碰上在那儿住过一小段时间却没失踪的人。不论如何,都要比你现在接触六七个人后下的结论更靠近真相。很多年来,你一直走的就是这条路吧。”
我恼火起来,我知道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这更让我生气:“可是那样就有用吗,你确定?”
梁应物喝了口热巧克力,说:“我当然不能确定。但你现在看上去正一筹莫展,不是吗?再说,你难道向来是个确定了再去做的人?”
“你是说我变了?”
“人总是要变的,不是吗?”
“见鬼,我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找流氓头子的麻烦,淋着雨跑了大半夜,在刑警队和派出所两头来回跑,四处找流浪汉搭讪,结果证明我变了。因为我不打算风餐露宿和流浪汉们勾肩搭背,就该被你指责?哦,谁找不出点道德瑕疵,可是你什么时候开始做审判者了?”
我的音量大到盖过音乐,有几个人往这里瞧了一眼,但也仅此而已。
梁应物反倒笑起来:“哈,你心虚了。我们都已经过了那个觉得靠自己一个人就能拯救全世界的年纪了。我并不是在建议你混到流浪汉群里去查这件事,更不是指责你。我只是说,我们都变了。”
“所以你也变了?”
“当然,谁能不变呢?”
我愣了一下,一时无话。过了片刻,我说:“这事情从里到外都透着奇怪的味道,我本来是想,你这里能不能帮忙查一下。你们和警察不一样,不用考虑对社会安定的破坏性有多严重,只要足够古怪就行。”
“你知道我们是研究机构,这种事情,专门调查特异事件的特事处更合适。你不是认得郭栋的吗?”
“别提了,他现在一副官腔,求他办事情,不定拖到什么时候。用你的话说,他也变了。要说你们X机构……”
梁应物向我做了个压低声量的手势。X机构的存在对公众来说是个秘密,他们内部肯定有类似禁止在公众场合谈论的条例,至少要屏蔽敏感词。
“噢,X机构X档案,大家都看过美剧。”我可不在乎这些,现在本人的心情正不爽中:“我相信你们最初的确是纯粹的研究机构,成员也都是你这样的科研者,但那么多年下来,那么多资源集中到你们手里,越来越多的特权,即便这些都是为了研究,但最终的结果……我没有必要细说了吧,我们都不是毛头小伙子了,都知道资源和权力的过度极中,会带来什么必然的结果。”
梁应物“嘿”了一声,侧了侧头,没有反驳。
“你自己呢,不再是个纯粹的实验室动物了吧?”
梁应物摆了摆手,灯光黯淡,看不清他的表情。
“牢骚发完了?”
“呵,哈。”居然被他说成是发牢骚,我一阵不忿:“回头我就向报社请个长假,去卧底流浪汉。我这也不是发什么善心有多高的觉悟,我这就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你要是路上瞧见了我,给我碗里多扔点硬币。”
梁应物指着我大笑起来:“我不是毛头小伙子了,我看你倒是还像,真不经说,一说就冲动。”
我虎着脸,三秒钟以后也开始笑起来。
“但你不是说真的吧。”他问我。
“怎么?”
“我知道你有同情心泛滥的时候,也知道你一直好奇心泛滥,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没人可以独自拯救世界,没有谁是超级英雄。所以很多时候,你要明白重心该放在哪里。”
“那你说我该放在哪里?”
“人嘛。”梁应物话说到一半停下来,像在想着什么。然后他喝光杯中的热巧克力,用纸巾拭拭嘴角。
我盯着他,梁应物很少对我说这类话,不知道他最近碰到了些什么事情。
“对张岩来说,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刘小兵,所以刘小兵出了事,她可以豁出一切去查。”梁应物说:“要是她家楼下杂货店的老太太出了事,她会这样吗?”
“当然不会。”
“那么这说明她道德上有问题吗?”
“当然……不会。”
“王队不是也和你说,如果是你的私事,他就会帮这个忙。他这么讲,你也完全可以理解的吧。”
“嗯,但你到底想说什么?痛痛快快说出来。”
“我想说的是亲疏。如果一个医生全心扑在工作上,只顾开刀救人,结果老婆病死在家里,即便会受到大多数人赞赏,但他自己一定会后悔的。很多时候,哪个更重要,在于哪个更亲近。为别人而活的是圣人,人类几千年来出过几个?其中又有多少是经过后人美化的?我不是圣人,你是吗?”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并不很中听,但我知道这是大实话。
“我想,对你现在来说,最重要的是何夕,是把太岁的事情搞清楚。嗯,如果你真要去查太岁,那么在正式动手以前,你最好能和她好好地聊一次,相信我,你需要这样的机会。至于失踪事件,看你还能剩下多少时间精力了。我不是让你去深入调查失踪案,也不是不让你去,你自己掂量着。”
“我们都变了。”我说:“我得喝点酒。”
“得了吧,你一沾酒精就醉,我可不信你连这点都会变。”
“人总是还得有点不变的东西嘛。”
我终究还是没有喝酒,提了要梁应物用X机构的力量查一下失踪案,他应着,但让我别抱太多希望,除非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否则他也不能动用太多的力量来查。
当晚我和何夕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有时候是她在说我在听,有时候是我在说她在听,有的时候都不说话,却也不觉得怪异。
你今天有点奇怪,她在电话里说。
我没回答,她也沉默。
然后,我想她一定在电话里听到了脚步声。
“开门吧,我带重辣的麻辣烫当夜宵。”
醒来的时候,头很痛。我想是昨天喝酒所致,又好像最后并没喝。眼前的天花板是陌生的,身边没有别人。
昨天夜里,我们完事后好像有那么段时间,平躺在床上,挨在一块儿,看着黑暗里模模煳煳的天花板说话。当然我其实看不见她是否和我一样也睁着眼睛,我想是的。我们似乎谈到了太岁,谈了什么我竟记不起来。也可能是我一直想谈,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睡着了,然后在梦里谈的。我能记起来的,是睡着前我拉着她的手。
她可能八点以前就去警局上班了,这样算来才睡了不到五小时。她常常在解剖室里一待一整晚,第二天依然精力充沛,黑眼圈都没有。我比不了,她在许多方面是非常人的。我是说,真的非常人。
没留什么纸条,这不是她的风格。在早餐桌上有一杯凉了的咖啡,看样子是她为自己煮的时候顺便多煮了一份。这也不很像她的风格,我微笑。
我给张岩发了条短信,然后出门。
短信主要是安抚一下张岩的情绪,告诉她我一直追查着。她没有回。
大约在十一点二十分,挂着“宣传处”牌子下的门开着,我敲了敲,然后走进去。
左侧办公桌后站起来一个黑瘦精干的男人,问我是不是那多。这就是林杰了,我来前电话里和他约过,并没说具体什么事情。
他和我握手,动作干脆有力。然后他谢谢我对色情发廊的举报电话,大概他以为我就是为这来的,其实我都不打算真写什么稿子。
一起吃饭吧,我说。他愣了愣,然后笑说这儿食堂的伙食很不错的。一个完全不熟的客人饭点跑过来,在主人开口邀请吃饭之前就反客为主,确实让人别扭。当然,我接着说一起去外面随便吃点的时候,。电子书。他就明白情况和他想的有些出入。
他犹疑起来。我在他开口答应或者拒绝前说,其实我们好像从前是见过的,我去过特事处好几回呢。
我当然并不真的记得。
“我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了。”虽然答应了吃饭,但一起走出去的时候,他随口说,用不经意的语气。显然他在明确态度,吃饭随便聊聊可以,但关于特事处的事情不想谈。
只是如果不谈,我来干什么。找了家小韩国料理店坐下,点了两份石锅拌饭和几份小菜,我便直入正题。
“听说当年脑太岁控制了江文生逃走,是你追查的。”
林杰正把一块泡菜夹到嘴里,嚼了嚼,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上茶,又给我倒了,拿起小茶杯泯了一口,似是觉得水太烫,放下杯子,淡淡说了句“不是”,又去夹小碟里的花生。
“怎么会不是?”我诧异地说:“甄达人告诉我说,你负责追查江文生,任务完成得很圆满,几乎是特事处建处以来办得最好的案子了。”
林杰嘴角向上翘翘:“是吗?”
“实际上,郭处同意我看了你写的调查报告,很精彩。我是说,你查的很漂亮,尤其是对寄生代价的推测。”
恭维话一句接一句地从我嘴里冒出来,谁都喜欢听夸奖,我就好好哄哄他。再说,他的确做得很漂亮。
林杰的嘴角依然挂着那种奇异的带着讥诮的笑容,只是听着不插话。然后,开始吃起石锅拌饭。
我看他把整个头都凑到了大碗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只好停下来。
林杰抬起头看看我,说:“那么,你已经看过报告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我想了解些细节,而且,我相信一定还有些没写进报告里的东西吧。”
“有保密条例的。我想你该知道。”
“但是……”
“也许有些事情郭处可以告诉你,甚至甄达人也可以告诉你,但是我已经离开特事处,我如果违反条例,就会有麻烦。”林杰打断我说。
“你的意思是,的确还有些报告里没写到的东西?”
“没什么意思,你也不用东猜西猜的。我离开处里,就不再提处里的事了。这好几年过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差不多忘干净了。”
说完这句,他又低下头吃饭,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和我多说了。
“既然你这么严格遵守保密条例,为什么告诉你老婆?”这完全是我在胡猜,可能性却不是没有。天天同床共枕的最亲密的人,有什么秘密能守住。再说老婆和他离婚,而后他离开特事处,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我好话说尽,只好反过来再刺激他试试,看会不会有什么效果。
林杰忽然站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他居高临下盯着我,然后扔下吃了一半的饭,转身离去。
我张着嘴,看着他推门而出。真是……太失败了,我在心里说。
林杰的态度固然绝决,我却并不觉得自己全无收获。
因为他的表现很不正常。
我和特事处的密切关系,林杰不可能不知道。尤其我已经点出,郭栋让我看了他写的报告。郭栋现在是上海特事处的一把手,他让我看了这份绝密材料,代表的就是一种态度。就算林杰真是个嘴极严的人,人情世故上讲,他也该婉转地拒绝,而不会表现得如此生硬。
再说,林杰现在做的是宣传工作,而我之前和林杰的电话交流中,也并不觉得他会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话又说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