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川等到桃叶津,初春的永别之日等到暮春的今天,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没办法——虽然我的目标不是你,但放着作祟的死灵不管也不是我的风格。”醍醐逼视着松风散漫的说道,但语调里却渗出决然的冷酷。
我注视着这勇毅的少年缓缓举起空着的手,注视着烟气般不断凝聚向他指尖的凛冽薄光,忽然间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虽然还没有想通为什么,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醍醐就这样消灭掉松风,必须阻止,不阻止不行!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脱口而出:“住手啊!”
醍醐的动作真的停止了,不是因为我的呼喊,而是因为冰鳍拦在了他和松风之间。醍醐恼怒的咒骂着碍事,可是冰鳍的口气却更加凶暴:“光头笨蛋,你的脑袋是摆设吗!凭什么说这个假想庭院是松风造的,证据呢?”
强悍到了蛮横程度的醍醐一时语塞,冰鳍却完全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从刚才开始你就认定松风是恶灵,他反驳了没有?解释了没有?一直不说话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的余力了,别说造什么假想庭院——松风现在连维持形体都很困难!”
的确从一开始就没听见过松风说过一句话,可醍醐哪能那么容易被说动,他不服气的吼了回去:“那他干嘛不去升天,还一直缠着活人呢!”
“那是他回不去吧……”透明的悲伤浮现在冰鳍注视松风和若藻的眼神里,“并不只有死灵会缠住人类;人类的执念,也会纠缠着无辜的死灵!”
我疑惑的将眼神转向那阴阳阻绝的两个人,若藻还在恍然的寻找着,而松风则悲悯的凝视着隔世的故友,甚至无暇去看别人一眼,仿佛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看不见自己的若藻而已。
“只有内心存在强大执念的人才能造出假想的幻境空间——这庭院的气氛一直随着若藻的情绪变化而改变,因为这个庭院的制造者,就是若藻他自己!”冰鳍默默的一步一步走近若藻,松风下意识的想要返身守护在友人旁边,却无法挣脱醍醐的束缚。
看到着洒脱青年罕见的焦急反应,冰鳍眼中的哀伤更浓了:“你为什么还要保护他呢?还不知道他是怎样看你的吗?其实活人的自私和嫉妒,比死灵的怨恨更加可怕啊!”
松风却无可奈何的微笑起来,不知道究竟代表什么,已经无力发出声音的他固执地守望着若藻,坚定而又郑重地缓缓摇了摇头……
松风无语的温柔,若藻话里的绝情,这的确是在清楚不过的事实,可是一定还有什么,一定有什么被语言和行动的灰尘蒙蔽了,人类真正的心情,不是靠语言和行动就能传达的啊!
“我不明白……”若藻艰难的话语哽在喉间,带着神经质的表情,他习惯性的拉扯着额发,“你们的话我不明白,让松风来见我啊……让他跟我说清楚……”
“他来见你有什么用?”冰鳍的冷笑有些残酷,“听你向他炫耀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吗?你也只能在这件事上赢他了。紫阳花就是造出这假想庭院的人内心最真实的写照——紫阳花表示:你是个冷酷的人!”
是的,若藻只是个冷酷的人。又自私又胆小,还那么偏狭,只考虑自己的感受,看不见松风为他做出的一切。可就是这个冷酷的人,一直无法相信松风已经死去的事实,以至于迷惑到,深陷于这开满紫阳花的假想庭院……
凭空出现的露水仿佛泪滴一般从紫阳花的枝叶间簌簌的落下来,此刻自暴自弃的得意伪装覆盖在若藻的脸上:“果然……冷酷是我……唯一的长处!”
仿佛呼应着若藻的话语,这一刹那,狂暴的雨降下来了,紫阳花瓣瞬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青蓝色……
紫阳花素有“七变化”之称,那是因为在短短一个月的花期里,它会随着绽放的时间逐步变换颜色,从无瑕的洁白,到沧桑的青紫。可是如今这变换的过程却在刹那间完成了——像浸透松风层层衣衫的靛青血痕一样,象牙色、薄紫色、淡蓝色的花瓣上沁出的青影越来越深沉浓烈,越来越纯粹刺目,连碧叶灰石的存在也渐渐被它被掩盖,整个庭院顿时成了一片湛蓝的汪洋……
这一刻,醍醐突然丢开松风,朝我挥动手臂,见那指尖贴着脸颊划过,我反射性的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睑时,醍醐的拳头就停在我眼皮底下,他缓缓摊开手,一点琉璃般的水滴慢慢爬过他的掌纹,被不断洒落的雨水稀释,晕成淡淡的青蓝细丝后坠落消失。
醍醐的微笑中有嗜血的味道,从他的唇边逸出低沉的音节:“想要带走你的‘东西’……来了……”
什么来了?我反射性的转过头,然而眼前的光影霎时零乱了,这一瞬间,我甚至有种错觉——一度蛰伏着的猛兽一跃而起,它的皮毛是全天下最辉煌夺目的火焰。几乎要将万物淹没的光明就在这一刹那,从我眼角骤然漫溢上来……
常常被黑暗俘获的我,从不知道无边无际的光明也会如此激烈恐怖。那种横扫一切吞噬万物的侵略感,带来的是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威压和暴虐。目力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有——天地也好庭院也好,人也好物也好,甚至包括一直与我形影不离的冰鳍,身外的一切,全都融化在这片蛮横的刺目空白中。
紧随着惊惧,某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逆侵入脑海——这样的场面似曾相识,但在久已尘封的遥远时光中,一切都已被风化为记忆的残片,但我可以确定见过这样的景象,虽然它们呈现出的面貌也许不尽相同……
慌乱的伸出手去,我徒劳的在空无一物的强光中摸索着,指尖陡然触碰到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我本能地一把握住,伴随着一声惊呼,昏暗的身影披满星辉的点滴,像是从崩塌的光之沙丘中挣扎而出似的,一下子跌向我身边。
喧嚣的光线映出那几乎要消失一样的薄弱轮廓和寂寥眼神,我惊讶的发现,眼前的人赫然是若藻!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我脱口问道。若藻显然也还没从冲击中回过神来,他结结巴巴的嗫嚅着:“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和尚,他……他突然变成一团光了……”
和我们一起来的和尚?他指的是超短板寸头的醍醐吗?
如此说来,这片侵略性的光明是醍醐,确切的说是醍醐的生魂变成的!身为区区一个“燃犀”,他怎么会有这样强大到可怕的力量?
我难以置信的转头四顾,无法辨别上下左右,只见一天一地的强光。然而就在我头顶至高至远之处,似乎有某种变异的征兆正悄悄酝酿着——那是一层烟霭般若有若无的薄薄黯影。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强光烙伤眼底的幻觉,可是这抹黑暗确乎存在着,像锲而不舍的渗透入岩层的水滴那样,不断钝化着这片纯粹光明的锋芒,并将雾一般的预兆渐渐确定为铁一般的事实……
这一瞬间,轰鸣的雨声再度灌入耳中,越来越昏黑沉凝的天顶暗影骤然挣脱了光明的阻挡,沉重地俯冲过来。霎时间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幻影——那是一对巨大的翅翼遮天蔽日地訇然展开……
然而醍醐的生魂所化的光明并没有被击溃,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流畅灵敏顺势改变着形状——无形无状的混沌之光瞬间收缩为一张璀璨闪烁的白金丝网,铺天盖地的张开罩下,强韧地缚住肆虐的黑暗,锐利的金之弦索猛地嵌入了那污浊浓重的肌体。
暗蓝的液体霎时喷溅出来,宛如从半空中倾泻下来的烟尘与浊流,但固体状的黑暗犹自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如陷入绝境的困兽准备拼得鱼死网破。还没等我看清发生了什么,光之网与黯之翼的力量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达到了平衡,在低沉的爆响中轰然消解……
空无降临了。我瞠目结舌的仰望着这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却没有发现那残存的蓝色液体已坠落到眼前……
“小心!”伴着熟悉的呼声,一只手突然伸出将我拽到安全之处。即使不看我也知道那是冰鳍——他已经找到我了!我知道虽然一度在无边的强光中分散,但被相同的灵魂和血缘牵引着,我们始终都在彼此身边从未稍离,总有一刻会与对方重逢。因此困难与危险也许会令我们不安恐惧,但决不会令我们就此绝望。
可是若藻呢?
与我一样暴露在暗蓝液体的轨迹下的若藻,此刻已全然呆若木鸡,眼看就要被这诡异的浊流淹没。可是……若藻同样不是孤身一人。
我看见萦绕着微光的人影瞬间闪过,遮挡在若藻的身前——松风。一直守护在若藻身边,总有一刻会将他找到、与他重逢、给他守护的人,是松风。
正面承受着蓝色浊流的侵袭,松风本来就已经相当虚弱的灵体痉挛着,看起来似乎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但是他的脸上却依然浮现着从容而悲悯的微笑。
蓝流冲刷去了松风身上鲜活的颜色,随即融散成朦胧的青烟,雾气中的松风正渐渐淡去,变得如同流水凝成的人形一般,轻盈而透明……
“松……风?”这一刻,若藻的唇边,逸出难以置信的语句。他……终于看见松风了吗?可这已经是最后了啊——灵体变得透明,便是消失的前兆。
松风同样沉默地凝视着若藻,眼中浸透着悲伤的包容。
“为什么不说话,是觉得我这种人不配跟你说话对不对?”若藻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自暴自弃似的摇着头,“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既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你是故意在折磨我吧?就是这样的吧,松风!”
难道……这是折磨吗……
骨肉手足、亲友同伴是丢不掉的负累——因为亲近而不可避免的被拿来比较,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那个人,这些挣扎和绝望固然让人窒息;可是和这些可悲的经历比较起来,更重要的是可以和那个人在相同的道路上并肩前行,即使艰难险阻,即使筚路蓝缕也全然不顾!
无法准确的传递出内心的想法,我上前拉住那位与死灵爱恨纠缠的人类的衣袖,无计可施的摇着头:“只有痛苦的回忆吗?你和松风在一起……就没有一刻是快乐的吗?”
“快乐的……回忆……”若藻茫然的看着我,已如水般完全透明的松风慢慢的飘近他的身边,再一次轻触被死亡隔在彼岸的友人的头发,这是他习惯成自然,同时也是此刻唯一能采取的行动了吧,明知这接触永远无法被对方感受到……
即将消失的死灵嘴唇翕动着,反复诉说着同样的句子。就像若藻在努力的追寻着他的身影一样,他也那么徒劳的努力着,想要把这听不见的话语传入若藻的耳中。
这应该是死灵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也是最执著的念头……
刹那间,幻象庭院的景致再度如潮水般溯回包围住我们的虚空,只是像处于水底一样不断摇曳着,儿童的笑声突兀的闯入我们耳际,仿佛另一个时空在造物的某个小小失误里与我们这个世界交会了,两个孩子捧着几乎可以将身体遮没的紫阳花束,在某丛被夕雾濡湿的花树下认认真真的拼成图案。风姿各异,色彩不同的花朵交错着,铁青色踏脚石边的空地被那两双小手装饰成了稚拙而绚丽的蓝紫色锦缎。
只是一瞬间,也已经足以让我们看清那两个孩子的容颜:那略带寂寥的单眼皮和满不在乎的洒脱笑容,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完好的保留在处于不同世界的两个人的脸上——那是若藻和松风,原来多年以前还是孩童的他们,就曾经在这假想庭院中快乐的游戏。这假想的紫阳花编成的花毯,也许就是就是他们共同织就的最初的香川锦……
此时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醍醐、冰鳍、还有我,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见了若藻和松风心灵的一个角落而已。这里根本不是若藻为纠缠松风而造出的怨念之庭,而是两个人合力造出的梦想之庭啊!这个被遗忘的庭院沉睡着他们最珍贵的回忆,所以即使十多年以后,彼此的心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他们还是在无意识中,回到了那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虚空的花园……
夕雾有弥漫上来,隐没了小小的身影,只有清晰的笑声还回荡在空旷的庭院里,仿佛强调着自己存在过的印记……
这是松风想让若藻看见的一切吗?这是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想要传达的一切吗?可是,已经太晚了,若藻他看不见,即使看见了也没有意义……
我身边的冰鳍静静的注视着慢慢消失中的松风,表情里有深刻的无力感。我知道他在叹息什么——即使拥有能与彼岸世界沟通的耳朵和眼睛,燃犀也没有能力连接起隔绝的心灵……
“一起……去桃叶津吧……”忽然间,若藻轻轻的自言自语着。这一刻,仿佛开启了封印一般,眼泪从他单薄的眼睑中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他注视着虚空的前方,如同吟咏着咒语般不断重复着这同样的句子,他嘴唇翕动的动作与频率渐渐和松风的重合,原来这就是即将往生的死灵想要说给故友听的话语,处于两个世界的人们,用无法让对方听到的声音诉说着相同的含义——“一起……去桃叶津吧……”
在旅途中,我就曾看见若藻依靠在车窗边,反复的呢喃着“一起去桃叶津吧”。这是回忆的返照抑或没有说出口的约定,或者根本就是若藻对死去的松风的供养吧——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虽然因为总是被拿来比较而烦恼不断,虽然彼此的心情已走上了歧途,但归根结底,他们却依然是与对方骨肉相连,梦魂相系的手足同胞。
因此,一起去桃叶津吧——回到那个不在这世上任何地方的庭院,回到那永远无法重来的时空……
光影摇曳的庭院里,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若藻的身上,仿佛想追寻已经不可逆转的时间,他蜷曲着身体紧紧的交叠十指,不断的重复着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已经如月光下的薄影般透明的松风静静来到若藻面前,温柔但却固执的注视着即将永别的友人。这一刻,仿佛回应着某种神迹的感召,若藻慢慢抬起头来,然而他的眼光穿透了面前的松风,落向遥远的彼方……
人类和死灵,就这样毫无意义的彼此凝视着。终于,微笑从松风的嘴角荡漾开来,他再一次触摸着若藻纤细的头发,童年时代的他们,就曾无数次这样彼此确认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