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他’来的时候,我还能像三年前一样,守在身边保护你们!”
最讨厌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话,可是偏偏祖父今天还说了又说!
“我才不要听!爷爷大笨蛋!”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我转身撇开祖父,扭头就跑出书斋。
一口气跑到二门隔罩前,我回头一看,发现冰鳍也跟在身后,他老老实实遵照命令跟我牵着手呢。虽然怄着气,但我也不敢贸然违背祖父的吩咐,只得这样和他手拉手的踱进堂屋中央。
这平日暖和敞亮的空间现在却又阴又冷,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白天格子门竟然关得严严实实。可即使如此也不该这么暗啊,阳光明媚的午后怎么倒像傍晚时分一样昏黑呢?
难道变天了吗?现在天阴下来的话明天花朝节会起大风的,那就不能出门踏青了。我担心的抬起头,却猛地发现常夏婶婶正站在漆黑的排门窗影外,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俯下头凑近雕花格子,她身后衬着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我连忙去开门却被拖了个趔趄——冰鳍像是脚下生了根似的,居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去给他的妈妈开门。
单手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动那又高又重的排门的,我抬头问道:“婶婶自己能进来吗?”
“既然这么说,我就进来了!”伴着话音响起的是一阵猎猎声,好像潮湿的床单灌满强风一样。婶婶伸手搭在格子上推动门扉,这一瞬间,我看见一道靛青的影子一闪而逝……
中央的排门发出吱嘎声向两边敞开,鲜明的嫩绿色霎时照亮了我的眼睛——明明是大晴天,为什么刚刚透过窗格子看却是阴沉沉的呢?不过我一时是管不了那么多的,因为婶婶站在门外向我张开双手:“来……现在就一起走吧!”
一起走?难道今天去踏青吗!我顿时忘记了刚刚的难过,兴高采烈地朝婶婶跑过去。可冰鳍这家伙竟然像钉在地上一样不挪窝,虽然是很想松开手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啦,可祖父说如果这样做的话,就不能做我们家的小孩了……
见我不过来婶婶有点着急了,她在门外踱了几圈,终于像怕摔着那样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还探出脚尖点点地面,简直就是在烂泥地上走路那种姿势。确定一切正常之后,她疾步走过来,一手揽住我,一手揽住冰鳍。
抱起我们正要出门,婶婶却又露出了为难得神色,她偏过头打量着我们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一样。随即她放开我,低声嘟哝着什么换了个方向,却单独抱住冰鳍;正要提醒可别忘了我,婶婶却又丢下他把我给揽在怀里。还没在臂弯里坐稳她却再次松开手,转着圈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又抱住我们两个。原以为折腾这么久这次总该可以出门了,没想到婶婶还是左右为难的张望着,低声自语:“不行,没法一起带走啊……”
“婶婶快点啊!再不出门天都要黑了!”我急着去踏青,忍不住摇着婶婶的手腕抱怨道,可是注意力却被一抹蓝影吸引了,难怪刚刚开门时有道青光呢——婶婶的手我再熟悉不过了,她什么时候染了靛蓝色的指甲?
“不是婶婶!要叫妈妈!”婶婶一本正经的纠正着。好奇怪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青指甲的关系,此刻的婶婶看起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简直就好像别人似的。
“婶婶就是婶婶,不能叫妈妈!”我忍不住抗议着,“还有婶婶的指甲不好看,我不喜欢!”
“不喜欢……所以不叫我妈妈吗?”婶婶的表情本来就已经很着急了,现在看起来更加焦躁,她不断重复着零碎的句子,“宝宝离开我身边这么久,已经忘记我了,不喜欢我了……”
不仅是样子别扭,婶婶今天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我和冰鳍相握的手指无意识地加大了力量,视线也不由自主地住追着那陌生的青指甲,看着它们停在婶婶脸颊边,慢慢遮住她的眼睛……
片刻间一绺靛色丝线从婶婶下颌垂落,逐渐坠落到她胸前的衣服上,渐渐晕成点点深蓝水渍,不断蔓延开来。原来我错怪冰鳍了——因为这些水迹就和溅脏那两件团狮子纹新衣的蓝颜料一模一样!
难道那就是婶婶自己弄上去的吗,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责骂冰鳍呢?
“婶婶,那是什么啊?”我伸出手去试探那蓝色的水滴,婶婶却猛地撤开捂住面孔的手,眼前所见惊得我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被冰鳍搀住早就跌倒——因为婶婶的脸上沾满了粘稠的靛蓝液体,糊得她半个面孔都成了青色,从她眼眶里,那深蓝水滴还在源源不断的涌流出来。她目光灼灼的逼视着我,声嘶力竭的大喊着:“我是妈妈!为什么不叫我妈妈,为什么!”
这不是婶婶!看着她伸向我们的惨青手指,我突然想起了祖父那句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他要我们留心那个麻烦客人的手指……
难道祖父是要告诉我们,今天的客人生着与众不同的青指甲!
我拔腿就要跑,可冰鳍好像完全吓懵了,他一脸傻笑抓紧我的手愣在原地!看着那个“青指甲”越逼越近,我急得返身一把抱住冰鳍号啕大哭:“不要过来,你才不是妈妈!”
“我是妈妈!跟妈妈走……”一听这话“青指甲”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四周瞬间就昏暗下来,靛蓝的气流从她的脚下凭空出现,围绕着身形缓缓攀升,随即旋转着轰然铺展开来,堂屋里的家具摆设在这无形的冲撞下,同时向四面仰倒,房间里七零八落乱作一团。
唯独冰鳍在这片混乱中岿然不动,若不是紧紧拉住他的手,恐怕我早就被着诡异的风暴给卷走了。似乎“青指甲”也看出了这一点,她从流窜的苍风中陡然伸出手臂,一下子揪住冰鳍的前襟。
我边哭边拼命抱紧冰鳍——不可以放开手的!祖父说过他不会来帮忙的,这次只能靠我们凭借自己的力量度过难关。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老老实实倾听他的教诲了,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到,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按照祖父吩咐的那样,紧紧拉住冰鳍的手,不论遇上什么都绝对不可以放开!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青指甲”竟然又一次丢下了冰鳍,青着一张脸发狂似的团团打转,眼中蓝色的水渍溅得到处都是:“怎么办?没法一起带走,有三个……有三个宝宝啊!”
“这里没有你的宝宝。”混乱的沙尘里,一直憨笑着的冰鳍突然开口了,“你的宝宝已经不在了。”
“胡说!你们就是我的宝宝,我是你们的妈妈!”“青指甲”蓝血斑驳的脸扭曲了。
镇定地仰望着狂暴的怪物,冰鳍依旧平静地微笑着:“我们的妈妈是有名字的,那么你的名字呢?”
错愕和慌乱一瞬间掠过“青指甲”的脸庞:“名……名字?我就是‘妈妈’啊?”
“没法说出自己的名字吗?那我来告诉你吧——”这一刻,冰鳍以似曾相识的和缓声音,一字一字地从容说道,“你是‘姑获鸟’。”
狂乱的表情一下子冻在“青指甲”的脸上,随即便是一声巨伞撑开那样的砰然轰响,排浪似的强劲气流扑面袭来。被灰沙迷住眼睛的我好不容易才看清——这扮成婶婶的模样的家伙已经完全显现出怪物的本相了,一双巨大青色肉翼在她背后展开,遮天蔽日的灰蒙蒙的翅膀扇出的一阵阵罡风。
顾不得擦脸上的眼泪,我惊讶得连嘴也合不拢了——为什么一听见这“姑获鸟”这几个字,“青指甲”就突然变了样呢?冰鳍似乎看穿了我的疑问,他还是傻笑着,慢条斯理地说:“姑获鸟是她真正的‘名字’。既然她的真面目已经被揭穿,那么我曾经施加的咒缚就会启动。”
这不是冰鳍的声音!刚刚喊出“姑获鸟”的时候也是,那似曾相识的内敛和缓声音,分明就是祖父的语调!
“你是‘姑获鸟’,我们不跟你走!”我条件反射地跟着他大喊起来,与此同时,冰鳍的叫嚷竟也一同响起。这一刻三个声音同时在呼唤着这异类的真名。
被揭穿真面目的姑获鸟发出不像人间所有的凄厉长鸣,鼓动双翼猛扑向冰鳍,却被一道喷薄而出的金色火光迎面阻挡,远远弹开。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手中冰鳍的指尖突然改变了,温热的骨肉肌肤蓦地变成了坚硬冰冷的光滑表皮,就和我在书房中第一次拉住他手时的触感一模一样。我慌忙转过头去——身边的哪里是朝夕相处的堂弟,那分明是五色琉璃角片扎成彩灯啊!灯样是个坐在麒麟上的胖男孩,笑得憨憨的,跟刚刚“冰鳍”的表情一模一样!
只是电光石火间,姑获鸟已卷土重来再度反扑,然而熊熊的炎流却在赶她之前汹涌涨起,划成一道屏障包围在我四周——麒麟童子琉璃灯的形象陡然扭曲膨胀,无拘无束却又雄浑炽烈地跃动起来,彻底化为一团粲然的火焰。虽然我的手依然握紧着什么直接探入火中,但这和煦温暖像是在保护着什么的烈炎,却根本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烧灼感……
琉璃灯的烈火反卷向猛冲过来姑获鸟,霎时间和苍风正面相撞,变化成婶婶的有翼怪物顿时泄了气似的急遽缩小,眨眼间化成一只靛青指爪的大鸟,从同色的短喙中不断发出哭泣般的凄厉的啼叫。
这一刻,煊赫的金炎和污浊的青黑扭曲缠绕着,彼此难舍难分地纠结在一起。姑获鸟发出骇人的锐利啼鸣,挣扎着震动双翼想要摆脱这火之锁链的捆缚,这徒劳的努力却换来加倍的压制:烨烨火光伴随着低沉的爆裂声腾起,一下子吞没了那怪物的身影,紧接着也像用尽了全部力量一样暗淡下去。却见麒麟童子灯上的琉璃片早已被烧得融化不见,只剩下黑黝黝的铁灯骨。
“咦?火翼你怎么在那边啊?不是我手拉手的嘛!”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看见被灯影遮挡的另一侧,冰鳍满脸眼泪泥灰,嘴里还吃惊地嚷个不停——难怪跟着祖父揭露姑获鸟的时候,我听到过他的声音,原来我们正分别拉住琉璃灯的左右手呢。
难怪祖父让我紧紧握住“冰鳍”不要放手,难怪“青指甲”一会儿抱起我和冰鳍一会儿又丢下,狼狈周章,并且始终说一共有“三个”宝宝;那是因为被我们拉住的这盏彩灯幻化成了人的模样,迷惑住了固执地想要带走全部小孩的姑获鸟,并籍此封印了这贪婪的妖怪。
丢开那空空的灯骨,我和冰鳍连忙跑到一起再度拉紧双手——一定要快点去书房把刚刚的事告诉祖父:我们真的碰上那个又麻烦又可怕的客人了,而且我们两个人还一起把她赶出去呢!
午后的阳光斜斜的铺着,空气里弥漫着新草的芬芳,妈妈正收回那两件团狮子花纹的新衣服,穿过檐廊下准备拿去熨烫,一看见我她就皱起眉头。
“你怎么可以说谎啊?”妈妈走过来点责备的瞪着我,“明明衣服干干净净的,干嘛向婶婶告状说被冰鳍弄脏了?再欺负冰鳍的话妈妈可就不喜欢你了!”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婶婶的呵斥声:“冰鳍你过来!看看把房间弄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还把送子灯给烧了,居然玩火,你小命不想要了吗!”
是在说刚刚那个男孩的琉璃灯吧!我有些不满:“为什么不是我的送子灯嘛?”
“你是荷花莲藕灯,麒麟送子灯是发吉兆生男孩的。”妈妈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快步向屋里走,随口回答我,虽然看见一团糟的堂屋自己也差点脚软,不过妈妈还是努力的劝慰婶婶:“常夏,小孩子淘气点……”
“饶不了他们!连收在书房里的送子灯也能翻出来,离上房揭瓦也不远了!”
“或者是孩子们思念刚去世的爷爷呢……”
“这么放任他们是不行的,阿薰!”婶婶可没妈妈那么好说话,“两个小癞猴儿懂什么,爷爷去世的时候连眼泪都没掉一滴!”
“可是爷爷刚刚还跟我们说……”冰鳍拉着我跑到堂屋门口,不服气的申辩着。
“阿薰你看,这小孩子说话多犯嫌!”婶婶说着,走过来一巴掌就拍在冰鳍头上,外表柔弱的她却是个火爆脾气。可是冰鳍却隔着堂屋门槛,抱住她的手傻笑起来——我知道这家伙为什么这么高兴,因为婶婶的指甲漂漂亮亮,不是青色的呢!
可是这样一来婶婶更来火了:“胡说八道的小孩,让猫头鹰把你抓去!”
“抓小孩的不是猫头鹰,是姑获鸟!青指甲的姑获鸟!”我在背后大声提醒,看着妈妈和婶婶又惊讶又恼火的样子,我和冰鳍相视一笑,手拉手就朝后院跑去。
像我们离开时那样,祖父依然坐在南窗花影下的书案前,看到我们两个兴冲冲的跑过来表功的样子,他微微一笑,远远地朝我们赞许地点了点头。然而紧接着,眉间却沁出了淡淡的忧虑暗影……
是在夸我们做得很好,可是又在担心什么吗?然而我和冰鳍却没有能够得到更加确定的答案,因为只是一瞬间,那安详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沉丁花缭乱的枝叶间,只余下一阵柑橘似的清爽熏风……
或许祖父担心的就是此刻吧——虽然一度将他封印,可是多年过去,当姑获鸟恢复元气卷土重来,这个危险的妖怪可能已经变得更加凶残暴虐,可是我和冰鳍却完全有可能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而毫无防备……
这担心绝不是多余的——十多年后的今天,祖父不希望发生的一切终于还是发生了。
当年袭击我和冰鳍的姑获鸟,正是传说中伤心的母亲化成的妖怪。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夭折,总认为有谁抢走了他,于是始终疯狂的到处寻找。每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长夜,这鸣声凄惨的鬼物就会展开青灰的肉翼翱翔巡行,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夜里她才能看见孩童纯净灵魂发出的光亮,并将蓝色的血泪洒在别人家晾晒的儿童衣物上面做标记,藉此盗走这小孩,所以早些时候,一直有不能让童衣挂在屋外过夜的忌讳。
可是姑获鸟不知道,异类是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人类的慈母的——被带走的孩童几乎无一例外都会死去,她却执着的认为还有人在破坏她们母子团聚,于是在月黑风高的暗夜,再度呼啸着飞上苍穹……
如果没有弄错,早在上元夜的四鲤桥头我就已经和姑获鸟狭路相逢:鼓荡起污秽的靛青旋风,满口呼唤着“宝宝”穷追不舍的妖怪,恰恰是看到我的手袋才开始发难的,而这个手袋,正是用被姑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