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村长却放心的出了口气,不但没有道歉的意思,而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还在发愁让哪位少爷舞狮子好呢,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就不用考虑啦!”这算什么人家?还懂不懂礼貌啊!
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村长满足的带着叔叔去后山选竹子去了。居然要住在这里,简直是噩梦,难道这家没人听得见这吵闹的铃声吗?我和冰鳍洗了澡,换了村民自家织的青朽叶色土布单衫,马上逃到了屋外去了。开满野花的小路上铃声不至于响得这么厉害,好像质问一样。
“什么祭典啊?”我踢着路边的石子,“没有听说过七月里舞狮子的,又不是过年!”
冰鳍的气色还没有恢复,他点了点头:“看起来舞狮子是这个祭典的最重要的部分,就算深山里的风俗奇怪一点,也不该让外乡人来主祭吧,而且,火翼你听出来他们选择舞狮人的标准了吗?”
我用描着芒草和萤火的团扇支着下巴:“他好像说我们都‘听得见’铃铛的声音……难道,不是人人都听得见,只有听得见的人才能舞狮子吗?”
“所以才奇怪呀……”冰鳍低下了头,“祈福祭典即将到来,可这村里却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
我勉强的笑了笑:“可能是个比较庄重的祭典吧……”暗淡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林叶,用金灰色的细线描绘着碧蓝的朝颜花纤细的轮廓,已近黄昏了。林间的小路掩映在孔雀羊齿华丽的叶瓣下,转过了一棵横躺的朽木,一片丝绒般的苔原展现在我们面前——湿润,丰厚,苍翠,还有用眼睛也能感受到的柔软,果然只有多雨的南方山林可以养出这么精致的苔!
“真不得了!”我惊得连扇子都丢了,“可得挖一点带回去铺在庭院里面!”看着我摇摇晃晃的踏上苔原,冰鳍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看你把鞋印都留在上面了!当心!”
苔还真滑啊,如果一个不当心……
“如果不当心就会掉下去!”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许多人就是这样掉进雷渊的。”
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回过头,苔原边缘站着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一瞬间,我产生了直视夏日正午阳光一般的晕眩感。带着明朗的笑容,少年伸手指向我前方——因为地形的关系,初来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平滑的苍苔下竟藏着一眼深潭!那眼石潭像地狱张开的巨口,黑沉沉的潭水如同凝固了一般。这眼潭给人的感觉……非常得不好!虽然周围什么也没有,可是却让人毛骨悚然。
我脸都吓白了,跌跌撞撞的逃回冰鳍身边,忙不迭的向少年道谢,少年还以爽朗的笑声。
“对了,你就是时虎吧!”忽然想起村长那个与我们差不多大的儿子,我立刻脱口而出。冰鳍轻轻咳嗽提醒我注意礼貌。
“时虎!”少年微微的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了起来,“对对对,就是我呢!”运气真好,我猜对了,就连时虎本人都吃了一惊呢!“那你们就是要舞狮子的人了!”时虎坦率的打量着我们,“真是的,也不能请女孩子来舞狮吧!”这回轮到冰鳍发火了,的确他是长的秀气了一点,常被当成女生呢。我拼命忍住笑:“要舞狮的是这个,我堂弟!”
“我说嘛!”时虎的反应几乎跟那个村长一模一样,果然是一家人!不过他好像非常容易亲近,我们便向他打听起祭典的事来。“这个祭典啊,其实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举行了。”时虎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说人们刚在这里定居时,山里的邪鬼吞吃人魂,山民便向天空祷告祈求保护……于是天狮子就乘着狂雷,从天而降……”少年的话语,好熟悉的话语……
“天狮子……”山路上那个梦的碎片反射着时虎的语言之光,在我的脑中重新闪烁起来……
“是啊,这个祭典就叫天狮子祭!就在这片苔原举行。”时虎点了点头,“你刚刚差一点落下去的那个深潭就是天狮子下来时的雷打出来的,所以叫雷渊!那里就封着山林里的邪鬼!”
难怪我觉得那眼深潭无比险恶!
“夜晚的山林很危险呢!”时虎指了个方向,“你们回去吧,千万不要往路的两边看,这是我们山里的规矩!”风掠过林梢,发出异样的呼啸,天已经暗了。
“你呢?”冰鳍难得的开口了。
“我?”时虎笑了起来,转身向着雷渊,“我还有事!”从某个角度看他的眼睛起来有些异样,那瞳孔看起来就像温润的黄玉一样。
“那就晚上见了!”我拉着冰鳍踏上了归路。林间的能见度虽差,可是路倒不难走,很快铃声飘了过来,越来越响,一下子就看到村长家门了。就在进门的那一刻,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拦住我们。
“回城里去,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迎接我们的是严厉的斥责,“别想介入祭典!”
乘着微弱的天色,我看清骂我们的人是个少年,带着山林特有的粗犷气息的脸上有着不太相称的阴郁表情,也许是因为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的缘故吧。“时虎!这一位少爷是主祭!这么没礼貌,小心我把你关起来!”村长的斥骂从杂乱的铃声里传出,我们清楚的听见他呼叫这个少年——时虎。
我和冰鳍面面相觑——他是时虎?如果他是时虎的话。我们在林间遇见的那个……是谁?
铃声激越起来。时虎恼恨的瞪了檐下的铃铛一眼,不情愿的收回手跟在我们后面进了主屋。从灯光下看他倒是个沉稳的少年。
“我爸爸呢?”冰鳍发现了屋子里没有重华叔叔的身影,立刻问道。
村长笑了:“二哥他因为砍了太多竹子一时带不下来,就住在林子里的狩屋了!”
“什么!你让爸爸一个人住在山上!”冰鳍很难得的失去了自制力。
“不用担心,那里很安全,主祭!”村长对冰鳍恭敬的称呼里有不怀好意的味道,“您只要安心的舞狮子就行了。明天祭典结束村里人手一空闲出来,就上山帮他运竹子下来!”
越来越不对了!如果叔叔不回来,我们就得一直呆在村子里!难道他们这么怕我们在祭典结束之前离开村子吗?我喊了起来,“你们这是强迫人家参加什么天狮子祭!”
一瞬间村长的脸色变了,他推开椅子逼近我:“你说什么!天狮子祭!谁告诉你们的!”
我畏惧他的狂气:“村……村子里其他人讲的……”
“说谎!”村长一声断喝,“这个村里除了我家没有人知道天狮子祭这个名字!你们碰见了谁?他跟你们说了什么!老实说!”这个人一步一步逼近,迹近疯狂……
忽然,凌乱疾响着的铃声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刺入了我的耳膜……
村长的动作停止了,他有些恐惧的回头看了自己的独子时虎一眼,那位阴郁的山村少年眯起了沉着的细长眼睛:“又开始了……天狮子的诅咒……它一定不原谅我们废村建水库的事……”
“它果然不让我们离开这里!”村长的喉间发出破碎的低语,“它果然要杀光每一个人!”急促的敲门声猛地炸响了,屋外有人咒骂村长任意决定废村,哭诉家里有人因此得了疾病,一下子倒地不起。
“我去看一看……”村长慌乱的穿上外衣,吩咐时虎,“你看好他们,决不能让他们逃了!”怀着尖锐的不祥感,我和冰鳍看着村长的背影消失在狮子村纯粹而浓黑的夜色中。
时虎冷笑着环抱起双臂:“你们……去过雷渊了吧!”他指了指我的鞋——鞋上还残留着苔原的苍苔,“你们见到了吧——那个天狮子!”
……在雷渊旁边,我们只见到那位阳光般爽朗的少年,不是灵体,因为我听得见他的声音;也绝对不给人妖怪的感觉,他完全像人类,甚至比人更亲切温暖,难道他就是……天狮子!
“这个天狮子祭……是牺牲祭典吧!”冰鳍冷静的看着时虎,“说白了就是用人做的,血祭!”时虎冷冷的瞥了我们一眼。冰鳍毫不畏惧:“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了:说起来是祈福的狮舞,可整个村里却连一点练习乐器的声音也没有,就连锣鼓声也听不到!”
“对啊!祭典在那么滑的苔原上举行,听铃声引导的舞狮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进雷渊里去!主祭是外乡人不会很危险吗?”我也质问着。
“这个祭典就是要把舞狮人引到雷渊里去!狮子是嗜血的动物,平息天狮子的诅咒,就要用人命!”冰鳍注视着时虎,“虽然其中的细节我是弄不清楚,可是如果没猜错的话,时虎,你也听得见铃声吧!这次的祭品——本来应该是你!”
冰冷的笑容从时虎的眼角扩散了开来:“是的,如果你们不来的话,去天狮子那里的,就是我。”
这一刻,我犹豫起来,如果苔原上的那个少年要的只是人命的话,为什么当时要提醒我前方的危险呢?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年和嗜血的恶魔联系在一起;更何况,传说中他是作为保护者降落到人间的啊!我低声自语:“我觉得,天狮子,应该不会那么凶残……”
“火翼!”冰鳍责备我,“这座山连一个魍魉也没有,却完全不给人干净的感觉,就是因为有强大的东西在啊!”的确,少年给人的感觉,存在感强的过分!
“那也不能就说这个东西是邪恶的啊!”我反驳,“他怎么说也算救过我!”
冰鳍冷笑:“不管那个少年是善是恶,你没有看见吗,他的眼睛,狮子一样黄玉色的眼睛!”
“少年?”时虎眯起了细长的凤眼,“你们在雷渊边遇上的是个少年?”
“是啊!不然你说是什么?”
“我说的天狮子是……雷渊边的巨石——狮子形的巨石啊!”时虎露出了不可捉摸的表情。
“没有啊!”我迷惑起来,“雷渊边上有巨石吗?”冰鳍摇头表示他也没看见时虎说的东西。
一瞬间,时虎严厉的眼神变了,看起来竟然有些温暖,“跟我来!”
站在门口那串巨大的铃铛下,圆铃在夜色里浮泛着浅浅的金光。“仔细看!”时虎低声说,我和冰鳍凑近几乎垂到地面的铃串,朦胧的光晕里,我们惊讶的发现——所有的铃铛都没有那颗发声的小珠!难怪一般人听不见所谓的铃声!这根本不是能够发出声音的铃铛!
我喃喃自语:“我们听见的那个,究竟是什么声音?”
“来了!”时虎指向黑暗,远远的林树依稀的轮廓间,一点小小的金光慢慢飘近,不是萤火虫,虽然一样渺小,但那是更辉煌的光芒!这点微光迤逦飞近,就在我们面前没入那一串重重叠叠的金铃中。
“那家的病人刚刚去世了!”时虎冷笑起来,“明白了吗——这些铃是被天狮子的诅咒带走的人化成的,铃声就是那些无法升天的灵魂发出的悲鸣!”
在我和冰鳍震惊的表情里,时虎慢慢伸手,扯住冰鳍的头发将他拉到面前:“……逃吧……”
往哪里逃呢?可是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逃了。这夜间的山林为什么这么静呢?就像闷罐一样!有点虫声也好,有只夜鸟也好,就算有头野兽也无所谓——这死一般的寂静才真的让人无法忍受!
慌乱里我滑倒了,冰鳍在扶我时捡起了某个圆形的东西,那不是自然物的形状!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里,凭着触感,我们判断出那是把扇子,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扇子上应该描着芒草和萤火——这是我丢在雷渊边苔原上的扇子!这里是……雷渊!不能动!黑暗中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雷渊里!
这时我们才想起违背了少年的忠告——夜行在山林中,绝对不可以往路的两边看!
视野忽然间被柔和的金光照亮了,细碎的铃声响藤蔓一样伸展开来,那串巨大的铃铛竟然泅渡过无边的黑暗,尾随我们而来!“还好没逃掉!就这样开始吧,天狮子祭……”铃声中传来村长异样的语声,狮子舞衣的轮廓被荧光够勾勒出来,狮头下是村长失控而狂喜的脸,“把你们,交给天狮子!”
“我们不是你儿子的替身!”冰鳍拦在我前面大喊。
“哦……已经知道了嘛?这可由不得你呢……城里的小孩子怎么会明白,不公平啊!我们一家一直就是天狮子的祭品!”村长的诡异的笑脸曲扭了,“这村子里一直流传着天狮子的传说:早年人类无法在深山里生活下去,我的祖先便向山里的天狮子祈求,天狮子保佑平安和丰收,可代价是吞吃村民的灵魂。为了躲避狮口,灵魂化为铃铛等待升天的机会!我家供养这些铃,每代家长在某一年七月鬼门开时,在天狮子祭里投身雷渊!乘天狮子只顾着啃食我们的灵魂的时候,让村民们的灵魂升天!”
一瞬间,有风吹过我的脑海……山道上那个消失的梦在我的心里明明灭灭,不太一样啊——村长的传说和少年的传说……
“我亲眼看见父亲被雷渊吞噬,那个时候才两岁!那种恐惧,即使那么小都无法忘掉……”村长深吸了一口气,“可是后来我就不怕了……是谁规定的,谁规定我们非死不可……不就是个传说吗?我们活到今天难道是仰仗天狮子的力量吗!是我们自己在山里开出农田,修建家园!什么天狮子,只会在祭典里出现夺走人命!这村子心甘情愿供养雷渊的天狮子这种恶魔!我居然要为这样的村子卖命?”
越来越奇怪了……那个少年不是说雷渊里封着的,是天狮子制服的吞吃人魂的邪鬼吗?
“什么天狮子祭!我偏不举行!”村长举起了直拖到地面的铃铛,“看见了吗,从我父亲死去后积累下来的魂铃,这么多,每天都在吵!可是和活着比起来,这点声音又算什么?我决不会被天狮子吃掉!时虎也不会!”村长举起狮子舞衣,慢慢靠近冰鳍,“我要放弃这个村子,让天狮子永远的沉在水底!你就是最后的祭品!别怕,这铃声会引来天狮子的,一下子就好了!你就代替我的时虎……”
“你真的认为……逃得掉吗?”沉静的语声里,出现了,另一头狮子……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雷渊的另一边,在他的身后是一块巨大的怪石——狮子状的怪石。
白天来的时候,明明没有这块石头啊!
“是……时虎!那里是禁地啊!会死的!”村长一把抛下了铃铛和舞衣向雷渊跑去,想要带回犯忌的儿子,他跑得那么急,好像忘了这里是苔原,前面就是雷渊啊……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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