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社会,是“求职”。社会一点也不“小资”,它最多也就听听,却不在乎你的感受和自尊,不会迁就你。你要与之兼容,而不是相反。你可能得在一个甚至是一系列未必热爱、更多出于功利而选定的岗位上,尽心尽力,干出业绩,然后才谈得上发展、开拓和创造自己。当然,也不必太多抱怨或感叹,这个世界上,古往今来,就没几个成年人干的都是自己想干的事。
因为,你们长大了,已经有了更多可以统称为“社会的”责任。“老板”对你有要求,同事对你有期待,甚至就因为毕业的这所大学、这个法学院,你也有额外的压力。你得活得像样,更得活得正派,让父母欣慰,让(已有的、将有的)妻子/丈夫和孩子幸福,顺带着也让亲友、同学和老师放心,这都是你的责任。当然,还可以、也应当谈谈“治国平天下”或“和谐社会”或“大国崛起”之类,只是“修身”和“齐家”是最起码的。如果连自己都撑不住,本职都干不好,还得那最多几十号关心你的人为你操心,还说什么社会贡献,谈什么人类关怀?记住,在社会、职业以及家庭中,责任永远高于热爱。
而且,我们绝大多数人对工作或职业也未必有什么具体的执著。即使有,是否真值得一生追求也是问题。即使情愿,谁又能保证你恪守此刻的山盟海誓——你不也曾沉迷于金庸、曼联或王菲,甚或认为自己某方面才华不菲?还有,你喜欢就真能干好?有什么根据说,此刻的热爱甚或不热爱,不是“吾从众”,不是社会对你的塑造,或干脆就是一个机会主义的选择?我们绝大多数人其实也挺喜欢,至少不坚决拒绝职业或生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包括与之相伴的意外、风险、惊喜以及一些可以用来装点回忆录的小小——不敢太大——失败。很多时候,一个人此时此地的成功恰恰因为他彼时彼地的失败。
1。 责任高于热爱(2)
我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们的陈兴良老师就曾是千岛湖畔的一位民警,白天走家串户,深夜还抱着郭小川或浩然,而牟平姜格庄的大地也一定记得那本梦想署名“卫方”的《春苗》类剧本,甚至十多年前,我们的“老鹤”还曾勇敢下海,尽管几个月后又扑腾着水淋淋的翅膀上了岸。还有我们的姜明安老师、王世洲老师、龚刃韧老师和孙晓宁老师,三十年前都当过或当着军人,也许早早预知了贺老师的批评?复转军人没进法院,都进了法学院,而且是北###学院。在一个三十年前不曾想到更谈不上热爱的职业中,如今,他们都创造了自己,也正塑造着你们和你们的未来。
听起来很有点传奇,但却是我们这代人的经历。不希望你们重复,也不可能重复,前方拐角等着的有你们的传奇。但它还是给你我一些启示:生活和职业,过去不是,今后也不会是个人爱好的光影投射。它是子弹划出的那条抛物线,无论是否连接了击发者和他心中的目标。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规划人生,却无法完成设计;向往未来,却只能始于现在。
我们只能向生活妥协!但妥协也可以是一种坚持。不仅我们每个人的追求和爱好都必定在社会中校订和丰满;更重要的是,成攻和失败,伟大和平凡,从来都不在起点,而只是基于结果的事后评价,甚至——改一改奥威尔的话——未必是你干的事,有可能是你赶上了什么事。评价标准是社会的,不是你个人的;跟自个儿比武,分不出高下。做你能做的事,既不消极,也非无奈,它的另一意味就是超越,超越那个感性的自我。
时间过得真快!对法学硕士来说,有些书可能还没来得及打开,毕业已猛然站在你眼前,带着青春的欢乐、骄傲、活力以及些许伤感。这不是你的第一次,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你还会重复今天对时间的主观感受:向前看,光阴迢迢,望眼欲穿;事后才感叹,白驹过隙,人生苦短。而随着年龄增长,你还会发现日子是越过越快。
这是我生命的体验,每个人中年后都会感觉,尽管未必自觉。在此说明,只希望你们更珍惜时光,热爱生活。想做些什么事,一定抓紧。无论大事小事,无论工作、学习、创造还是爱,无论追求功名、享受人生还是两者兼得,也无论最后是世俗眼中的成功还是失败。
具体生活永远在琐细平凡的当下,千万别把它抵押给关于自己的“愿景”或“理想图景”,vision这个词更多译作幻觉。
你可以持之以恒,也可以随遇而安;可以雄心勃勃,也可以知足常乐;可以谨小慎微,也可以大胆奋进。只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当一个个未来变成“此刻”时怅然和失落。
未来其实并不遥远,此刻不就是你曾经眺望过的一个未来?!
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年岁岁“话”相似。在这送别之际,代表北###学院和全体师生,我祝贺你们每一个人毕业。更祝福你们每一个人,坦坦荡荡,走进社会;平平安安,走过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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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心灵的X光(1)
2007年6月9日台湾成功大学医学院毕业典礼
龙应台(1952~):作家、社会批评家、思想家。1974年毕业于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后赴美深造,攻读英美文学,1982年获堪萨斯州立大学英文系博士学位。曾任教于纽约市立大学及梅西大学外文系、并任台湾中央大学外文系副教授、台北市文化局长等。现任香港大学传媒及新闻研究中心客座教授。著有《野火集》等作品。
我一般不太愿意在毕业典礼这么隆重的场合上演讲,原因之一:今天在座的人都不是为了听演讲而来的,方帽子拨穗才是真正的期盼,所以对演讲者很容易心生厌恶。原因之二:大学毕业典礼被认为是人生的重大时刻,一个演讲要背负这么超负荷的深刻意义,我觉得难以承受。原因之三:场合太严肃、太隆重了,我就会想起马克·吐温处理这种场合的手法——他会在最庄严肃穆的一刻,让一只脏兮兮的小土狗突然蹿上台来对着演讲的人汪汪叫,让他手足无措。
但我还是决定来,不怎么严肃的理由是:你们将来都是医生,很可能有一天我会落在你们手里;当我年老的时候,请帮我多翻几次身。比较严肃的理由是:医生不只是职业,它是一种志业,跟“人”的关系密切,很多的人将深深依靠你们。所以,我想我应该来。
但是如果你们期待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如何作一个好医生”,那你就猜错了。我不会那么笨,跟你们在座的医学院的杰出教授们去比赛讲这种题目,因为我一定输,我是行外人。
事实上,你们今天坐在这里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仅只是“未来的医生”这样一个单一身份——不可能吧?我想,一定有很多更宽的可能来界定今天坐在这里的你。譬如说,今天是你在经济上依赖别人的最后一天,也是你人生独立的第一天。或者说,从今天起,你不再被当作某个学校的学生,某个人的儿女,而是你单独的自己——成功也是你,失败也是你,堕落时谁也救不了你。从今天起,不再有别人为你负责。我们甚至也可以说,今天的你,是一个人,站在制度性学习的终点、自主性学习的起点。
我不认为对医学院的毕业生就非谈“如何作一个好医生”不可,因为,职业只是人生中的一部分,绝不是全部。在你作医生的时候,你必定同时还有好几重身份,这些身份,不见得比你医生的身份来得不重要:你是一个国家的公民——你是否知道如何作一个好公民?你一定是人家的妻子或丈夫或坚决不婚的情人伙伴——你是否知道如何作一个成熟的负责的伴侣?你一定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是人家的儿女──你是否知道如何作一个好儿女?你可能很快成为别人的父亲和母亲——你又是否知道如何做好父亲和母亲?更关键的,今天是你的“独立日”——你是否知道如何做好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呢?
因此,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认为,是你们从幼儿园到大学长达二十多年“制度性”教育的毕业典礼,同时是“自主性”教育的开学典礼。我今天的题目是:制度性教育该教而没有教的两件事:
第一、 它教你如何与别人相处,没有教你如何与自己相处。
合群,曾经是我们从小到大“德育”的核心。个人在群体中如何进退贯穿整个儒家思想,但是儒家极其讲究的个人修身、慎独的部分,在现代化的社会里却被忽视。我们是一个习惯群聚的社会,在行为举止上,我们喜欢热闹,享受呼朋唤友的欢乐;在思想判断上,我们用“集体公审”或者“拉帮结派”的方式思考事情;在时间的分配上,我们的学习表塞满课程和活动;在空间配置上,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与群体“相濡以沫”。
独思的时间,独处的空间,不在我们的学程设计里。
把这个问题说得最透彻的,我认为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他在1941年就指出当时的大学课程设计是有问题的,因为课程以“满”为目标,不给学生“独思”的时间。
2。 心灵的X光(2)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其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非有闲暇不为也。纵探历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积,横索人我关系之复杂,社会问题之繁变,而思对此悠久与累积者宜如何承袭撷取而有所发明,对复杂繁变者宜如何应对而知所排解,非有闲暇不为也;人生莫非学问也,能自作观察、欣赏、沉思、体会者,斯得之。
在你们七年医学院的学习过程中,诸位想必学到了各种技术,但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重不重要?大学是否教了你?“综观历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积,横索人我关系之复杂,社会问题之繁变”,在你的解剖学、病理学、临床课程里,是否有一点点入门?在整整七年的培养中,请问百分之几的时间,是让你用在“观察、欣赏、沉思、体会”之中?
再请问,一个不懂得“观察、欣赏、沉思、体会”的人,可不可能是一个好的医生?或者说,一个没有能力“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对自己的“存在”状态有所思索的人,会是一个第几流的医生?
大学课程不容许学生有时间作个人修身的“独思”,它同时不允许学生有独处的空间。四年或七年大学生涯,大半在喧哗而流动的群聚中度过,自己对自己的检讨、探索、深思,难有空间。对此,梅贻琦感叹极深:
人生不能离群,而自修不能无独……至情绪之制裁,意志之磨砺,则固为我一身一心之事,他人之于我,至多亦只所以相督励,示鉴戒而已。自“慎独”之教亡,而学子乃无复有“独”之机会,亦无复作“独”之企求;无复知人我之间精神上与实际上应有之充分之距离,适当之分寸……乃至于学问见识一端,亦但知从众而不知从己,但知附和而不敢自作主张,力排众议。晚近学术界中,每多随波逐浪之徒,而少砥柱中流之辈。
“慎独”,其实就是在孤独、沉淀的内在宇宙里审视自己在环境中的处境,剖析人我之间的关系,判别是非对错的细微分野,“慎独”是修炼,使人在群体的沉溺和喧闹中保持清醒。这,大学教了你吗?“情绪之制裁,意志之磨砺”,在不在大学的课程里?
“只知从众而不知从己”的人,不知“人我之间精神与实践上应有之充分之距离”的人,请告诉我,会是一个第几流的医生?
纽约市长布伦伯格是纽约市立大学今年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人,他送给毕业生的“金玉良言”是:“成功的秘诀其实很简单,就是,你要比别人能打拼。如果你比办公室里所有同事都早到,都晚退,而且一年365天没请过一天病假——你就一定会成功!”
他举自己的父亲作为典范:“我父亲就是这样,他从早干到晚,一周7天,一辈子从不休息,干到最后一刻,然后跑到医院挂号,就地死亡。”
我看了报纸对这段“金玉良言”的报道,不太敢置信,心想:会不会这位老兄意在反讽,却被居心不良的媒体拿来做文章?于是我找出他演讲的现场录像,从头看到尾,发现:老天,他真是这么说的,而且极其严肃。
我想,如果你是以纽约市长这种哲学来培养自己的,我会很恐惧有一天落在你的手里。医生被称为医“生”而不被称为医“死”,是因为,他必须对“生”要有所理解。
第二、制度性教育教了你如何认识“实”,但没教你如何认识“空”。
我不知道在你们医学的制式教育里,有多少文学的培养?你们全都在摇头,表示没有。我认为,文学应该是医学院的大一必修课程。文学,应该是所有以“人”为第一对象的学科的必修基础学之一,因为文学的核心作用,就是教你认识“人”。
读过卡谬的小说《瘟疫》的,请举手一下……70人中只有4个,比例很低。我因为2003年的非典爆发而重读这本小说,小说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描写一个城市由于爆发瘟疫而封城的整个过程。瘟疫传出时,锁不锁城,有太多的重大决定要做。是什么样的训练,使一个卫生官员做出正确的决定?医学技术绝不是唯一的因素。是什么样的人格,使一个医生可以走却决定留下,不惜牺牲?是什么样的素养,使一个医生知道如何面对巨大的痛苦,认识人性的虚伪,却又能够维持自己对人的热诚和信仰,同时保持专业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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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心灵的X光(3)
卡谬透过文学所能够告诉你的,不可能写在公共卫生学的教科书里。医学的教科书可以教你如何辨别鼠疫和淋巴感染,可是卡谬的文学教你辨别背叛和牺牲的意义、存在和救赎的本质。
多少人读过卡夫卡的《蜕变》?对不起,我觉得《蜕变》也应该是医学院学生的大一必读。你的医学课本会告诉你如何对一个重度忧郁症患者开药,但是卡夫卡给你看的,是这个忧郁病患比海还要深、比夜还要黑的内心深沉之处——医学的任何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