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在杭州,第一次看到“古英雄”三个字时,心里一阵特别的激动,仿佛有股电流穿透全身——虽然丧失了全部记忆,但自己的姓名会埋藏在潜意识中。就像在老师点名的时候,每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即便不必喊出“到”,心里和身体都会有一种条件反射。
一分钟后,找到19号101室,在六层老公房的底楼,阴暗的楼到里堆满了邻居的杂务。距离车祸已经一年零七个月了,不知道古英雄的家人是否搬走了?
犹豫片刻之后,我忐忑不安地敲响了房门。
心跳骤然加快,不知道开门的是爸爸还是妈妈?我要在半年之后,第二次认识父母了?
门开了。
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仪表干净但形容憔悴,头上有许多白发——妈妈?
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一下子眼眶都红了,莫妮卡急忙拉住我,一面我会突然失态。
“请问——你们找谁?”
莫妮卡代替我回答,“这里是古英雄的家吗?”
“是,但英雄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妈妈悲伤地说出了儿子的噩耗,虽然已时隔很久,想必同样的话也说过许多遍。
而我的心里仿佛被捅了一把刀子,真想立刻就对妈妈说:“不,儿子还活着!妈妈,我就是你的儿子,我就是古英雄!”
但现在还不能这么说,只能找刚才准备好的台词说:“阿姨,我是古英雄的小学同学。几年前我出国留学了,一直没有和古英雄联系。最近我家里有长辈去世,紧急赶回国内,才听说古英雄前两年出事了,所以特地来看望你。”
“哦,是英雄的同学啊,那快进来吧。”
我和莫妮卡小心地走进房间,妈妈看着他说:“这是你的外国女朋友吧?真漂亮。”
“阿姨,我是华裔。”莫妮卡顺势拉着我的手,“我陪他回国来看他的父母。”
“真好,你们真好,英雄如果像你们这样就好了。”
妈妈话语里仍带着遗憾与悲伤,也许我的小名就叫“英雄”,她把我这么从小叫大的?
又是二室一厅,但比高能的家小,而且是底楼,采光也不太好,狭窄的天井射入微弱的光线,似乎永远不见天日。家里的摆设都很旧了,看得出是普通人家,连家用电器也是许多年前的,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看来古英雄家里要比高能家里更平凡更普通。
妈妈客气地招呼我们坐下,倒了两杯热茶,还亲手削了两个苹果。
紧张地吃完苹果,,我才小心地问:“阿姨,你海保留着古英雄的房间吗?”
“当然。”
她领我们推开一间房门,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间,只摆着一张床和一台电脑。
“他的房间一直保留着,虽然我每天打扫一遍,但从不会动他的东西——英雄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长大的。”
我是在这个房间里长大的?
手指剧烈地颤抖,莫妮卡紧紧抓着我,因为我看到了张雨生!
不是张雨生死而复生,而是他生前的专辑海报。
没错,这就是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贴满了张雨生的海报,从《大海》到《我的未来不是梦》再到《口是心非》,从1991年到1997年,熟悉的面孔和歌名碎玻璃般扎进我的眼睛。走到古英雄的电脑前,发现架子上有许多张雨生的CD。在这见平凡普通的房间里,张雨生构成了最独特的装饰。
“你不知道吗?”妈妈指着墙上的海报说,“英雄从小就喜欢听张雨生的歌,1997年张雨生去世的时候,英雄哭了整整一个星期。以后每年的张雨生祭日,英雄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模仿他的声音唱歌。”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拼命压抑心里的激动,尽量保持表面平静。是的,我当然知道,因为这就是我真正的自己!藏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即便丧失全部的记忆,唯独能保留下来的,却是张雨生的歌!我根本 不需要任何练习,只要音乐响起就能唱他的歌,模仿得惟妙惟肖。因为,那是我以往二十多年生命中,一个最重要的青春印记,永不磨灭的印记!
此刻,看着妈妈的眼睛,我读到了她心里的话。没错,她没有说谎,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我就是古英雄。
确凿无疑!
我找到了自己,这里是我的家,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眼前的人就是我的妈妈,她却以为我早就死了,儿子站在面前都不认得——因为我戴着别人的脸。
该死的自己!我真想抱一抱妈妈!
看到床头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有张年轻男子的照片。
妈妈把相框放到我手里说:“这是英雄二十二岁生日拍的。”
照片右上角还有拍摄时间:2004年7月14日。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那么我的出生年月就是1982年7月14日。
7月14日。
1789年法国大革命攻占巴士底狱的日子。
我的是生日仅仅比高能晚十天,他是1982年7月4日。
古英雄与高能的生日分别是法国与美国的国庆日。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古英雄长什么样?
我有些失望。
照片里的人并不是什么帅哥,而是相貌平平的年轻男子,实在看不出有哪点“英雄”的气质?只有古英雄的眼神,在照片里闪烁着什么,好像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意志。
这是我的眼睛。
华院长可以给我换脸,但他不能更换的我的眼睛,更无法改变我的眼神。
就连妈妈也看出这点了,她指着照片说:“看,你和英雄的眼睛有些像。”
说实话,古英雄和高能两个人的容貌,虽然明显不一样,但在整体脸形和轮廓方面,还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怪不得把高能的脸移植到我身上,居然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我慌张地放下相框,但已牢牢记住了这张脸——我曾经的脸。
“阿姨,能说说古英雄出事的详细经过吗?”
妈妈长长地叹息一声,不愿再会议这痛苦经历了。在我们犹豫时,她却说话了:“那是2006年的秋天,英雄突然说要去杭州,说刚刚得到了他爸爸的消息。”
“爸爸的消息?”
“英雄的爸爸,在好几年前失踪了,至今都没有任何消息。”
听到这儿我心里又猛颤一下,我刚刚失去了父亲,现在却得知真正的父亲早已失踪。
“我记得很清楚。”妈妈继续说,“英雄是在2006年11月3日,买了当天下午的火车票去杭州的。”
2006年11月3日?
正是高能去杭州的那一天,也就是说古英雄和高能,两个人同时从上海出发去了杭州。
“但当天晚上,我就和英雄失去了联系,打他的手机永远是关机。”妈妈果然陷入了痛苦,“知道两个多星期后,我接到警察的电话,说英雄在杭州出了车祸!”
说到这儿她流下了眼泪,让我也揪心地疼痛,莫妮卡蹙着娥眉说:“阿姨,对不起,我们没想到……”
“车祸发生在杭州龙井的一个隧道口。”妈妈却忍着悲伤说了下去,“是一辆套牌黑车,司机都找不到了,两个拼车的乘客一死一伤。受伤的那个据说成了植物人,而我的儿子古英雄,则是最不幸的那一个。警方通过他身上的证件才找到家里,我独自去杭州一家医院认尸,当场就昏了过去!死去的人就是英雄,虽然在车祸中被撞得很惨,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我的儿子!”
看着妈妈的眼睛,我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其实儿子就在她面前,戴着车祸中死者的脸!那个不幸的死者,不过是戴着一张人造脸,模仿古英雄的人造脸,而这张脸不需要辨认,让悲伤的母亲来辨认,认定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亡!这张可被的人造脸,在完成任务之后,就岁着高能的尸体,一同烧成了灰烬!
我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徒劳地安慰:“阿姨,不要哭了,我最近也失去了亲人,能理解你的悲伤。”
“恩,我看到了你的黑纱。”妈妈擦擦眼泪,“已经快两年过去了,我还很想英雄。”
中年丧子——是所有母亲最深的痛苦。
我和莫妮卡扶着妈妈在客厅坐下,等到她恢复平静,我才轻声问:“我和古英雄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毕业以后过得怎么样?”
“英雄的高考成绩不好,读了一个很普通的大专,毕业后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做保险推销员。”
“保险推销员?”
我想起那些经常敲开我家的门,穿着廉价西装滔滔不绝地推销保险产品的人们,通常他们都回吃到我的闭门羹。
没想到从前的我还不如高能?人家再不济也是世界500强天集团的一员,而我却是个保险推销员,这让我感到异常失落。
“是,他做得很辛苦,经常在外面受人欺负,有时碰到不讲理的人还会挨打。我一直很心疼英雄,只怪他的爸爸妈妈没能力,帮不了儿子一点点的忙,都是我这个做妈的不好啊!”
忽然,我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也问过另一位妈妈:“古英雄会游泳吗?”
“当然,他从小就会游泳,是他爸爸带他学会的。他被业余体校的游泳教练看中过,后来因为身体条件一般就放弃了。在英雄十五岁那年,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一个投水自杀的盲人女孩。”妈妈露出为儿子自豪的表情,微笑着说,“那是英雄这辈子,唯一配得上他的名字事迹,那年他被评为优秀中学生,报纸登了他的见义勇为事迹,成为学校里的少年英雄。”
救起一个盲人女孩?这件事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莫妮卡扯了扯我的衣服说:“哦,阿姨,不打扰你了。”
“没关系,你们还想着英雄,让我很高兴。”
“再见,阿姨!”
我走到门口到别,却始终说不出“妈妈”两个字,惭愧地低下头去,和莫妮卡离开这里,离开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离开生我养我的妈妈。
再见,妈妈!
又是那片水。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是,还有,黑色的我。
十五岁的少年,瘦弱的身躯,单薄的衣衫,渐渐走入冰冷的水。
这次我看清了自己的脸,青春期的平凡的脸,只有顽固的眼神延续至今。我冷静地沉入深深的水底,在女妖发般的水藻间,在荧光生物的幽光照耀下,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是一个盲人。
美丽的身体在水底挣扎,长发纠缠自己的脖子,眼看要化作一堆白骨。
是我,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与她的身体贴合在一起。
体温在水中燃烧毛窝像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划动着四肢向上游去。
她仍然剧烈颤动,头顶隐约可见天光,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之前,我带着少女浮出水面。
天亮了。
我救了她,因为我是英雄。
我是古英雄。
带着浑身的汗水,我从清晨的梦境中醒来。
还是在自己床上,对面墙上是迈克尔 杰克逊的海报,抹着汗水看了看时间,已经早上八点钟了。
又是那个梦?
自从七个月前醒来密集户每晚都回做这个梦,但梦中的内容不断变化——关于水,少年的自己,水中的少女。
然而,这回我没有淹死,反而救起了溺水的少女,像个英雄。
因为这不是梦,是我十五岁那年,救出投水的盲人少女的记忆。
虽然车祸令我丢失了记忆,但总有一些永远埋藏在潜意识,不可磨灭——比如张雨生的歌,比如游泳的能力,比如梦中的记忆。
谢天谢地,梦还在。
我的英雄梦。
突然,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
打开一看却是莫妮卡发来的——
“古英雄,我马上要关机了。我刚坐上飞机,很快就要起飞前往纽约。虽然认识你的时间不长,却在你身上发现了许多秘密。很抱歉没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因为帮助你是我的任务。但后来我发觉已不仅仅是任务,我的理智即将被感情冲破,这将会给你带来危险。也许你自己并不清楚,你身上有一种力量——不是指读心术,而是一种干净的力量,纯真的力量。相比这个复杂而肮脏的世界,充满谎言的世界,你又是那么简单,那么真实,我担心你会不会被撞得粉身碎骨。单我确信,你将成为一个英雄。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看完这条长达两百多字的短信,我的眼眶竟莫名的红起来,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几分钟后才想起来打莫妮卡的电话。
然而,手机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莫妮卡已经飞上天空,即将跨越太平洋,回到属于她的那个新大陆。
那双混血的神秘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又看了一遍短信,我身上有一种力量?干净的力量,纯真的力量?或许,这才是我身上的宝藏。
第十五章 父亲的秘密
我身上的宝藏。
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宝藏,即便身陷令吾。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铁窗外天色已近傍晚。
晚餐时间到了。
黑人狱警依次打开每扇牢门,我把小簿子塞回抽屉里,与老马科斯走出牢房。经过走廊与三道铁门,与几百人一同拥进囚犯餐厅。
我们与比尔还有华盛顿坐在一起,华盛顿又黑又大的身躯挡住了狱警的视线。趁着嘈杂的餐厅环境,他用沉闷的语气说:“今晚,那个人就要来了。”
老马科斯停顿了两秒钟,继续低头喝汤,比尔的那双眼放射出恐惧的光芒,但又立即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变成了一个聋子。
其实,我们都明白华盛顿说的那个人是谁——
掘墓人。
更加准确一些的说法,掘墓人并不是人,而是一个恶灵。
掘墓人已经小时了许多年,但又似乎一直在我们身边,就像暗夜里的影子忽隐忽现,也许就倒吊在餐厅的天花板上?
餐桌上没有人再说话了,迅速而紧张地吃完午餐,囚犯们又被狱警赶回各自的牢房。
在回监区的长廊里遇到了老金,他充满恶意地斜睨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可以听到:“真的!是真的!真的要来了!掘墓人归来了!”
铁门重新被牢牢地关上,狱警再次对我们进行点名,确认完C区所有囚犯以后,漫长的黑夜降临了。
我打开抽屉拿出拿出小簿子,还有一叠厚厚的信。
信封上是国的邮票和邮戳,反面是美国阿尔斯兰州的邮戳。这里的囚犯是不能打电哈的,除了探监以外,与亲人沟通的唯一方式就是写信。我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