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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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1936-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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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1936》 第一章(1)
一九三六年的初夏,燥热提前降临了古城西安。午后的阳光似乎有重量似的,挤压着西大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刚出来的汗水即刻就被晒干,只留下汗渍紧绷在皮肤上,一层一层积结,皱得人如同要蜕皮的蚕儿般难受。西大街和南大街一样,都是才拓宽的街道,街面扩到了店铺门口,伐了老树,未栽新树,连巴掌大个树阴都没有。而东大街和北大街,早在拆除城墙时就已经拓宽,栽植的杨树已经有大臂粗细。西大街的街面还未铺设沥青,或许将来也不会铺,接连几日暴晒,人流踩踏石子地面,泛起了一层细细的尘土,随着脚步沾染在鞋面上,如同一层土黄色的蒙布。
  国民党陕西省党部的后楼虽与西大街近在咫尺,却完全是两样景象,幽静清凉,有着古宅特有的静谧。武伯英放下文件,抬手看看腕表,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再等等,再等一个小时,他要还不来,就各忙各的去吧。”
  “新生活运动分会”办公室西北角,就是总干事武伯英的天下。他三十二三年岁,中等偏瘦身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不大有神,眉不浓有棱,鼻不高有隆,唇不厚有痕,这些极富男人味道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不孔武,被天生的忧郁所控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患气质,很有些内在魅力。衬衣外套了件紧凑合身的薄西装,领带解下来挂在衣帽钩上,又添了几分不羁的洒脱。
  武伯英手下的三个男干事听见头儿的话,随声附和,轻声抱怨,议论纷纷。干事小栾还说了句俏皮话:“咱们像什么?就像早年间宫里头选妃,等着点选的秀女一样。”
  大办公室中开两扇木门,正中迎门拼着两张会议桌,桌子上下堆满了文件纸张和一些宣传小册子。屋子四角各摆着办公桌,散立着一些木质文件柜,分成四个办公区域。东南角窗下的两张办公桌,头对头坐着调查干事小栾和设计干事小董,西南角窗下坐着推行干事小杨,每人分管着原来一个科的事务,都是二十多岁年纪的社会新人,却因为埋头书案而未老先衰,人也邋遢了起来。
  屋子东北角坐着的新运妇女指导员黄秀玉,正坐在办公桌旁精心修剪指甲,根本不参与同仁们的议论。她二十出头,长相虽不十分漂亮,却因为青春和白皙,自有几分迷人的魅力。
  党部后楼二层的房间不用承重,都是三间开的大屋,原来做过官塾讲堂。最西端这间是省“新运分会”办公室,蒋委员长提出了“亲爱精诚”加“礼义廉耻”的主旨后,力图上行下效,要从根本改进国民精神、改良社会风气、促进民族复兴,省党部也就成立了这么一个分支机构。今年春节夫人宋美龄掀起了新生活运动的又一次高潮,在南京成立了新运妇女指导总会,自任指导长。黄父在中央党部任职,黄小姐也算是大家闺秀,从英国留学归来,积极响应号召奔赴陕西开展活动。不过来了这三个多月,就是组织妇女唱唱新运歌谣,别的也没什么作为,已没有了刚来时要改造世界的理想与狂热。办公室东北角窗下是她的小天地,办公桌除了比其他人整洁外,还有一些新女性特有的小情调。窗台上的盆栽文竹,水杯上的钩织杯套,玻璃板下压着的几张电影男星小照,都显露着她的趣味所在。
  武伯英踱步到中间的窗子前面,看了一眼黄秀玉,顺手推开了花格窗扇,眯眼看着阳光照耀下的西大街,用以驱除伏案的疲乏,感受着内外炎凉的差别。楼外紧挨的这排店铺虽也是两层,民间建筑讲求节俭实用,要低矮很多,于是站在小楼上,西大街的风物人情倒是可以一览无余。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潜伏·1936》 第一章(2)
南北走向的广济街一头连着清真寺,一头连着党部大院,和西大街交汇而成的十字路口离钟楼不远,也算是繁华地段。小摊贩们几乎把买卖摆到了马路中间,只留下了一道豁豁啦啦的窄道,偶尔有一辆汽车驶来就在窄道中晃荡,懒洋洋地向东大街方向驶去。几辆人力洋车跟在汽车后借光,也借来了不少尘土,车夫光着膀子露出黝黑的脊背,任凭尘雾落在面目上,车上的太太小姐用香帕捂着口鼻,不时放下和熟人打个招呼,催促车夫超过汽车。巡街警察夹着木质警棍,躲在仅有的阴凉下嘬着纸烟,不时掸去落在身上的已经开败的槐米。三五个从医院里逃出来的伤兵闲逛着,只把眼睛朝洋车上的女人瞧来,目光野蛮而大胆。在公家做事的文员夹着皮包匆匆而过,虽然洋装在身,表情却和那些小学徒一样乖巧规矩。路过的穷学生三两成群,看着油布大伞下的酻子水大麦发酵成的一种无酒精饮品。和大碗茶,舍不得口袋里的铜子,只好咂巴咂巴嘴唇。尽管还没有蝉鸣,人们耳膜里却充满了烦躁的噪音,如同眼前的局势一样让人焦虑不安。
  武伯英掏出烟夹,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出窗外,魂游天外似的想着心事。
  黄秀玉捏着指甲钳,观察着武伯英的一举一动,表情不由得有些呆傻。她这个年龄,正是对成熟男人着迷的时候。一来因为恋父,青涩而无所成就的小伙子难以打动芳心。二来初入社会,闺中美梦开始走向现实,总有害怕惊醒的恐惧,而冒失善变的青年总与薄幸和背叛牵扯在一起,没有成熟男人的稳重和宽厚。武伯英这个年纪的男人,恰如一缸陈醋,既没有新醋的凛冽,也没有老醋的腐气,酸香皆有,刚刚好。
  三个年轻干事看到黄秀玉的表情,相视窃笑,声音很轻却足够她听到,既是善意的嘲讽,也是蓄意的提醒。黄秀玉这才反应过来,狠狠白了他们一眼,撇了撇嘴。放下指甲刀,拿起办公桌上看了一半的小说,翻到书签标记的页面。眼睛虽然在文字上移动,心思却怎么也从武伯英身上拉不回来了。
  新运分会所在的后楼,是党部社工部的办公楼,原是旧官学的学馆。二层砖木结构,坐北朝南,与繁华的西大街只隔着一排店铺,如同一个闹中取静的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党部大院原是前清陕甘总督的府邸,科举时省试考取的举人,要集中由总督象征性地辅导,官学故而设在总督衙门后院。总督早在满清新政时就已取消,所以辛亥革命时不成为攻击目标,保存相对完整。辛亥革命后打通了隔墙,总督衙门和官学连成一体,学馆就成了省党部的后楼。官学原来朝东开的大门,隔墙打通后就变成了省党部的东偏门,因为路两边全是卖竹编器具的摊贩,无名之街也就叫了竹笆市。张学良、杨虎城、邵力子各自机构联合使用的“新城黄楼”,与省党部隔着钟楼遥相呼应,形成西安城内权力的两极,互相制衡。如今加入了尾追、堵截红军而来的中央军,还有党调处和军特处等各种势力,权力结构转向多极,共同支撑着国民党与蒋介石在西安乃至陕西全境的统辖。省党部南大门外是东西走向的粉巷,与西大街平行,与广济街相接,再延伸过去就接了南大街。粉巷历来是西安城内烟花兴盛之地,古时文人以流连青楼为雅事,于是娼窑妓寨聚集于此也就不足为奇了。

《潜伏·1936》 第一章(3)
省新运分会风风火火成立了起来,原本分着调查、设计、推行三科,经过两年多的大力运作却收效甚微,于是就成了一个闲散单位。水至清则无鱼,大部分干事都钻营去补了肥缺,只留下了分会总干事武伯英带着几个人应付上面的各类活动,如同委员长在新运运动中剃的光头一样硕果仅存。随着人员流失,办公室也压缩得只剩这一个大间,武伯英是去年底上任的总干事,没有享受到一楼单间的办公待遇。
  黄秀玉放下小说,对武伯英抱怨:“他架子倒不小,整个党部都在等着他,我下午还要去妇女教习所呢。”
  武伯英没有答言,还是看着窗外,凝眉眯眼,似乎受不了强烈阳光的刺激。
  突然有一队军车从西门驶来,沿着西大街朝钟楼疾驰,开道敞篷吉普车上的军官不可一世,后面四辆大卡车坐满了兵丁,荷枪实弹。巡街警察来了营生,吹着哨子挥舞警棍,路人和摊贩纷纷躲避,广济街口原本挤成的人疙瘩,霎时间分开一个宽绰的通道。风驰电掣般的车队扬起的浮尘,飞进路边小吃摊的锅碗瓢盆。
  卖酸梅汤的老汉用蒲扇在大瓷缸上狠劲扇了两下,带着点怨气大声吆喝:“酸梅汤——加了土的酸梅汤!”
  烟尘一直通到钟楼,然后转而向北,沿着北大街向北门而去。武伯英认得这是东北军的军车,德国制造,声音浑厚有力。老蒋和德国的老希商谈过购买坦克的事情,前几年报纸传过一阵子,当时共产党的主力部队在南方丘陵地区,德式重型坦克用来剿共显然施展不开,时人都推测他要用来对付侵占了东三省的日寇。随着德日联盟的建立,德国人转而偏袒日本,购坦克的事情搁浅了,换成了这些军卡,先紧着装配张学良,用以运送兵员剿灭转移到陕北的共产党。
  武伯英把半截烟卷弹到窗下房顶的青瓦上,关上窗扇,把飘来的尘土拒之窗外,随口吟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武处长,真是有大学问啊!”黄秀玉从小说里抬起头,话音未落就接了口。
  武伯英听言笑笑:“小时候念家塾,祖父教的几句旧诗。”
  武伯英并不是处长,可黄秀玉却喜欢这么称呼他,因为新运分会独立在社会部各处之外,自成一家。“武处长,你念的这几句是唐诗吗?寥寥几句,就把一个女儿家的心思写得惟妙惟肖,这句‘悔叫夫婿觅封侯’,更是绝了。”
  “是晚唐王昌龄的《闺怨》,看见军车,站在楼上,不由得就涌起这几句。”
  喜好打趣的栾干事搭腔:“黄小姐从小受的是西洋教育,自然不知道这首《闺怨》,我们这些土包子,小时候读《诗三百》、《千家诗》时,被先生戒尺打着手心,却都读过,呵呵。”
  独自在自己角落里打瞌睡的杨干事也来了兴致,站起身来边说边比画:“哈哈,黄小姐闺怨倒是有的,不过恐怕都是些西洋闺怨。‘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董干事已经成家,河东师吼在耳,似乎丧失了*女性的本能,虽不说话,却看着黄秀玉笑得更加揶揄。
  黄秀玉的父亲虽不是大员,毕竟在中央党部供职,所以她在这些人面前居高临下惯了,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非常气恼,“啪”地把小说拍在桌上。大家都是玩笑嬉闹,自觉火气发得就有些过分,于是偏转了目标。“武处长不西洋吧?但是人家有绅士风度,抽烟时知道开窗子,不像有些没教养的土包子,一根烟卷接着一根烟卷,火柴倒是省了不少,却把屋子弄得着火一样,还臭烘烘的!”

《潜伏·1936》 第一章(4)
这一手把三个年轻人震住了,都窃笑着收敛了一些。
  武伯英看看黄秀玉,把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身子靠在文件柜上缓缓说:“小黄说的很对,这诗末一句就是精华所在,王昌龄一个大男人,朝廷命官,没来由这么小家子气,他貌似在写闺怨,实则在担心国家的战事。”
  黄秀玉有了武伯英这口底气,更来劲了:“就是,你们也该学学武处长,别不懂装懂,不学无术,哼,先生打手心学的诗,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要是你们先生,就打你们的嘴!”
  黄秀玉骂完,出了口恶气,反倒没有了刚才的认真,自己先笑得趴在了桌子上。三个年轻人见她这样,也都回到了玩笑的轨道,于是皆哈哈大笑。黄秀玉好一阵子才平复了情绪,对武伯英抱怨:“我下午还要去妇女教习所一趟呢!一个破巡官,就把你们吓成了这样。”
  武伯英劝慰道:“再等等,也不急在这一时。”
  三个干事原本在心底里就有些不满,听黄秀玉这么说,也都纷纷发起了牢骚。
  闲散单位自有闲散单位的好处,虽无油水可捞,却有大把的时间以供支配。往常下午这个时候,办公室基本就剩下武伯英一人,其他四个各找由头去了外派,十有*为着私事。他们倒是深刻领会了新生活运动的实践指引——“三化”,即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和生活军事化。小杨喜欢听秦腔,此时往往要去易俗社的戏园子,看个下午场的戏,把生活艺术化了;小栾喜欢打麻将,几个好友拉开场子,经常要从午后战到午夜,吃苦耐劳地躬行生活生产化,虽说有赔有赚,种庄稼还有个丰收减产,一个道理;小董是生活军事化的典范,早早回家向老婆报到,手里干着家务耳朵听着数落,待遇和扛枪挨骂的粮子丘八基本相同。
  黄秀玉洋化新潮,很符合蒋委员长新运训话的要旨,“适于现代生存,配做一个现代的国民”。她从英国回到上海,又从上海到了西安,喜欢的那些情调越来越远,心中难免寂寥。还好竹笆市上的阿房宫电影院近在咫尺,门头修成宫殿式样,两个朱漆柱子盘着金龙,从办公室经东偏门过去,也就两三分钟的路程。阿房宫一天三场电影,据说龙眼和龙珠晚场时点亮,黄秀玉却从未见过,晚上城内宵禁,兵荒马乱,三教九流,女孩子家出来不安全,所以总要去放映厅看个下午场。沉浸在各种臆造的情节里,浑然忘我,也忘了身边的纷扰和眼前的失意,电影已成了抚慰心灵的良药,和信徒做礼拜似的执着虔诚。她懂英语,那些美国片子根本不是障碍,只是气恼每隔几秒画面全无后黑幕上出来的汉字台词,让梦做得不那么顺畅。
  当然,她初来乍到,旷工时还忐忑不安,间隙会回到办公室,对独自伏案忙活的武伯英撒谎。武伯英从不深究她的去向,也对她挑起的话题不感兴趣。党部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些同仁,都巴巴地和她套近乎,年老的为了她父亲的提携,年少的为了临近芳泽。所以,黄秀玉觉得武伯英是个不寻常的人,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奇,也激起了她的好感,乃至于激起了心动。
  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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