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面带感激之色,自己最终接受任命的原因,除了逼迫之外,不得不说钱财也在里面作怪。他清楚,调查处的经费向来是最多最足的,而且有来源没去处。
齐北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看穿他的心思:“你不怪我,我很欣慰。我也知道,你想让家人过上安宁富足的生活。但是看看局势,日本人,共产党,中国是再也安宁不了的。跟着我好好干,不要怕艰难险阻,也不要怕秋后算账,将来你们都移居到美国去。美国太强大了,是我们这些人将来最好的安身乐土。”说着拿起电话听筒,递向武伯英,“给家里打个电话。”
武伯英思索着齐北的一番话,摇了摇头拒绝:“到了南京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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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1936》 第七章(1)
特工总部的秘密培训基地对外保密,对内宣称在南京雨花台,实际已经离开五十华里,充其量在雨花台方向。基地坐东朝西,三面环山一面邻水,四五栋小楼散落在山谷,只负责培训党调处的高级特工,完全够用。山谷是个死胡同,不与东面相通。谷口的小湖犹如护城池,左岸被山脊截断,右岸修筑了一条简易公路,被山和湖夹在中间,是进出基地的唯一通道。公路边安排有明暗哨卡,明卡负责检查进出行人车辆的证件,暗哨负责瞭望湖面与山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武伯英到达的当天早晨,就辨清了方向,并且根据周围不甚高的山峰,估计基地位于汤山南部末端。上午他在自己的单间宿舍整理床铺,不停有飞机经过基地上空,低空飞行驶向南京,准备降落禄口机场。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基地正东方就是江宁县城,二者在同一纬度。
这一期称为摄影技术培训班,实际各省的特工分部推荐来一人,学习最新的特工技能,加上一些中央机构的特工,总共四十来人。武伯英属于插班学员,来时培训班已经开训近半月。陕西分部本应胡汉良来,但是升任处长后傲气突增,不愿意来当学生。加之西安局势紧急事情繁多,正是用人之际,所以没有再派人前来,武伯英此行倒是填补了空白。
培训课程已过三分之一,所需基础知识业已讲授完毕。武伯英按时参加了下午的课程,早上从机场接他来的教务长,带他吃完午饭,又领着他到达教室。二人轻轻推开后门进去,学员们已经坐定,统一穿着草黄色的军用衬衣,没有佩戴衔阶标志,如同流水线锻造的刀剑,虽未开刃却大巧若拙。
教务长给坐在讲台旁边候讲的教官挥了挥手,就退了出去。迄今为止,武伯英四分之三的生命都在课堂度过,先做学生后做先生。如今又回到了课堂,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特别是暂别了西安那些纠缠不清的矛盾,感觉更是不可言传。
那个教官五十岁左右年纪,有些谢顶,精神焕发充满活力的样子。正式上课之前,他一直在远远打量武伯英。学员们对武伯英的到来无动于衷,就连同在最后一排的学员,也没人看他,各顾各准备着自来水笔和记录本。
老教官的开场白很简短,强调这是毒药学的最后一讲,也是最重要的一讲,有关各种新型毒药的使用方法。教室里只能听见他洋洋洒洒的声音,四十多个学员寂静无声,用心用智,除了总部纪律严格之外,更因为所学即为所用,所用攸关性命。
武伯英如同一个虔诚的教徒,仔细聆听教官的讲解,似乎要把每个字都砸进脑子里。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缺也是书生,学海无涯苦作舟,他养成了善于学习的好习惯,事理相通,每每教官讲解到一半,他已经理解了全部。
讲桌上摆着许多玻璃器皿还有实验器具,内装各种粉末和液体,颜色与性状各不相同,更像一张化学室的实验桌。老教官详细讲解了各种毒药的特性及发作时间,除了不可解的绝毒之外,又说明了一些毒药的解毒方法。最后兴致高涨,讲了特殊条件下,从看似普通的物品中如何快速萃取几种毒药。在他的带动下,学员的好奇心越发强烈,课堂气氛热烈了起来,赞叹之声不绝。老教官更加得意忘形,又讲了控制毒药发作时间的几种化合方法。他却不懂控制自己的情绪,亲手调配了两种毒药,从屋角的木箱里捉出白鼠试验,然后看着腕上的手表掐算时间。白鼠倒毙的时间,与他所说的时间相差不过几秒,引起了长时间的掌声。
《潜伏·1936》 第七章(2)
“我刚才讲的你们都懂了没有?”
学员们如军人般整齐回答:“懂了。”
“好,那我就现场考核一下。”老教官更加狂妄,扫视全体学员,“我现在需要一个人,来和我玩一个游戏。”
大家看着他,既兴奋又紧张,不知下一步将会是什么。
“这是一个需要胆量与智慧的游戏。很简单,我调配出一种新的毒药,并控制它的发作时间,控制在十分钟之内。我的调配过程完全公开,使用的原料也完全公开。这里化学品很全,参加测验的人,需要在十分钟之内,根据我的原料调出解药。”
学员们跃跃欲试,更有自认聪明的站了起来举手,生怕错过了当众逞能的机会。
老教官又扫视了一圈,嘴角露出讥笑:“但是,参加测试的人,必须喝下我调出的毒药,再参加测试。如此以来,测试等于自救,接受生死挑战。敢于挑战自我的,才有资格挑战权威。”
此言一出,学员们纷纷委顿了下来,有几个胆量大的,也迟疑着收手坐回原位。
武伯英坐在最后默默无语,似乎还流露出几分惧怕。老教官逐个扫视学员,既像挑选又像挑衅,每个被他扫过的人都心里一紧。他最后把目光停在武伯英脸上,似乎是故意找茬:“新来的,你学号多少?”
为保密起见,培训班学员之间不许来往,刚才武伯英来上课,既无人介绍也没人打听,都对这个新人视而不见似的。学员各自单间居住,互不透露名字和隶属,只以代号相称。武伯英站起来如实回答:“我还没有编号,如果编,应该是四十七号。”
“噢?”老教官嘴角挂上了一丝讥笑,“干我们这行的,宁为鸡头,不为牛尾。四十七号不好听,干脆就叫零号吧。”
学员中有人发出轻轻的笑声,频频回头观察武伯英。
老教官更加猖狂:“零,是个神奇的数字,既是正负数的临界,又是进位的变数。一后面加上零,就是十,百千万亿,缺零不可。如果你敢接受挑战,我就把这个神奇的编号给你,并且,毒药课程,我给你评第一名。”
大家都看着武伯英,等待他的反应。武伯英偏头看着桌面,在心里权衡。老教官紧追不放:“刚才大家喊的那一声‘懂了’,有没有你的声音?”
“有。”武伯英抬头看看他,点了点头,“我接受挑战。”
“好!”教官抚掌而笑,快步走回讲台。
武伯英没有把握,走得很慢,沿着课桌之间的过道走到前面。
学员们既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替他担心的,更多的人是一种解脱。
老教官一边配制一边讲解,很快就做成了半试管缓释毒药,递给武伯英。然后把腕表摘下来放在实验桌边,带着一点恐吓说:“该你了,十分钟时间,也许更短。”
武伯英漠然接过试管,拿起腕表看着时间,似乎在等待秒针完成整圈旋转,实则心里七上八下。他知道自己新来,却不知道自己入行不久,以为是把老手前来镀金,要不然也不会选中自己。但是已经站在桌边,被近百只眼睛注视,就没有退路了,只能向前不能后退。脑海里突然闪过弟弟的脸庞,一副悲悯的表情,那时候在监狱里,他同样也面临着此刻难以回转的局面。
教室里静得如同空屋,学员们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武伯英。
武伯英仰脖喝下试管里的毒液,把它插回木架,然后把腕表放回原处,开始在桌上调配解药。他似乎做好了毒发身亡的准备,沉着冷静,忙而不乱。学员们大气都不敢出,只是转动眼珠不时看看自己的手表,虽和先前一样寂静,却添加了更多的紧张,除了忙碌的武伯英,空间和时间都已凝滞。 txt小说上传分享
《潜伏·1936》 第七章(3)
武伯英忙活了半天,给烧杯里的酒精加了几样东西,用玻璃棒搅拌均匀,举起来在眼前观察。大家以为他成功了,都松了口气,看看手表,七分钟过去了。武伯英拧头看看桌角的腕表,却不喝烧杯里的解药,低头思考了片刻,放下烧杯,抬起头来看着教官,双手一摊:“我失败了。”
老教官微微点头,没有一丝怜悯:“你愿意接受这个结局?”
“愿意。”
“还有两分钟,来得及,要不要我给你配解药?”
武伯英双臂分开撑住桌沿,闭上眼睛:“不必了,愿赌服输。”
大家的惊讶变成了惊恐,个个嘴巴微张,仔细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同窗。
老教官微笑着走到武伯英身边,拿起腕表戴回手腕,悠闲地在他身边转悠,打量着后背和侧面:“好了,我不折磨你了,也不折磨大家了。实际上,你喝的东西没毒。”
武伯英睁开眼睛,斜眼看着他。学员们也不相信这个说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刚才明明把几样剧毒物质加进了试管。
“诚然,刚才几种原料都是剧毒。但是,它们之间经过化合和还原,已经没有了毒性,最多就是闹闹肚子。酸性的毒品,我就加碱性毒品进去中和,反之亦然。关键在于剂量要非常精确,酸碱盐要完全中和,除了我,中国没有几个人能用心算估量出来。”
大家听完都松了口气,相视而笑。武伯英也无奈地笑了,低下头看着桌面。
教官继续说教:“化学毒品容易解毒,秘诀在于中和。反倒是看似不起眼的生物毒品难以化解。我佩服零号的胆量,他身上体现了我们党调处的精神,舍我其谁的精神,他是你们的代表,而你们就是党调处的希望。刚才那个实验,咱们中国有个非常形象的说法,叫做——以毒攻毒。我希望你们这些党调处的毒箭,今后能记住这四个字,拿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豪气,以毒攻毒,去对付*、苏俄乃至日本人的毒蛇。”
下课后武伯英没有先去食堂,回宿舍喝了一大杯浓茶,在厕所抠着喉咙吐了一通,感觉没有残留了才作罢。等他到达食堂小楼时,学员们已经开始进餐,看见英雄进来,都放下碗筷,鼓掌欢迎以示钦佩。穿着军衬看不出来,实际都是称雄一方的党调处魔头,飞扬跋扈惯了,这阵掌声实属不易。武伯英受到如此礼遇,培训生活就有了一个绝好的开头。
武伯英谦逊地笑笑,然后打了饭菜,坐在一边默默进食。一些学员吃完饭菜离席走了,一些不顾禁令的留下来,围在武伯英身边坐下,回味谈论下午惊险的一幕,赞誉之辞不绝于耳。
武伯英问其中一个:“那个教官姓什么?”
“葛寿芝,呵呵,他可不是教官,他是校长。”
武伯英挺吃惊,想想老教官的做派,确实有校长的架势。说曹操,曹操到。教务长快步走进食堂,吆喝学员们散开,低声对武伯英说:“葛校长找你。”
武伯英听了连忙放下碗筷,跟着教务长走出食堂。临出门时他感觉到一道寒光从身后切来,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食堂里所余十几人并无异样,但那寒光却真实存在,一闪即过,应该是道目光。教务长已经出了门,他来不及细想,紧跑几步追赶,尾随着朝校长的独院走去。
葛寿芝坐在办公桌后抽烟,烟雾笼罩着整个头颅,和黄山云雾一样,只露出脱了头发的秃顶。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瘾君子,抽烟成癖,没烟难活。但他从不在课堂抽烟,这是他遵从的师德,也不在实验时抽烟,这是他遵从的化学常识。见二人进来,他压手示意武伯英坐下,然后挥手请出教务长。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潜伏·1936》 第七章(4)
葛寿芝如讲课般滔滔不绝,不容武伯英插嘴:“早上你来,我原本要亲自去接,总部突然召集开会,于是就让教务长代表,他去了禄口,我进了南京城。我和齐北是好朋友,十天前他给我打过电话,说想给我送一个好弟子,指的就是你。不用讳疾忌医,那时候你还在军特处监狱,他就预测你要走进这个圈子。他是个能人,若非干事不择手段,树敌太多,恐怕党调处也容纳不下这尊菩萨,早已成了蒋光头身边的红人。”
武伯英听言微微一笑。
葛寿芝拿出一根烟卷,揉松尾部:“你弟弟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这是一个不讲道理的时代,很多事情不能追究。你能加入党调处,我们都很欣慰,说明你在心里已经中和了仇恨。但是我还有个希望,你是真的信奉三*义,而不是权宜之计。十几年前,我也是共产党,就是因为改信了三*义,才不至于落下你弟弟那样的下场。”
武伯英听言有些吃惊。
葛寿芝把旧烟头接在新烟卷前面,深深吸了一口:“这不用奇怪,那时候国共是合作的,我接受安排,以共产党员身份加入国民党,算不上背叛理想。只是后来事态发展,国共合作破裂,如果回去,我这样经历的人,一定会被共产党当作肃清对象。这也怪不得共产党,生死存亡,必须下此狠手。所以你也不要责怪国民党,他们对你弟弟下狠手,也是同样的道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如今也成了共产党的死对头。”
武伯英默默品咂着话味。
葛寿芝又吸了口烟:“只是可惜了你弟弟的人才,实际他完全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特工总部的培训系统,从上到下都是前*分子。包括这学校,从我这个校长开始,到年轻办事员,也都是如此。现身说法,这是一条好的出路,我如今过着平静富足的生活,享受着天伦之乐。能够桃李遍天下,我已经很满足了。全国各地的党调处中高级干部,大部分都是我调教出来的,这一贡献,党调处谁都比不上我。”
武伯英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葛寿芝抽出一支烟卷扔给他:“你和别个学员不同,半路出家,更需努力。齐北昨晚又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