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良看着武伯英:“现在你嫂子,还不知道我和黄小姐的关系,你要不去,就是想给你嫂子告密,将来闹起来,我可饶不了你,嘿嘿。”
黄秀玉那里果然有好茶。武伯英以前来过她住的地方,所以明显能感到一些变化。那变化是细微的,家具摆设无有改变,气氛却变了,处处充满男人的气息,还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那个男人就是胡汉良,他不但破坏了香闺,也破坏了黄秀玉拒人千里的孤傲性格。黄秀玉泡好了茶,就偎在胡汉良沙发扶手上,轻笑娇嗔着,听他们男人之间交谈,活活一个姨太太的做派。不过偶尔看看武伯英,眼底还是带着一抹怨恨,那怨恨之下,却是一层厚厚的凄凉。
武伯英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每看一下,自己心中就会有一种刺痛的感觉,虽然莫名其妙,却真真不是怜悯,而是空洞般的难受。
胡汉良有些动情:“现在这个内奸还没有查出来,都是乱码表惹的事。我和李直都接触这东西,有权力就有责任,难免不被怀疑。我绝对不是共产党,李直,你是不是?”
李直笑得有些难以自持,看了看武伯英:“我不是。”
胡汉良继续对武伯英说:“我和李直,一前一后负责一科,如果一科出事,就是我俩出事。怕就怕一科没有事,他故意给找事。你是咱们调查处的新力量,他赋予你的职责,我们都清楚。虽说李直现在负责一科,我是处长,只有领导不力的责任,但是如果李直出事,也还是我出事。”
武伯英笑而不答,假设李直就是共产党,胡汉良不可能没有一点觉察,那和共产党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他,在这关键时刻,为什么一反常态,不远远躲开,反倒要来替他掩盖和遮挡,乃至于明摆着补救?
《潜伏·1936》 第十章(9)
“如果事态发展,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谁有理?”
又是一个要立场的问句,又是一个要态度的问句,武伯英笑了笑,没有明确回答。
“李直不是共产党,就算是,我也要保护他。”胡汉良信誓旦旦,看了眼黄秀玉,“况且他还不是。我这人最重感情了。李直跟我这几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茶喝得差不多了,李直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样子,总想和武伯英说点什么,却总找不着机会。因为胡汉良和黄秀玉在场,他每次都把沟通的欲望强压了下去,张开了嘴唇却无言,听着胡汉良一个人絮叨。
胡汉良怕冷场还是怎么的,把西安情报场上的事掺合着人情世故,喋喋不休。武伯英知道他还在给自己亮耳朵,不过也听到了一些前所未闻的机密事件,惊讶于党调处和军特处罗网密布,把爪牙伸进了任何一个领域。黄秀玉用一种过分崇敬的眼神看着胡汉良,间或撒娇打嗲,过之犹不及,反倒显得虚假。她故意想气武伯英,但武伯英也故意浑然不觉,心思就不在她的身上。黄秀玉立刻就又冰凌一块,从烈火变成了寒铁,反复几次,分外尴尬和难受。
胡汉良真是粗中有细,知道李直的心思,觉得还不是他找武伯英说话的时候,于是散场时就明确交代:“李科长,你的住处离这里不远,就走回去吧。武组长家远,我开车,送送他。”
李直犹豫了一下,随即起身告辞。
胡汉良和武伯英又盘桓了片刻,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也就都告辞出来。黄秀玉一直送到公寓门口,胡汉良突然想起来:“小黄,你也早点休息,关好门窗,一会儿,我就不过来了。”
黄秀玉表情隐忍,偏眼看看武伯英,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胡汉良示意武伯英开车:“妈的,年纪大了,酒量小了,不胜酒力。”
黄和李的公寓都在梁家牌楼,离党部很近,是公家给租的。车子在胡汉良的指挥下,穿过西大街,沿着大学习巷朝北,尽拣背街小巷走。快到大皮院附近,胡汉良突然感慨说:“唉,人老先老肾。前脚喝了茶,后脚就尿急,不像你们年轻人了。停车,我下去撒泡尿。”
武伯英靠边把车子停下来,胡汉良飞快打开车门,扑到一根木电线杆下,解开腰带冲着电杆根浇水。武伯英前后看看,附近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倒是个幽静的说话场所。但不知道胡汉良何时开始摊牌,等他上车后,于是发动了车子继续朝前,开得异常缓慢。
胡汉良这泡尿撒得志得意满,借着舒服劲儿说了个笑话:“有个老头子,后半夜去茅厕撒尿,‘嘀嗒、嘀嗒’,一直尿不完,足足站了半夜。天亮一看,原来老太太把醋坛子摆在了后院,下面接了个铜盆,‘嘀嗒、嘀嗒’,淋了半夜醋。我现在不行了,也开始淋醋了。”
武伯英笑了一阵子:“没那么严重吧,我看你还是雄风不减当年。”
胡汉良一副说体己话的表情:“不行了,不行了。今天晚上,你嫂子打牌去了,本来想在小黄那里住。但是身体吃不消了,小黄正当年,整得老子倒添油。”
武伯英听了这话,心里一阵刺痛,不由自主踩下刹车,憋熄了发动机。
胡汉良从侧面看着他,表情不无得意。
武伯英知道自己失态,侧头看看他,笑里带着嘲弄:“要不要我给你找个祖传单方?”
胡汉良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半天才平复了情绪,终于开始了正题:“齐北这次要整我,是有备而来。一开始升我做处长,只不过为了麻痹我,顺便借我整倒马志贤。马志贤一倒,自然就轮到我了。他这个人花花肠子太多,我们这些直爽人,难免不着他的道儿。”
武伯英没有附和他。
“要整我,必然要用你。但是整倒我之后,你就是下一个目标。他不会停下来的,要不然怎能显他的手段,而且在你加入这件事上,他已经整过你了,你应该还记忆犹新。咱们哥俩,在党部是多年的老交情,王梅玟那件事,我就认准了,你是个值得交的好兄弟。所以咱哥俩,必须拧成一股绳,对付这个老家伙。”
武伯英无动于衷。
“关于李直泄密的事情,我给你交个底吧。他一直在阎锡山手下做机要秘书,我原来在军界,认识了他。我来西安调查处上任,就把他挖过来了。他是阎老西的爱将,我当时也没反应过来,为何斤斤计较的老西,那么大方。后来我明白了,老西和委座一直互不服气,貌合神离,分分合合,目前的相安无事,不过是打打杀杀后的苟合。他当然想在党调处安插自己的眼线,何况还是一个直达绝密情报的机要人员。”
武伯英有些惊讶。
“李直确实是个人才,协助我办了不少事情,当然,我对他更不赖。所以李直也就没瞒我,况且老西每次给的价钱,着实不低啊。你知道,我是一个贪财的人,没办法,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我小时候,家里长工里头有个领活的老工头,扬场时说过这么一句老话——风顺了才能扬几锨。我贪财,也是为以后打算,风雨飘摇,离开了调查处长这个位子,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泄漏机密这件事,可以说是我指使的。话说到这一步,你觉得该怎么办?”
武伯英沉吟了一下:“那情报只是卖给了阎老西?”
“肉烂到锅里了。”胡汉良拍拍自己的大脑袋,“我拿脑袋担保,李直绝对不是*!只不过齐北,想用这个罪名来整我们,这个罪名最狠最彻底。”
武伯英思虑片刻:“我也觉得,李直不会是共产党。”
。。
《潜伏·1936》 第十一章(1)
齐北到丈八沟巡视了一圈,也许因为有几个喽啰跟随身边,没有和武伯英说什么体己话。他只是观看并不评价,一言不发,表情阴冷。武伯英的手下看着齐北的表情,都忐忑不安,武伯英接触他多了,倒是不以为然。视察完毕,齐北坐进了武伯英的办公室,只有两人共处一室,才开口说话,对裁员行动没有直接评说,有点阴阳怪气:“这个院子真不错,你们十几个人,住了四十多间房子,倒是很宽绰。”
武伯英笑笑:“看如今的形势,到时草滩农场的监房,肯定不够用。这些多出来的房子,我准备换上铁门,早早预备给那些犯上作乱的人。”
齐北眼露欣赏之色:“嗯,要不了几个月,你这里就要塞满了人。草滩关师以下级别的,这里只关大家伙。”
“大家伙分量都不轻,属下担心到了那时候,会是个鱼死网破。而且未来几个月的形势,卑职也看不清楚。”
“是呀,内部通告你也看了。老头子怎么想,我也把握不好。他把老陈部长派去上海,和潘汉年频繁接触,会谈过几次。潘汉年虽说现在是中间人士,但是我从来不这么认为。不能说他发表了一些*言论,和共产党不再联系,共产党也半公开宣布他叛变,就成了*人士。谁能说这不是一种策略呢?据我判断,他不但是共产党的中坚,还是*上海的特工组织总负责人。正是他去上海,利用中日共管的局面,重建了顾顺章投诚之后的*特科。老陈部长这个异常举动,代表了老头子近期的想法,难道真的要和共产党联合,对付日本人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人能猜准,包括派去谈判的老陈部长,也不知道下一步朝何处迈进。据可靠消息说,他每晚接老头子电话,第二天按指示行事,故意进展缓慢。国共会不会再一次合作,谁都说不来,那么咱们这边,只能按既定的方针执行,把西安的*防共做好。”
武伯英没有支持他的想法:“不管形势怎么变化,日本人是我们全体中国人的敌人。所以我想,破获日本派来西安的谍报组织,是各方面都会赞扬的一件事情。如果出色完成,上下皆大欢喜。也许有人背地里会不高兴,认为我们偏移了重心,但绝对不敢公开指责,免成众矢之的。所以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希望巡座能给我最大的支持,把这件提升西安党调处地位的大事,办得圆满漂亮。”
齐北思考了很久,终于展开眉头,对武伯英哼了一声,算是批准。
武伯英知道他的忧虑所在:“关于追查内奸,同等重要。所以我想,齐头并进,双管齐下,是最好的选择。”
齐北首肯之后,转移话题:“你留下的这十来个人,都很精干,我很喜欢。但是目前情况复杂,这些人,除了你能调动,其他人一概不能插手。而你,除了我,谁都不能指挥。”
武伯英这几天看过胡、李二人的表演,知道清除内奸和争夺权力互相夹杂,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不会出卖那两个兄弟,却也支持这个领导,立刻表*迹:“我会全力协助巡座,只要巡座查得明朗了,我们这边,随时可以采取行动。”
齐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刚才见到的那个伙夫,可不可靠?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小纰漏有时能坏大事。”
“他是胡处长给我家雇的那个厨师介绍的,还算有根有底。从这几天的表现看,足不出户,只是围着灶台转。我给的薪水很高,他对这个差使很满意,靠这个攒老婆本,回蓝田娶媳妇成家,所以特别听话顺从。再说有关事情,我们会严加保密,他连一点风声都抓不到。”
《潜伏·1936》 第十一章(2)
齐北听得很满意:“别看他拿着勺把,比我们拿枪把的还厉害,只要锅里加一把耗子药,你们就被一锅端了。所以不要看轻小人物,多笼络、多感化。”
武伯英连连点头称是,这一点他也想到了。
“你以为你家那个厨师,是胡汉良给你雇的?”齐北饶有兴致,“不是,是我亲自找的。他在胡宗南的部队上,可是给师长做饭的。”
武伯英心里一惊,原来安插进自己家里的楔子,是齐北亲手钉入的,联系他刚才一窝端的说法,知道这是一种威胁,攸关全家人性命的威胁,但是他脸上不动声色,假意道:“感谢巡座费心,属下一定竭力办事,报答恩情。”
齐北知道武伯英的命门在于家人,见刚才几句话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于是转而言他:“为什么把那四个小探子,关到一个牢房去了,难道不怕他们串供吗?”
武伯英坦然回答诘问:“分开关了半个月,又打得半死,也没有什么效果,何不换一种方法?土肥原贤二既然能收买他们,我们为什么不能。这几天他们比我们吃的都好,没再提审过一次,找医生好好疗伤,关在一起让他们交流一下,或许就有了转机。他们不过是小角色,更重要的是要追查他们的上线。”
“那有效果没有?”
“有,这几天,他们之间已经起了争执。我安排人在隔壁房子秘密监听,他们经常中国话夹杂日本话,吵闹不休。倒是没人投降,争论的焦点是,要不要采取权宜之计,先安住我们,然后另做打算,找机会逃出去。”
齐北号称审讯专家,立刻来了兴致:“哦,逃出去?看来他们想活命,这就有了转机。带我去看看,我想听听他们的争论。”
关押四个小间谍监房隔壁的房间,静静坐着一个青年,二十三四年纪,浓眉大眼,阔口高鼻,五官虽十分周正标准,却显得青涩莽撞。齐北想起了刚出窑的紫砂器,颜色纯净光亮,却没有长年把玩的哑光。隔墙上有一处方形凹陷,是后来掏空的,却没掏透,想必并没破坏那面的墙皮。坑底衬着一层薄铁板,起共鸣作用,如同蒙着牛皮的大鼓,放大隔壁传来的声响。见武伯英带着齐北进来,青年并未起身,看了一眼他们,示意安静噤声,然后转头过去继续竖耳聆听,忠于职守。
铁板传来的声音虽不甚大,却很清晰,四个小间谍此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论,也许他们防备隔墙有耳,都用日语说话。纯属巧合,这一手恰恰就堵住了隔墙之耳,青年也听不懂,转过头对武伯英尴尬笑笑。
齐北听了片刻,不由得冷笑一声,不自知笑声阴冷,穿透力极强。青年听见笑声,吓了一跳,转头怒目相向,连忙把食指竖在双唇中间,示意他噤声。隔了片刻,隔壁的争论依然如故,青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武伯英既好气又好笑,伸手轻轻推了他脑袋一把。再转头看时,齐北已经背着手出了监听室,于是连忙跟了出去。
二人来到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