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进来。”
黄秀玉手拿一份卷宗推门而入,发现武伯英,有些惊讶,看见了吴卫华,更加惊讶。一眼疑惑地看看他,满屋都是暧昧的气氛,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呆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武伯英多少有些窘迫,吴卫华从容不迫,拿起茶几上的烟夹和打火机,点燃一根:“齐主任出去了。”
黄秀玉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两个女人足足对视了半分钟,打量揣摩,较量交锋,黄秀玉才错愕道:“那我走了。”
她临出门看了武伯英一眼,感情复杂得难以复加,有爱有恨有懊悔,更多的是愤愤不平。黄秀玉一直自视颇高,论长相论出身论才学,自己都是佼佼,而武伯英却视而不见,这也罢了,但回头来却与这个带着风尘味的男人婆有所纠葛,不由得生出一种被侮辱愚弄的怨气。武伯英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想着自己本应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她对自己的出格感情,原来的方法太直接太绝情了。
黄秀玉一出门,吴卫华捋顺旗袍后襟,坐到了沙发上,半玩笑半嘲讽:“喜欢你的人不少啊?”
武伯英尴尬笑笑:“老同仁罢了,小丫头。”
吴卫华笑笑,用手拍了拍旁边的沙发,示意武伯英坐过来。武伯英犹豫了一下,难以抗拒,走了过去坐下:“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自从他走了之后,我就和烟成了朋友,不辞而别。”吴卫华吐了一口烟雾,示意武伯英来一根,武伯英没有动,“本来我都戒了,完全戒掉了,你也知道,我是个意志还算坚定的女人。可是又有人对我不辞而别,我就又拾起了它。”
武伯英沉默不语,似乎也有些动情。
吴卫华默默抽完烟,似乎得到了足够的麻醉,在烟缸里拧灭了烟头,从低落的情绪中缓了过来,语气变得明朗:“给你说个秘密,你没来之前,齐北和我说话,流露出一个特别的意思。和我说起南京时候,我和党调处不一般的交情,想利用我靠近张学良的便利,帮你们打探一些消息。”
武伯英拧起了眉头。
“可是我来你们这儿之前,张和我谈话,除了同乡会的事情,也流露出一个特别的意思。想让我利用和你们的特殊关系,帮他打探党调处的消息。要不然怎么让应德田打电话给齐北,说我要来。你说,我帮谁好呢?”
“你谁也不要帮。”
“就是,我坐山观虎斗,多惬意的事情。”
“唉,我被拉进了斗兽场。”
“哼,我还要拉你进另一个竞技场,我和她的竞技场。不,还有刚才那个她。我想,她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武伯英沉默不语,无言以对。
“你总说我把你当成了他,那又怎么样。你和他,谁是谁,恐怕除了你自己,谁也说不清。你是聪明人,心里也清楚,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党调处让我辨认你。现在就咱们两个人,你说,你到底是谁?” 。 想看书来
《潜伏·1936》 第十二章(6)
武伯英仍旧沉默,对此问题既像犹豫不定,又像不屑于言。
吴卫华没等到武伯英的答案,却又等来了敲门声。胡汉良推门而入,一贯的大咧咧作风,大声与吴卫华叙旧,感谢南京款待之谊,欢迎西安之行,解除了武伯英独自面对吴卫华的尴尬:“吴小姐一来,就当了副会长,张副司令上将军衔是会长,那算起来,吴小姐起码也是个中将。”
吴卫华被胡汉良的幽默逗乐了:“七八个副会长,分了这个中将,我也不过就是个连长罢了。”
这句话把武伯英都惹笑了,三人大笑一场。
胡汉良接着道:“吴小姐住哪里啊?要是没安顿好,干脆不要租房子了,去我家里住,和我内人做个伴儿。我家里空房很多,内人最喜欢像吴小姐这样有修养的人了,也熏陶熏陶她。”
“受熏陶的恐怕是我吧?”吴卫华笑答,“张副司令已经安排好了,住西京招待所,欢迎二位常去坐坐。”说着颇有深意地看看武伯英,“你们娇妻在屋,天伦之乐,可别重色轻友,忘了我这孤零零独在西安的老朋友。”
不等武伯英有反应,胡汉良不解风情插话道:“那是自然,有什么需要,吴小姐尽管说话。我回头叫贱内带几个好友,找你去打麻将,给你解闷儿。”
三人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胡汉良一贯强势作风,非得请吴卫华吃中饭,定在西安最好的饭店,算是接风洗尘,还带上了不怎么情愿的李直。武伯英自然也是陪客,菜品极尽奢侈,但他味同嚼蜡,承受着吴卫华别有深意的目光,觉得自己心中那头小鹿,将要挣脱了绳索,再也难以束缚。面对火辣辣的吴卫华,即就是灭火的桐油,防洪的暴雨,武伯英的防线还能支撑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饭罢已是午后三点,整整吃了四个小时。胡汉良力邀吴卫华去他家,结识他的老婆,两人乘一个车走了。武伯英开车,顺道送李直回党部,二人良久无话可谈,心里都不轻松。快到大门口了,李直突然说:“赵思孝回来了,你知道吗?”
武伯英心下一惊:“不知道,难为他还能跑回来。”
“哼,凭他那个蠢猪,没有这个本事。是胡处长安排的,动用了党调处肤施站的力量,把他偷了回来。齐北不知道,这几天联系不上赵了,以为被共产党秘密处决了。”
“那他永远都不知道才好。放心,我不会说的。”
“我信任你,要不然不会对你说这件事情。不知道胡要他有什么用,不过肯定有用场,要不然也不会费这么大周折,冒着冒犯齐北的危险,把他接应回来。”
“起码他有了一条忠实的走狗。”
“对,死心塌地。”
武伯英刚把车子停在楼前,值班室的小特务跑了出来,急急道:“巡座在楼上看见你的车,叫你上去。”
李直在二楼拐到机要科去了,武伯英上楼径直到了齐北办公室。
“你跟李直干什么去了?”齐北劈头盖脸问,语气带着明显不信任。
“胡处长请吴卫华吃饭,我们俩作陪,仅此而已。关于他是内奸的怀疑,我只字未提。我知道,这是纪律。”
齐北抽抽鼻子,相信了他的说法:“他被排除了,内奸另有其人。”
武伯英不知此话真假,故意装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呼——不是他最好。”
齐北看着他的表情,冷冰冰道:“你不是想追查日谍吗,这下你可以专心致志去破这个案子了。我刚开联席会回来,会上通报了一个新情况,对你很有用。军特处安插在满逆那边的人,得到一个新情报。土肥原不甘心这次西安之首战告败,派了一个代号‘菊剑’的特工,潜入西安收拢组织,搜集情报,估计三五天之后就会到西安。我们在会上已经决定了,联合行动,严把各个关口,注意最近来西安的一切可疑人员。”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潜伏·1936》 第十二章(7)
武伯英略一思索道:“现在正是放那四个小探子的时候,我会派人严加监视。如果他们逗留西安,就说明还有联系之人,通报消息,迎接菊剑到来。如果他们回东北,那就说明这根线索完全断了,得另起炉灶。”
“军特处那个内线,在土肥原机构紧要之处,尚不知菊剑具体情况,他们四个更别想见庐山真面目了。等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你这一招够损,让土肥原败得更彻底。这个老东西,《失空斩》只唱了前两节,接着该演挥泪斩马谡了。”
“我有信心,叫菊剑在西安菊落剑折。”武伯英眼露精光,有些兴奋,“巡座,您主持的这个联席会议,非常有用,起了很大的作用。”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齐北不无悲哀,“联席会议监视张、杨等人的秘密报告,都是我负责综合,然后整理上报的。事关顶级绝密的,我每日直接给老头子报一份。可是今天会上有消息说,老头子为了笼络人心,表示对张学良的绝对信任,让侍从室给张抄了一个副本。张学良看了后大发雷霆,说要亲手毙了我。”
武伯英听后,咬着嘴唇不说话。
齐北表情有些颓唐,良久后又说:“老头子这一招,对张学良是没有用的,他和别人不同。我不能评论委座手段高明与否,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我粉身碎骨也难报他的知遇之恩。如此却置我于极端困境,原本我只是腹背受敌,前有共产党,后有军特处。现在我是四面楚歌了,徐老板得知此事,嫌我越级上报,已经很不高兴,以为我有越俎代庖之心,想要取代他。我现在成了众矢之的,共产党,日本人,张学良,杨虎城,徐恩曾,戴笠,对我都是欲除之而后快。”
武伯英适时表了决心:“巡座,放心,有我们这些弟兄在,他们绝不敢动你。”
“杨虎城我倒不怕,就是张学良,做事总是出人意表,我不得不忌惮。当然还有马志贤,也恨我入骨,还有接替者李廷芳。今天联席会上,李廷芳对我说话就很不客气,他实际是马志贤的代言人,实在可恨。”
“只要我们党调处拧成一股绳,西安城没人敢怎么样。”
齐北欣慰地点点头:“我也是怕后院起火,所以决定,不再追查内奸了。不管李直是不是*卧底,这次给了他教训,也给胡汉良敲了警钟,他们应该收敛了。我们现在需要团结起来,共同应付正面之敌。”
“巡座英明。”
“老头子现在是中国第一人,在过去就是皇帝,君临天下。为君者只担心两件事,一是内忧,一是外患,老头子如今全有。他清楚,明朝不是被满人打败的,是被李自成推翻的,所以在他心中,共产党才是心头之患。可是对于日本人,他也不能一味示弱,在正面战场上摩擦之外,还需要在秘密战场上示威。你这次破获了松山小组,他就很高兴,要一个详细的报告。可能他想把西安这种联动模式,推广全国。我想这个报告你来写最好,我向南京给你请功,只要老头子阅批了报告,就算成了。”
武伯英听罢有些紧张:“不不,这都是巡座指挥有方,属下不敢冒功。”
“你就不要推辞了,这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这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国家的事情。西安党调处,需要你这样的人做中流砥柱,不必多说了。”
按照齐北的意思,武伯英第三天早上写好了报告,详细叙述了破获松山小组的全过程,送给齐北审阅。齐北钩钩点点,把提到自己乃至胡汉良的地方,全改成了武伯英的名字,如此一来,武伯英更加显得有勇有谋,是个难得的人才。他最后署了名,然后递给武伯英:“送给李直,发委员长侍从室。”
《潜伏·1936》 第十二章(8)
武伯英伸手去接,他却把手一收,问道:“听说那个吴小姐,住在西京招待所,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怎么也不去看看人家?”
武伯英不好意思地一笑:“男女有别,不太方便。”
“什么时代了,你还讲这一套吗?”齐北把报告递给他,“根据报告,她这几天和张学良入则同餐,出则同车,现在成了红人。你现在就去,委婉告诉她,在张面前替我说话,申明我职责所在,不是针对他个人的。”
“张要对巡座不利吗?”
“那倒不至于,我不愿和他交恶罢了。”齐北冷笑一声,“他毕竟是手握三十万精锐之师的统帅,在老头子面前和我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如今西北对共用兵,还要仰仗于他。除了新疆的盛世才难以节制,西北四省,杨虎城,胡宗南,马鸿逵,马步芳,加起来不到他一半人马。”
武伯英到二楼机要科,把修改完毕的报告交给李直。李直叫来译电员,吩咐拿去加密后交发报员。译电员一走,李直用嘴挑挑楼上,然后看着武伯英的眼睛,单刀直入问:“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撤走了跟踪监视我的人?”
“不知道。可能你的疑点被解除了。”
李直思索了一下:“就怕这个可能,是恰恰相反的。”不等武伯英劝慰,他又连珠发问,“他是不是想要用你取代胡汉良?”
武伯英听他直呼胡汉良之名,语气明显不敬,越发弄不清他俩的确切关系:“我不清楚。”
李直长舒了一口气:“你等着看吧,西安党调处,马上就要有大事发生。真的,胡汉良不是个甘于受摆弄的人。他这个人愚蠢,但是有别人使不出来的卑劣手段,这是最可怕的。”
武伯英表情凝重:“什么大事?”
李直神情也更加凝重:“我不清楚,这次他把我排除在外,一直在秘密安排。”
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把武伯英当作可以信赖的朋友,他就像一个黑洞,容纳着信任也容纳着危险。把双方的秘密吸收太多,无可倾诉,有时似乎要将人憋炸。武伯英看着李直的眼睛,似乎能发现最底层的一丝恐惧,这是最勇敢的人最少的恐惧。如果没有一丝担心害怕,反倒是不正常的。李直徐徐道:“大战之前的平静,弥留之际的回光。他俩必有一战,但愿你我,都能活着度过这件大事。”
武伯英真诚地说:“他俩都是聪明人,我想不会把事情做到那一步,对谁都不好。不过你放心,真到了那个地步,我绝对要保护你。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拿你当弟弟看待。当年我没救得了他,如今我一定要救下你。”
李直有些感动:“这几年,尽管胡汉良对我不薄,我内心却没有一丝和他亲近。而你,虽然交往不多,却不由自主觉得你就是我的兄长。我也知道,他保我,是自保。而你保我,纯粹出于情意。我就怕关键时候,做了他的炮灰。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总认为自己能走得更高。”
武伯英咬咬嘴唇:“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李直一笑:“怎么,如果我是共产党,你就不保我了吗?”
武伯英也一笑:“不,如果你是,我才保你。”
李直收住笑容,认真说:“而我,恰恰不是。”
武伯英到西京招待所时,已经半下午了,服务员将他领到了最豪华的包房。那是后面一个独立小院,有厅有堂有卧房,还有个小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