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些许心酸,“辛亥年朝廷倒了,他的官也倒了,到天津租界当了寓公,又买了个小妾,然后怀了我。”语气里有些凄凉,“最后租界也待不下去了,一大家人就又颠沛流离去了日本,我母亲在那边患病去世了,她是这个家里最可怜的人。父亲老来得女,视我如同掌上明珠,可是家里其他人,都拿我当草芥。除了这个大哥哥,对我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一视同仁。”轻叹一声,“所以你不能杀他,他不是间谍,他和你一样,是个读书人。我想他来西安,被土肥原冠以菊剑的代号,也是受了胁迫的。土肥原一定拿我家里人的性命为筹码,逼迫他来的,他不得不来送死。”
《潜伏·1936》 第十三章(4)
武伯英明白了一切,在敷皮木椅上坐了下来:“他已经入了罗网,迟早都要送命。”
“这更印证了我的话,他不是个间谍。如果真是间谍,他会轻易被军特处得知行踪吗?他会冒着天大的危险来招待所看我吗?”
武伯英锁眉不语。
吴卫华继续说:“他是个重感情的人,一定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才来看我。没想到,我们兄妹俩,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刚才他看我的眼神,和听到猎枪声的野兔一样,充满了惊恐。”
武伯英长长吐了口气,劝慰道:“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他的,但是军特处那边,我做不了主。”
吴卫华思考了一下,转身坐到床头,下决心道:“他是这个家里,唯一值得我牵挂的人。但如果他真给日本人卖命,我反日,他亲日,那就是分道扬镳,背道而驰,水火不容。不等你们动手,我也会大义灭亲,杀了他。”
武伯英看着她,听着她用的那些成语,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弟弟曾经深爱的女人,身上有种可怕的东西。这东西既展现着非同一般的引人魅力,也展现着夺人心魄的可怕魔力,让人想要亲近又唯恐避之不及。
因为蒋介石突然要来西安,督促西北剿匪总部队进攻陕北,所以本次西安情报界通气会,齐北将之扩大化。党调处这边扩大到胡汉良和武伯英,武是无冕的副处长。军特处那边扩大到各个警察分局的局长,因为会议核心议题是委员长来西安视察时的安全保卫工作,需要这些分局长去做具体事情。
西安局势的复杂,也反映到了本次会议的桌面之上,相互指责,互相推诿。因为胡汉良和李廷芳两个火爆脾气,还夹杂了一些互相谩骂。武伯英一直不语,他知道这里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齐北也不发一言,冷冷看着。党调处来的三个人,两个不说话,胡汉良自然要据理力争,与李廷芳争执得不可开交。军特处的特派员张毅见齐北沉默,只好挺身而出两下说合,忙前忙后,既要顾及两家的面子,又要安排议题,摁下葫芦起了瓢,总算把迎接委员长的各项事情安排了下去。
齐北最后总结陈辞:“委员长的安全保卫,里三层外三层,完全轮不到我们,实际我们的任务就是各守其职,维护地方治安,委员长在西安期间,不能出什么乱子。委座的卫队肯定随行,负责贴身保卫。接着是嫡系胡宗南的卫队,负责把守门户。再外围是张学良,负责把守进出道路。最外面一层是杨虎城,我们捞不到保卫的。古来大方之家,嘉宾远来,有擦拭座椅虚位以待的;有焙茗沏茶礼敬有嘉的;有杀鸡宰鹅款待珍馐的,我们需要干什么,不过就是洒扫庭院罢了。”
大家听得频频点头,觉得有理。
齐北继续分析道:“委座此来,我想目的有两个。一是督战陕北,二是视察陪都。日本人的野心,不止侵占东三省。万一战祸再起,南京的位置和地势,易攻难守,朝不保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委座的眼光很长远,他选了三个陪都的地点。首选西安,因为古时在世界上都属强盛的朝代,周、秦、汉、唐,皆定都于秦岭之北渭水之南,此为中兴之相。但是因为共产党到了陕北,恶人在邻,所以西安的陪都价值大打折扣,此消彼长,于是重庆的价值上升了。而洛阳虽在备选之列,但没有潼关和川东之险可守,难以阻滞日军机械化部队开进,估计将来也是弃之不用。”
《潜伏·1936》 第十三章(5)
就连胡汉良和李廷芳也听得入神,忘了怒目相向,被齐北所折服。
“再说督战,督谁?自然是张、杨。”齐北说着翻开面前的一份报告,拿起来读道,“昨日,张府举行跳舞会,东北军来西安开会之高级将领参加。舞会间隙,张向两位新任师长引见刘鼎。说,你们要向刘先生好好学习,如果能达到他的一半,我就满意了。”他放下报告,“对刘鼎的态度,就代表了他对共产党的态度,诸君说,这个战好督吗?”不等众人表态,又接着道,“战和之事,他们高层决定,我们干什么,就是对付刘鼎。他那个牙医诊所隐藏的大功率电台,为陕北起了不小作用,连东南亚都能收到信号。这件事由我们党调处来干,借着委员长来西安,进行无线电管制,先将他的电台端了。名正言顺,也不怕张怪罪。”
李廷芳插嘴道:“我们各分局长维护治安外,我想全力追查菊剑,也给委员长的到来,献上一份厚礼。”
“联席会议,情报共享,你们却有私心。我想也好,你们去办吧。但是谁承想,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你们却要扔进水里,难道要淹死它?已经打草惊蛇,再想抓住他,就难上加难了。”齐北冷冷批评,“搜捕菊剑,还是我们党调处来干吧。日谍刺探的情报,肯定要靠电台汇报,土肥原的指示,肯定要靠电台传达。我们搞无线电是内行,只有从无形的电波入手,才能再次牵出此人。”
李廷芳虽不满意,却因为齐北句句在理,无可反驳。
散会之后,齐北叫武伯英坐上自己的车,本来武伯英和胡汉良同车而来,李廷芳看见,可能想主动与胡汉良和好,涎着脸钻进了胡汉良车里,只留张毅坐车回去。
车子发动,齐北侧头看看武伯英,冷眼沉默片刻后道:“对李直,我已经网开了一面,但是他没有逃走。我一直在想原因,为何他不逃命。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他在等委员长来,想得到第一手的情报。”
武伯英看着窗外,没有言语,看来李直这条命难保了。
与此同时,胡汉良和李廷芳在车里也开始了密谈。胡汉良余怒未消:“妈的,老李,我说一句,你有三句等着我。”
“老胡,你他妈的,我说三句,你反十句。”
胡汉良气鼓鼓地不再言语,李廷芳看着他神秘一笑:“正因为咱俩是朋友,我才这么对你。”
“有你他妈这样的朋友吗?净驳我的面子。”
“哼,你他妈现在还有面子吗?你都被架空了,要面子有个鸟用。这都是摆在桌面上,给他们看的,让他们觉得咱们不和,才好办事。”
“办什么事?”
李廷芳了解他,不急着回答,先用激将法:“看看张毅,虽说也是特派员,但西安军特处还是马局长说了算,他连个屁都不敢乱放。再看看齐北,你老兄反倒被当成个了个——屁!”
胡汉良果然中计,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马局长,马局长,现在不是你李局长当事吗?”
“我可没本事和齐北抗衡。我们这边,还是马局长说了算。要不然西安军特处,早被齐北挤下了桌面。”李廷芳更加神秘,压低了嗓子,“马局长回西安,是迟早的事。再说齐北对你,也真不仗义。我给你交个底,马局长想把齐北逼下台,然后他才好回西安。现在就看你老兄的态度了。你到底对齐北是个什么想法,我给你交了底,你得给我也交个底。”
胡汉良没正面回答,不露声色笑道:“孙刘联合,共拒曹操。”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潜伏·1936》 第十三章(6)
“笑个什么,说真的。不是你我联合,是你和马局长联合。事成之后,平分天下。”
胡汉良收住笑,认真道:“齐北这个人,很不简单,恐怕不是容易整的。”
“这你放心,马局长都计划好了。只是由我们军特处操作,有背后插刀之嫌。你来操作,最好不过。你是最好的人选,就看你敢不敢干。如果你愿意继续受人摆布,那就算了,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胡汉良咬咬牙:“妈的,我现在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武伯英推测不出齐北何时对李直动手,而李直已经铁了心,誓不逃遁,所以不好再对他明言。武伯英侥幸认为,齐北一定要假自己之手除掉李直,那么自己肯定首先得到消息,应该来得及拯救他的性命。
过了两天,胡汉良突然给武伯英组织庆功宴会,安排在有名的“一层楼”。取“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意,酒家临街两层木楼,最多也只能再上一层。武伯英摸不着头脑,打电话问胡汉良究竟。“勋章都快生锈了,还组织个什么庆功会。”
“这是齐巡吩咐的,我都安排好了,今晚包了一层楼。”胡汉良干笑着,“不,哈哈,包了一层楼的两层楼。你杀了松山,李廷芳放走了菊剑,哪里找这么好的对比讽刺。咱们这个庆功会不但要搞,齐巡专门交代的,还要邀请李廷芳。”
武伯英放下电话,一开始还不相信这是齐北的意思,随即又相信了。齐北这个人虽然顶尖聪明,器量却也过分狭小。李廷芳敢在联席会上公开顶撞,齐肯定要潲了他的面子才肯罢休。武伯英不由得又替李直担心起来,齐北的性格,肯定不会放过他,但是李直的性格,肯定不会逃避。武伯英就在办公室冥思出神,究竟怎么救他,实在没有个万全之策。
出来到院子里走了走,抽了两颗烟,还是没有头绪,吃不准齐北何时动手,更吃不准他会不会动手。手下都被派出去搜寻菊剑的踪迹,整个大院除了厨子在灶房忙活,再也没有一个人影。武伯英眼睛看着花园里的花草,脑子里被李直的生死问题纠缠,一筹莫展,顺手摘下一枝洋槐叶子,用天意来占卜。从死开始,生,摘掉一片,死,摘掉一片,最后剩了个死。不甘心又摘下一枝,从生开始数,最后还是个死。
李培新从外面急急回来,看见武伯英,连忙上来低声汇报:“组长,我发现了个重大秘密,那个菊剑,是吴卫华的哥哥。”
武伯英假装吃惊,盯着他:“真的吗?”
“千真万确。”
“来源可靠?”
“绝对可靠。”
“怎么来的?”
“我以前部队上的一个兄弟,如今在西安军特处。我今天碰见他,聊起菊剑的事情,他给我透露,他们进展比咱们快。已经弄清了菊剑和吴卫华的关系,只不过忌惮吴卫华,所以没有公开。”
“那我们也不公开,目前形势微妙,你要保守这个秘密。”武伯英带着点神秘,“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起你那兄弟?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你这个情报很及时。而且希望他,以后能多透露军特处的消息,让咱们事半功倍,我不会亏待他的。”
李培新笑着答道:“那倒不必,我和他的交情,不是钱的交情。”
“交情归交情,钱归钱,两码事,吝啬钱就会伤了交情。交情越用越少,再拿钱去补,就补不上了。”
李培新点头同意此话,觉得学得了一点人生真知。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潜伏·1936》 第十三章(7)
“好了,你跟我走,去参加处里给我组织的庆功会,在‘一层楼’,庆祝我那枚宝鼎勋章。”
李培新带着欣喜,更多是讨好武伯英:“组长,你这个功早该庆祝了,不然,我都替你冤枉。我知道你谦虚,不愿张扬,可有些事情,不炫耀一下,就得不到认可。看看咱们调查处,除了处长不说,谁有你的本事?”
车子到了“一层楼”,武伯英刚推开车门,胡汉良就迎了出来,二人一同走进酒楼。胡汉良道:“李廷芳不来,军特处那一帮子都不来,说是目标大。齐巡一听,他也不来了。就剩下咱们自己兄弟,反倒自在,就等你来开席了。”
本来预备了六桌,楼上三楼下三,如今军特处的人不来,去掉了一半人头数,于是党调处的大小喽啰都上了酒桌。楼上三桌,胡汉良和武伯英带着科长们就座,一些大喽啰作陪,楼下三桌都是小喽啰,坐得宽松。楼上楼下喧哗一片,“噔噔噔”上下穿梭,往来敬酒,热闹非常。酒宴的主题是庆功,大家免不了轮番给武伯英敬酒,武伯英来者不拒,放开了豪饮,应付自如,大家都夸他海量。李直看着武伯英,觉得他与往日大不相同,把一切谨慎小心都去掉了,蜕了一层皮般换了个人。吃到一半,武伯英已经有些半醉,吆五喝六与人划拳。只有李直没有敬酒,总是让别人先,似乎自己敬一杯,就会加重武伯英的醉意,而他,似乎不愿意武伯英喝醉。
胡汉良见酒已半酣,对武伯英道:“巡座没有来,但是他的心意到了,送给你一个礼物,让我捎来了,聊表祝贺。”然后对一个喽啰吩咐,“去,把巡座的礼物拿来。”
武伯英问:“什么礼物?”
胡汉良笑着说:“我也不清楚,用锦盒装的,还封了口。他送给你的东西,我可不敢随便打开。还等着你拆开,我好看个稀奇,看他送你什么。”喽啰把锦盒捧了上来,身边的李直帮武伯英把面前的碗筷挪开,将锦盒置于桌上。武伯英拍了拍锦盒,借着酒意打趣道:“不会是个金佛吧?”
胡汉良大笑:“金佛有什么意思?哈哈,再说,巡座清廉,他也送不起。你要金佛,哥哥我回头送你一尊,十足赤金。”
大家哄堂而笑,都等着看稀罕,撺哄武伯英打开锦盒。
武伯英撕去封条,掀开盖子,只见黄缎子中间,躺着那把勃朗宁1906袖珍手枪。坐在另一边的胡汉良,探头过来看看,羡慕道:“咱们玩枪的,最喜欢这个玩意儿,我问巡座讨了两回,他都没有给我,果然是个宝贝。”
李直看见手枪,脸色稍微变了一变,随即用玩笑遮掩:“胡处长,用你的金佛换,怎么样?”
武伯英觉得此枪预示着不祥,心里有些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他上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