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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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1936-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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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1936》 第三章(6)
胡汉良靠近过来:“我也是听人说的,辛亥革命那时节,武家立了大功,所以从陕西起来的这些开国元勋,都念着他家的好处。后宰门那座宅子,还是当年没收了旗人的财产,奖给了武家,然后才搬到西安城里居住的。”
  “噢,他家原籍哪里,立了什么大功?”齐北第一次听说,也有些惊讶,“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还以为这两尊神佛,是被钱财请下凡的。”
  “原籍在咸宁一带,早个二十年,提起渭北武家,关中人都听说过名头。祖上做过大官,历代又出了不少小官,落叶归根,把祖产经营得仓廪充实。西安府下辖二十县,最近的长安、咸宁,各出了一个大地主,地亩连片,骡马成群,越传越邪。长安县在南,有个说法,‘下了少陵坡,地亩都姓郭’,说的是郭自约。咸宁县在北,也有个说法,‘过桥朝北走,土地都姓武’,这就是说的武家。据说过了渭河桥朝北,步行一天,也走不出武家的地产。”胡汉良知无不言,“这样的人家,立什么大功,还不是钱财上说话。据说辛亥年间,武家倾尽家财,一次资助革命军十万银元,前清的龙元,一元一两银子。要知道,整个陕西革命军筹饷,一年时间才筹了六十万哪!”
  “果然是大功一件。青史有论,辛亥年间革命,陕西举义战事效果,仅次于湖广。”齐北听得咧嘴,“你们胡家的土地,也有这么多吧?”
  胡汉良笑答:“要是都排在路边,让一个跛子去走,估计一天也是走不完。”
  辛亥年间,齐北也是个满怀革命志向的青年,参加了家乡攻占清朝县衙的战斗,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那些激情岁月也浸涵着他自己青春,满怀着金色的回忆。齐北清楚,陕西是第一个响应武昌起义的省份,新军、哥老、刀客组织了“秦陇复汉军”,南征北战,东讨西杀,很好地掣肘了袁世凯对武汉的进攻,最终获得了和清军大小几百仗的胜利,与湖广战场合力迫使袁世凯召开南北和谈。这近一年的浴血大战,武家仗义疏财捐助的军饷,也在其中起了巨大作用。
  武伯英坐在办公室内,一下午都在思索齐北的用意,心思难以聚拢在手头的工作之上。自己一个小小的党部办事员,如今却成了国共两党争夺的目标,一头是值得同情的共产党,一头是惹不起的党调处。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这短暂的平静生活,又要不可避免地被打破了。共产党以民族存亡为念,近几年高调抗日,不用说代表了正义,幼苗向光,不自觉有心亲近。但二弟的惨死,又让人投鼠忌器,难以答应。党调处正是造成二弟惨死的罪魁祸首,绝不能帮他们做事,但是不答应,又如何能查出那个幕后元凶,但是答应了,又会受千夫所指。
  几个同仁都因事陆续出去了,虽无人打扰,却更加孤寂。心中的矛盾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商讨,越聚越多,越发不安,越发烦躁。武伯英干脆抛开工作,出偏门叫了辆洋车,早早回了后宰门。
  洋车拐过后宰门十字,武伯英就看见三辆汽车停在自家大门外,于是叫停了车夫,给了两个铜角子,下车步行。
  中间一辆黑色轿车,前后各有一辆吉普拱卫,车队周围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兵士,手按腰间的短枪盒子,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这辆黑色轿车,西安城的人都认识是杨虎城的座车。杨虎城住的止园公馆,在后宰门正西,办公的绥靖公署,在后宰门正南,经东大街、北大街回家似乎才是正途。但是出了绥靖公署的新城黄楼向南,就是当年满城的菜市口,杨虎城对这个地方有个大忌讳。前清时杨父聚众起事,被官府在菜市口当众砍头,所以他避开不走,从来都是从北边后宰门回家。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潜伏·1936》 第三章(7)
武伯英默默走近自家大门,朝黑色轿车看了一眼,车窗玻璃上的布帘紧闭,根本看不进去。杨虎城是刀客出身,性格豪爽,尤其讲义气。当年革命的同志,牺牲的、瓦解的、高升的,也许淡忘了武家的好处,他却从来记挂在心头,自从掌握陕西军政大权以来,经常接济武家的生活。车队路过武家大门,有时会停下来片刻,亲自下车进去看望一下武老太太。
  陕西刀客不同于东北胡子和山东响马,并非普遍理解的土匪。它是起于咸丰年间的民间侠义组织,豪杰相聚,学武练击,拜师访友,携利刃游走于乡间,没有固定组织和严明纪律。有一个首领当大哥下面聚集着许多弟兄,大小不一,划地自封,互相帮助扶持,有着打抱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义气。因为他们习惯携带一种临潼关山镇打造的“关山刀子”,长三尺宽二寸,形制特别,极为锋利,于是被老百姓称为刀客。随着时间推移,刀客中除了从事传统的盐客、镖客、赌客职业外,逐渐也有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也有了逼上梁山啸聚山林的绿林,却一直保持着其反统治的精神。
  孙中山向来重视陕西革命,辛亥革命时派来了景勿慕,反袁护国时派来了曹世英、胡景翼,反段护法时派来了焦子静、于右任,这些“党人”无一不重视与“刀客”的合作。其中革命党人胡景翼手下的兵力全部由刀客组成,官长皆是著名刀客不说,就连胡景翼本人也被陕西民间传说成了一个大大的刀客。
  乱世出英雄,刀客中也不乏后起之秀,其中以杨虎城最为杰出。小名叫九娃的杨虎城,其父就是一名刀客,被清政府捕捉斩首,于是他投靠刀客王飞虎,除强扶弱,劫富济贫。辛亥革命时,胡景翼将手下刀客编为一标,杨虎城就是其中严飞龙营王飞虎队的排长,作战勇猛,深受各级官长喜爱,从而登上了历史舞台。
  与其说是历史选择了杨虎城,不如说是杨虎城选择了历史,各路党人、会众、刀客、军阀在历次战争中争权夺利、互相仇杀时,他总是站在了正义一方。中原大战之时,杨虎城声明反对内战,临阵倒戈转而支持蒋介石,一跃成为西北军首领,任了陕西省主席。虽说后来蒋为了分化其权力,委派邵力子来陕主政,杨虎城改任了绥靖主任,但是邵力子却不敢过问军事,而杨虎城手握军权,却时常过问行政,还是陕西省的土皇帝。邵力子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与杨虎城配合还算默契,二人一同治理陕西,有于右任、焦易堂等一批*支持,注意发展民生,兴修水利,兴办教育,加之连续六年没有战祸,陕西人还算过了几年好日子。
  武伯英进了自己家门,迎面碰见卫队长王梅玟,正在急急朝出走。武伯英打了个招呼,然后问:“九哥呢?”
  王梅玟朝门外的轿车一努嘴:“在车上。”
  武伯英回头看看轿车,转过脸来问:“还生我的气吗?”
  王梅玟冷笑一声:“哼,还生,估计要生你一辈子的气。”
  “唉,我对不起九哥。”
  “你对不起的人多了。”王梅玟语气中不无奚落,“他叫你到他手下去,你一直推托不去,声称对政治不感兴趣,当那个烂教员当上瘾了。他不叫你了,你却突然跑到党部去了,换成谁能不生气。你不是对政治不感兴趣,你是对九哥不感兴趣。”
  武伯英不愿过多解释:“我有我的苦衷。”

《潜伏·1936》 第三章(8)
“行,你有苦衷。”王梅玟拔脚要走,“刚好,碰见你了,我把九哥的话捎到。九哥的原话,要是你和齐北、胡汉良他们搅在一起了,他也不会对你客气的。”
  武伯英听罢吃了一惊,想不到调查处也有九哥的触角:“这么快,他就知道了?”
  王梅玟停下脚步,不无得意:“齐北找你谈了一上午,我都知道了,九哥还能不知道?响鼓不用重槌,好话不说两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王梅玟说完,大踏步出了武家大门,登上门口的开道吉普。武伯英愣在前院,半天缓不过神来,目送杨虎城车队依次经过门口,朝西而去。对不起的人再多,武伯英都能过意得去,但是对不起二弟武仲明,却像胸口上搁了一块巨石,十八年来,一直压在心口纹丝不动。
  辛亥革命后,陕西革命力量被袁世凯瓦解,城头变换大王旗,一直处于混战之中,没有一刻安宁。武伯英的祖父光绪年间中过举人,放了京官,读书人忧国忧民,响应康、梁和谭嗣同的主张,积极参与戊戌变法,后因袁世凯告密事败,也遭受了牢狱之灾。因其不甚重要,被罢了官发回原籍,从此死心经营祖业,十余年间武家的地亩财产翻番增长。武伯英的父亲受过新式教育,对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的主张极为赞同,闻听西安起事,血热如烧,说服了父亲倾尽家底,凑够十万巨款,亲自带着骡马车队,拉着白花花的银洋到西安交给秦陇复汉军总指挥张凤翙。
  于是武家不但有地还有银子的名声不胫而走,不管哪个军阀起战事,都要来武家募集军费,从此没有宁日。第一任督军陆建章主政陕西,带着两个旅长冯玉祥、陈树藩,陆的儿子陆承武自视过高,被其父封为空头旅长组建新旅,居然拉着山炮来武家化缘。陆建章被陕西军民驱逐后,陈树藩上台当督军,更是把武家作为压榨的目标。如此三番两次,武家谁都惹不起,只好变卖田产应付,聚起的几千亩良田土崩瓦解,分属了四周的小地主,及至段祺瑞执政时期,只剩下了武家大院一张空皮。
  多事之秋,护法运动又起,陕军各股力量群起驱逐陈树藩,一些泼皮无赖也打着各种旗号拉杆子起队伍。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武家应接不暇,今天帮了你明天帮了他,这些人不记好处只记仇,总认为武家偏向自己的对头。唯有于右任、杨虎城等真正的革命党人,拿武家当朋友,可这些朋友今天来明天走,总是成不了武家的庇护伞。武家祖父是单传,武父也是单出,应了钱多丁稀那句老话,到了孙子辈才一胎生了双胞。祖父高兴异常,恰逢罢官在家,于是亲自启蒙,到了民国八年两个孙儿已经是半大小伙,在县中念书,羡煞人的一对金童。北山上的刀客黑麻子,自封为靖国军连长,实际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派人到县中捉了武家双生兄弟,送信来说要收他们为徒弟,索要一万元的拜师礼。武家赶紧挪借,才凑了五千,由祖父带着上了北山。黑麻子见赎金只有一半,答应只放一人,祖父愿意以自己为人质,抵充另一半赎金。黑麻子不应允,让他回去继续筹钱,祖父思虑再三,选择把大孙子武伯英先带回家。
  武家祖父领着大孙子回家,筹集赎金不够,却让人捎话给黑麻子,说剩余赎金已经备齐,叫他们连夜下山来取,就在武家大院交割。然后安排家人躲到亲戚家避难,自己独自一人在家等候,只给武父最后交代了四个字——和他拼了。黑麻子一干人押着二孙子武仲明下山,武家大院空无一人,只有祖父一手拄着拐杖坐在厅堂等候,另一手捏着烟袋吸旱烟,等候时间颇长,白铜烟锅已经烧红。黑麻子揭开装钱的木箱,却是满满一箱火药,大惊失色赶紧躲避。祖父扔了拐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作势要将燃得正旺的烟锅扔进去。黑麻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地求饶,威风全无,乖乖放了武仲明。祖父看着黑麻子等人灰溜溜逃出武家大院,放声哈哈大笑。黑麻子丢人失马,气愤不过,指挥手下把几十杆麻油火把扔上武家房子。武家大院是上百年的祖产,大户人家盖房,全是上好木料,多多益善,一檩七件,寸木彩楼,干柴烈火,火借风势,即刻蔓延起来封住了门庭。祖父还沉浸在痛快之中,大笑不止,把二孙子一脚踹入菜窖,然后大声念着《论语》中的精彩华章,坦然受炙。
  一声轰鸣,祖父没了声息,武家大院也变成了瓦砾滩。因为有炸药,村民无人敢靠近施救,大院周围是武家的园子,并无村人居住,也没有殃及池鱼的危险,村民就眼睁睁看着武家大院烧了个干干净净。武家人返回大院,墙倒屋塌,断壁残垣,找见祖父尸首,已经烧得焦黑如炭。在菜窖里找见武仲明,之前遭黑麻子毒打,又经烟熏火燎,也是奄奄一息,亏得天主堂的外国神父抢救,总算保住了一命。兄弟两个自幼性格迥然不同,老大乖巧,老二顽劣,一棵藤蔓上却结了东瓜、西瓜。祖父在北山黑麻子老巢选择了先救武伯英,武仲明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对家人充满了仇恨,似乎这个家庭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原本的特立独行的性格,变成了一意孤行的意志,叛逆而桀骜。武家在渭北的根基尽失,举家搬迁到西安城内,住进辛亥年革命党奖励的那所宅子,靠父亲在湘子庙与人合营当铺谋生。
  两年后武伯英考取了西北公学念大学,武仲明早就想离开这个家庭,提出要去上海读大学,父亲一直对其心怀愧疚,于是慨然应允。哪知武仲明这一去再没回来,然后又去了日本留学,只是书信往来,武父从字里行间读到儿子变得懂事许多,倍感欣慰。武母突然患病长辞,武父没有通知正在日本的武仲明,等他回国进了国民党上海党部工作,才把这消息去信告知给他。武仲*中唯一的亲人死了,于是对这个家没有了一丝留恋,更不愿回家,连书信也来得少了。直到一九三三年武仲明被捕的消息传来,武家人这才知道他已经加入共产党多年,更觉得对不起他,自幼失教才招致如此大祸。父亲盘掉当铺,凑了一万多元,要亲赴南京寻旧好说情。谁的愧疚都比不过哥哥武伯英,这十多年来他总背着一笔债,总觉得欠了弟弟一命。父亲自从得到消息就身体大恙,更不敢长途奔波,于是他狠狠心违了婚约,自己带着钱财去了南京。
  武老太太自从丈夫惨死火中,精神大受刺激,就有些疯疯癫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能记得七十年前在掌道御使家做姑娘时的生活细节,糊涂时分不清天上挂的是太阳还是月亮。此刻她正卧在躺椅上,把几截布料抱在怀中,满脸笑容冲进门的大孙子喊:“英儿,这是九娃孝敬给婆的,上好的湖州绸缎,给婆做老衣!”
  武伯英听罢笑笑,觉得能这样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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