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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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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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看到健康成长的拓实后,须美子再次向宫本夫妇深深低头行礼。她两眼充血,似乎立刻就要潸然泪下,可直到最后都没有哭出来。她严格地遵守了承诺,因为她回去后,拓实还问:“那个阿姨是谁啊?”

从此,正如拓实记得的那样,每隔一到两年,须美子都要来宫本家拜访一次。渐渐长大后,拓实开始疑惑,为什么那个女人是不是会来?为什么一来就让他们俩单独见面?同时,宫本夫妇也注意到须美子开始现出一种执着的眼神。

达子说,叫她别来了吧,但邦夫劝解道,事到如今,哪能叫她不来呢!

这个问题不久就解决了——须美子不再来了。

当时,从养父母那里得知真相的拓实,对须美子并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感情。时不时要来的特殊的爱意,这样的记忆是有,但在精神上仍觉得她是不相干的人,至少没想和她见面。那样的麻烦事已经受够了,他的印象只是这样。

虽说刚得知令人震惊的事情,拓实还是顺利通过了入学考试。上高中前,他加入了棒球社。父母在告诉他真相后似乎也没什么改变。养父仍以开出租车为生,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养母为了拓实的成长,净给他做营养丰富的饭菜。

然而,变化的确还是降临了。一家人如铁链般连在一起的心,渐渐地开始脱钩。

7

出了面馆,拓实到经常光顾的超市转了转。将打折的卫生纸拿到付款台后,拓实问面熟的女店员:“那个东西,有吗?”

约莫三十五六岁的胖胖的女店员微笑着点了点头:“有啊。”说着,她从收款台后一个长长的塑料袋里拿出东西。

“老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是要扔掉的。”

拓实右手提着卫生纸和塑料袋,左手拿着打包的饺子,回到家中。

时生已在壁橱前睡着了。也许是太累了,他鼻息很重,几乎是在打呼噜。拓实放下手里的东西,打开了那台十四英寸电视机。这是从朋友那里拿来的旧电视,打开开关后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出图像。他叼上一支艾古,点上了火。

图像终于出来了,是一个著名主持人率队探险的节目。这是个每隔一两个月播放一次的特别节目。这支探险队深入非洲腹地和南美洲的热带雨林,每次总有重大发现或遇上一些刺激场面。这次的舞台似乎换到了海上,探险队员都上了船。从故弄玄虚的解说词中可以听出,这次他们要找一条大鲨鱼。到现在还在搞《大白鲨》的噱头啊!拓实苦笑了一下。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大红大紫,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拓实抽着烟看了看时生。电视的音量不算小,他仍没一点要醒的样子。拓实站起身,走过去打开壁橱。最上面有一条脏兮兮的毯子。他将毯子拖出来,盖到时生身上。他想到,自己还从未为外人做过这样的事呢。他一贯的态度是,和自己没关系的人,随他感冒也好,受伤也好,都无关紧要。

反正,大家都是外人——变了声调的怒吼声又在拓实耳边响起。那是养父的吼声。

真相公开后,亲子关系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下维持着。儿子对养父母很在意,养父母对养子的精神状态也很关切。可以说,在“必须和以往一样自然相处”的使命感的感召下,一家人成功地过着走钢丝般的生活。气氛有些不自然,但大家都认为只要维持下去,或许就能发展为一种良好的关系。然而,裂痕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产生了。

拓实刚上高二不就,养父出轨的事败露了。拓实不清楚养母是怎么知道此事的,只是有一天放学回家,他看见养母正披头散发地哭喊,旁边坐着脸色难看的养父,他的衬衫袖子被扯破了。

养父母和孩子之间在生活中相互关照,但夫妻之间并没有这样的关照。甚至可以说,笼罩着整个家庭的精神负担,最后都集中到夫妻关系上了。养父明显是在避免和拓实照面,对他来说,家已变成一个令人心情郁结的地方。于是,他开始寻找能使他愉快的所在。

家里的气氛冷到了极点,大家已无心估计彼此的感受。然而,这又引起了恶性循环,养父出了事故,撞伤了人。

虽说他不必负全责,也不会因此吃官司,但出租车暂时不能开了。除驾驶外一无所长的养父,从此就整天待在家里。妻子埋怨他:一心都在那女人身上,才会在至关重要的工作中闹出这样的事故。

邦夫无言以对,便用喝酒来逃避现实。他喝得越来越凶,喝醉的情况多了,言语间也粗暴起来。

尽管经常喝醉,邦夫心中也总有一个疑问:自己没了收入,可妻子似乎并不觉得太窘迫。自己家里没有存款,他还是清楚的。

有一次,他盯了妻子的梢,因为觉得她出门时神情有点古怪。妻子去了银行,而且是家本该与宫本家并无关联的银行。

妻子从银行出来后,他强行抢下她的手提包,发现里面有多张万元钞和一个存折,上面显示每月都有一笔固定的金额进账。

汇款人是东条须美子。原来,她为了表示对宫本夫妇抚养孩子的感谢,一直汇钱来。知情者只有达子,她刻意对丈夫隐瞒了此事。

邦夫暴跳如雷,认为妻子独自用去了所有的钱。妻子予以否认,声称为防万一,一直存着这笔钱,并且只想用在拓实身上。奇*。*书^网可看看存折就知道,钱不时地被取出过。

存折上剩下的钱,之前达子用掉的钱,今后将汇入的钱——二人为此一连争吵了多天,十多年前那对坐夜车去大阪接孩子的恩爱夫妻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

“反正,大家都是外人。”

吵到最后,邦父迸出了这么一句。当时,他已经喝了很多酒。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他还向妻子扬起了手。拓实第一次看到养父对养母施加暴力。

不能再待在这个家里了——这就是拓实当时的想法。

突然,时生翻身坐起。因为没有任何先兆,拓实很狼狈。“怎么?你醒着吗?”

“刚醒。”时生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啊,这里就是你的住处。”

“是啊。”

“今年是一九……七九年?”

“还用问?你的脑袋被打坏了吧。”

“没,没什么,核实一下而已。”时生动了动鼻翼,“有饺子味儿。”

“猜对了。我想你大概也饿了,给你买的。”拓实拿过饺子,放在时生面前。

“哦,大概你也知道,我最喜欢吃饺子了。”

“你喜欢吃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嗯,你喜欢,说明我买对了。”

“你吃过了?”

“嗯。”

“在那家只有面条和饺子的店买的?”

“你知道那家店?”

“没去过。”时生轻轻耸了耸肩,“听说过。”

“哦,那么个破店,居然也有人说起。”

时生打开了包装,用一次性筷子吃起来,还不住地点头。

“好吃吗?”拓实问道。

“好吃不好吃的,反正和听说的一样。”

“你听人家怎么说的?”

“味道说不上好坏,但一吃起来就停不下来。”

“哈哈,”拓实笑起来,点上了已不知是第几根的香烟,“就是这么回事。谁说的?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我父亲。他说年轻时住在这一带,常去那家面馆。”

“那店以前就有吗?我倒不知道。”

“要去就现在多去几次,再过七八年店就没了。”

“没了?会倒闭?”

“拆迁,要在那儿盖大楼。”时生舔了舔嘴唇,更正道,“好像要在那儿盖大楼。这一带肯定会变样的。”

“这一带还有什么好变?不过,玩意那家店真没了,还真受不了。等拆迁通知下来,我叫老板顶住别搬。”

“顶不住的,会有榨地虫来逼。”

“榨地虫?什么玩意儿?”

“啊,没什么……”时生摇摇头,将视线转向别处,“那是什么?”他看着拓实从超市拿回的塑料袋。

拓实诡笑着将袋子拖了过去。“这是我的好伙伴。”他轻拍两下。

“像是面包。”

“是面包,但和一般的不一样。面包切片时,最外面的皮卖不出去,这里装的就是面包皮,有三十片呢,不要钱。”

时生一听就双眼放光。“穷人的比萨!”

“咦?”

“在那上面涂些番茄酱,放在烤面包机中一烤,穷人的比萨就做好了。”

拓实站起身,他不想对时生的话一笑了之,而是走到时面前蹲了下来。“你听谁说的?”

“没有谁,谣传嘛。”

“哪有这种谣传?我就是这么吃的,再没第二个人知道。这种寒酸吃法是不会对别人说的,你却知道。快说!怎么回事?”

时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直直地看着拓实的眼睛。拓实正面对着他。

“是听父亲……说的。”时生道,“我父亲也是这么吃的,这可不是你的独创,面包和番茄酱,早就有了。”

“也管这叫比萨吗?”

“好像是的,大家想到一块儿去了。”

“嗯……好吧,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拓实一把揪住时生的头发,用力往上一提,“这个‘父亲’是谁?说名字!”

8

“哎哟,痛!”

“当然痛了,要我放手就快回答!”

“我说。快放手!”

“你先说,父亲的名字是什么?”拓实又用力揪了一下,时生的脸都扭曲了。

“木拓……”

“什么?”

“木村拓哉。木村就是那个木村,拓是拓实的拓,哉嘛,就是志贺直哉的哉。简称木拓。”

“为什么要简称?”

“不知道,或许是这样叫起来方便。”

“嗯。”拓实放开了手,“慢着,你不是说和我一样也姓宫本吗?怎么你父亲变成木村了?”

“我本来叫木村时生,但我想叫宫本时生。这其中有很多内情。”

“看来也是。”拓实在时生面前盘腿坐下。“刚才你突然哭了,我没有问下去。这次哭也不管用了。快,把事情说清楚。”

时生好像觉得刚在在人前哭鼻子很难为情,他用手理了理头发,嘟囔道:“是有点出洋相了。”

“你父母不在了?”

“嗯,是。”时生点点头,“不在这个世界里,再也见不到了。”

“别用这种古怪腔调说话。是死了,对吧?”

“这个,”时生稍稍顿了顿,说道,“是啊,去世了。生病。”

“谁?”

“啊?”

“到底是你父亲还是母亲生病死了?总不会一起死了吧?”

“嗯,不是一起死的,可也差不多,相继而亡。”

“哦?这真是不幸啊。”

“他们也不是我真正的父母。”

“啊?真的?”

“我好像是个孤儿,他们收留了我,将我养大。”

“哦。”拓实端详着时生的脸,“真巧啊,和我一样。”

“嗯,我知道。你本名叫麻冈拓实,生母是东条须美子,对吧?”

拓实盘着腿挺直了脊背,叉起双手。“就是这里让人别扭——为什么我的事情你全知道?”

“我父亲临时时对我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与我有血缘关系,叫宫本拓实。他还说了很多宫本拓实的事情,身世、经历什么的。”

“你父亲又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估计他调查了很多年。”

“什么目的?”

“这个,我父亲只说:‘我死后你就去找宫本拓实吧。’”

“找到了又怎样?”

“他没说,只说:‘见了面,你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完就去世了。”

拓实将双手在胸前交叉,紧盯着时生。从时生的眼神看,他倒不像在撒谎,但他的话太不着实际,令人一时无法相信。

“我们有血缘关系?”

“嗯。”

“什么样的?这话说来没劲,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只有那个姓东条的老太婆了。难道你与她也有血缘关系?”

“虽不能肯定,但我想不是这么回事。我父亲说过,这世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只有一个。如果加上东条,不就有两个了?”

“这倒也是,但你父亲说的也不见得都是真话。”

“嗯。”时生垂下眼帘。

拓实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时生。听说陌生的地方有人在调查自己,他觉得不是滋味。突然冒出一个素昧平生的青年,说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也令他摸不着头脑,甚至怀疑这是个圈套。可看看时生,有多少有点亲切的感觉,至少可以认为他对自己并未抱有什么恶意。

“你现在干什么?上学?”

“啊,不。算是灵活工作吧。”

“灵活工作?那是什么玩意儿,没听说有这种工作啊。”

“不是工作的名称,就是不断换地方、打零工的意思,以前叫自由职业者。不知道吗?”

“不知道。”

“哦……也难说。”

“不就是无业人员吗?”

“嗯,简单来说……”

“无业就无业呗,还拐弯抹角地装什么蒜?哼,年纪轻轻就是个无业游民啊。”说着,拓实忽然想起了什么,搔了搔头,“我现在也没资格说别人。”

“听千鹤说,你好像在不停地换工作?”

“不是我要换,怎么说呢,是找不到适合我的工作。总有能使我发奋努力的工作吧。”

“快要找到了,肯定。”时生充满信心地点了点头。

“真是这样就好了。”拓实擦了擦人中,感觉还不错。每当他说起对工作的考虑,谁都批评他太过乐观了,若抱着这种观念,什么工作都作做不长久。“本就没有什么适合自己的工作”,“要改变自己,去适应工作”——听到的都是这些话,就连千鹤也在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时生是第一个肯定他的想法的人。

“你家在哪里?”

“吉祥寺……以前。”

“什么意思?”

“曾经在那儿住过,直到父母去世为止。”

“现在呢?”

时生摇了摇脑袋。“现在没有家。”

“那你之前都睡在哪里?”

“各种各样的地方,车站候车室、公园之类的。”

“闹了半天,你既没工作又没住所。比我还要差劲啊。”

“哈哈,也可以这么说吧。”

“有什么好笑?嘿!既然是有血缘关系,你要是哪儿的阔少该多啊!”

“不好意思。”时生低下头,肚子咕咕叫了。

“不仅像私处流浪的寅次郎,还是个不带饭上学的穷小子。看来光靠那点饺子是喂不饱你的。”拓实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可的确没别的东西可吃。想来你也知道,我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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