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桃花林,却见简简单单的一所竹篱茅舍,虽不及瓦房砖墙阔朗,可是占地亦是极广,矮矮的荆棘篱笆内,穿梭着一些极干净利落的丫鬟婆子,皆是喜盈盈地相当平和,少了寻常大户人家的明争暗斗。
院落中寂静无声,忽而一道清脆娇嫩的声音打破了平和:“啊,辟邪,你作死了的,胆敢在毯子上养你家的小避邪,胆敢将这俄罗斯的地毯咬碎!”
柴门忽而被往外撞开,竟是一个小狗模样的避邪跐溜窜了出来,动作迅捷无比,钻入了篱笆下的花草丛中,只是花丛甚矮小,又不浓密,只钻进了半个身子,没有屁眼的屁股还露在外头翘着,显得分外可笑。
凤舞目瞪口呆,金佳士伦与敏慧却是咧嘴大笑,这是黛玉的声音啊!
在小避邪身后,一个女子紧接着赶了出来,容颜晶莹,气质如梅,不是他们寻寻念念的黛玉,还能有第二个人生得这般容貌气度么?
只是她纤细如柳,袅袅婷婷,手中却还挥着一条小鞭子,鞭头卷起,在地上击打出缕尘烟,大有将小避邪笞打一顿的架势。
敏慧上前两步,却不由得停住,喜极而泣道:“夫人,我们可找到你了!”
黛玉只顾着追那只淘气的小避邪,并没有看到门口来人,闻言却是不由得一怔,随即脸上漾起了恬淡的笑容,道:“啊,敏慧,什么时候来的?”
敏慧与金佳士伦一起上前几步,“扑通”二声,跪倒在地,道:“夫人,您与爷这一去,小少爷天天吵闹,可把奴才们想死了。”
“想死我了?这可不成,只有四哥才能想我,你们想我,仔细四哥回头跟你们吃醋!”黛玉莞尔一笑,脸上尽是娇憨顽皮,全不像一个儿孙满堂的中年美妇,倒是个快乐天真的少女。
见到两个都跪下了,黛玉忙丢下鞭子,扶起敏慧,又示意金佳士伦起来,笑道:“金佳,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男儿膝下有黄金’没听说过么?那是‘跪天跪地跪父母’的,别轻易在我跟前说跪就跪,仔细折了我的福寿。”
金佳竟是磕了三个头,才道:“爷原是奴才再生父母,这几个头,爷和夫人是当之无愧的。”
黛玉面色一板,颇有怒气,道:“快起来罢,让我瞧着着实气闷!”
眼珠子一转,瞧向了凤舞,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才道:“你不是那个捕头么?不去惩治那个什么知府的姜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金佳士伦已经站起了,听了这话,忙笑道:“他原是奴才极得力的人。”
黛玉听了便道:“好罢,四哥还在睡,你们先进来罢!”
说着便拉着敏慧先进去了,一路笑声不绝:“敏慧,你们怎么来姑苏了?降职了?还是你们自请过来想瞧个究竟的?”
自己夫妻逝去之后,首先找过来的便是十三,余者想来也会陆续来到姑苏了罢?太湖的桃花林,深入的桃源林府,本就是世外桃源。
敏慧失笑道:“原是士伦说爷和夫人福大命大,岂能如此消逝,便自请过来姑苏,掌管夫人的家乡,也是想打探着爷和夫人的意思,倒是没想到,竟是让凤舞先遇到了爷与夫人!至于那个姜公子,少不得惩罚一番!”
黛玉唇色如蔷,得意地笑道:“四哥已经将他的鼻子打断了,明儿个,你们再好生惩治一番,若是他家中是强抢而来的小妾,你们便做主放回家罢!”
敏慧也不觉抿嘴一笑,道:“爷的性子倒是大改了,何是这般不冷静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往日里的冷静,原是装出来的,若是公公在世,必定要说:老四,从小儿就呵斥你,你情绪不稳,难当大任,多年来你也改了不少,怎么年到花甲却反而又返老还童了?”
黛玉叽叽呱呱,学着康熙的语气,极是相似,逗得敏慧忍住笑。
凤舞见知府夫人与黛玉极是恭敬亲热,心中更是疑团簇簇,眼睛却瞅着金佳士伦,只见他脸上皱纹舒展,眼角似是晶莹划过,显然心情激荡。
这对宛若神仙眷属的夫妻,更让凤舞好奇不已。
待得进屋落座,四面摆设一尘不染,件件精致,处处雅淡,越发透出一种浓郁的书卷清气,令人见之而难以忘怀,渐渐生出敬意。
凤舞少年习武,本是草莽出身,多年来屡破奇案,只是对朝堂冷心,便只居于六扇门总捕头之位罢了,倒也颇读了些书,瞧着西壁书卷满墙,越发敬佩此间主人之奇巧来。
黛玉坐了主位,招呼三人坐了,又吩咐小丫鬟沏茶上来。
凤舞生平只见刀光剑影,哪里见过如此温柔旖旎?闻得茶香扑鼻,又见茶几上茗碗花瓶之物,愈见此间处处透着精致的高贵气派来。
黛玉对敏慧笑道:“说起来,也不过就这么些时候,难为你们找来。”
敏慧不觉叹道:“夫人说得倒是容易,想想爷和夫人这般风范,岂能让人忘怀的?倒是难为了小少爷,天天哭着叫娘,让人心里怪疼得慌。”
听到敏慧提起弘昼,黛玉的眼圈不觉红了,低语道:“可不是,如今,我就是对胖娃儿放不下心。他模样最像四哥,可是脾气却暴烈得像草原上的烈马,少不得做事不循礼法,只怕给包子添烦恼呢!”
若说人生得意,尽在山水之间,若是她心中牵挂,就是她身体里孕育出来的骨血,她那一个个可爱又懂事的儿女。
午夜梦回之际,一张张笑脸绽放在梦中,让她梦中笑,梦醒泣。
叹了一口气,黛玉素手擎了一枝花瓶里的桃花,皓腕如玉,花绯似胭,愈加衬得妍丽如花,轻声道:“少不得日后有人带了他们来的,到时候,我这个做娘的,给这几个孩子赔不是罢!”
恐黛玉心伤,敏慧忙又指着凤舞道:“这个凤舞,倒是有一件事情来求夫人的意思呢!”
黛玉不解地问道:“你们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须得来求我的意思?”
凤舞起身拱手道:“知府夫人说,夫人与她原是旧识,属下请夫人替属下略作说客,完属下生平之心意。”
那一年,梅花蹁跹,一座孤单庙宇,隐着一道清冷身影,缁衣在白雪中翻飞,映着红梅,愈见面容如玉,似隐在梅花中的花仙子,那清冷漠然,那种说不出的孤寂,竟是让他为之一颤。
时间仿佛突然凝滞,他的心,也随着那个清冷如莲的女子跳动不已。
母仪天下 番外 暖春3
春风暖心扉,吹融了寒冬雪,吹绿了江南岸,万物复苏,生机无限。
但唯独,冰心依旧。
黛玉只听凤舞说此,想了想,出家的却是妙玉惜春二个,便笑问道:“我倒是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既然说是我旧识,算起来也只有两个。”
妙玉心不在红尘,惜春看透世事,皆是清冷淡漠之人。
凤舞忙道:“我却不知道她姓名,只知道她是个极灵秀极清淡的人物,亦画了一手好画,十多年前惊鸿一瞥,至今未敢或忘。”
孑然一身,孤寂淡漠,他看到她眼底深处的那一丝寂寥,生了惺惺相惜之情,她就像是孤单南飞的北雁,落下了雁群,挣扎着飞行,一路上亦有担惊受怕,却依然坚强自己。
他追着她十几年,她走过的山山水水,他也跟着走了一遍。
可是,他却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她自号孤雁。
自己亦因她此号,而自号孤凤,在红尘中郁郁而行的孤凤。
敏慧一旁笑道:“他说的,原是惜春姑娘,如今就住在玄墓寺中。”
“哦,是四妹妹?倒是不曾想,她竟亦在姑苏。”黛玉凝笑道。
一句四妹妹,霎时掀开了尘封往事,心中涌上了无限姐妹情意。
惜春出世,纵然是因看透世事,亦因与自己交好,不能与自己有所瓜葛,为贾府所用,如今,她竟真的面对青灯古佛了么?
如花一般的生命,应是开得热闹非凡,岂能凋零于香烟冷经之中?
凤舞精光内蕴的眼中,却是闪过一丝惊异之色。
眼前这个女子,顶多大不过二十岁罢了,竟口呼他意中人为妹妹?
他已认得她有十几年,当年是个芳华少女,如今少说也有不惑之年了。
原来,她的名字叫做惜春,惜春,岂不是珍惜暮春之意?
金佳士伦笑嘻嘻地听着,脸上竟然不见往日冰冷肃然,对凤舞笑道:“你原不知道,这位艾夫人说起来,比你那位年纪还大两岁呢?”
凤舞吃惊地道:“瞧起来不过二十岁罢了,比她还大两岁?”
摇摇头,道:“一点儿都不像!”
敏慧听得接人失笑,道:“倒是老天厚爱夫人呢,我也艳羡得紧,明儿个,须得跟夫人学学,竟是如何养得这般水灵?若是与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站在一处,别人只说是姐妹,再说不得是母女。”
黛玉哀哀而叹道:“月儿去了蒙古,星儿跟着那只狂鬼去了什么风沙堡,小梅子与胖娃儿,必定是在京城里,身边没个贴心人,倒是让我好想。”
养了一群儿女,除了两个最小的,一个个都是有家有业的人了。
“想他们做什么?我竟是要吃醋了。”清朗沉厚的声音从内堂传来,帘子抓起,胤禛沉稳地走了出来,大手放在黛玉肩头,满脸不悦之色。
黛玉起身笑道:“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起得这么早,也不知道保养。”
胤禛霸道地按着她坐下,才道:“我不过就是睡了一会子,你就心里想着别人,若是我再睡,可不就是见到了孩子,你就舍不得地回京去了。”
黛玉闻言,不由得露齿一笑,似新开幽兰,清新淡雅:“多大的人了,都这般年纪了,还吃孩子们的醋!”旁若无人地给他理了理衣领,极是亲密。
金佳士伦与敏慧起身目前给胤禛磕头,道:“奴才给爷请安。”
胤禛摆摆手,道:“都起来罢,我们在这里,很不用多礼。”
不用坐镇江山,胤禛刚硬的面庞也柔和了许多,多了些悠闲之气。
凤舞见他们夫妇天造地设,一身皇族贵气卓然,受礼坦然,竟没一丝局促,心中不由得暗暗称奇,愈加对这对夫妻好奇了起来。
胤禛因问黛玉道:“方才说什么事情呢?我倒是隐约听到什么道姑。”
黛玉笑道:“原是凤捕头见过四妹妹,心里有些爱敬之意,偏生四妹妹是个极清淡的性子,倒是蹉跎了十多年的光阴了,很是想叫我去做说客呢!”
胤禛若有所思,道:“这些原是他们的事情,你临到这时候,还做媒婆不成?姻缘天注定,由着他们自个儿去罢!”
黛玉嗔道:“我又没说去做什么劳什子媒婆,天底下,有我这样美貌清雅的媒婆么?我原是想着,四妹妹竟在姑苏,我去瞅瞅她罢了。”
随即又叹道:“四妹妹这一生,也够苦的了,她又并不是正经修行的人,只是跟着妙玉红尘飘零罢了。说起来,那妙玉也不算是个正经如空门修行的,这两个,这些年没见,倒是让我有些操心,很是想去见见。”
听了这话,胤禛想了想,道:“倘若她果然在姑苏,见见倒也无妨。”
黛玉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在家里歇着,我去玄墓寺瞅瞅她去。”
一听到黛玉要出门,小辟邪霎时从门外钻了进来,直扑向黛玉怀里,小小的辟邪,像小狗一样可爱,在黛玉怀里拱了拱,全不见方才躲避之意。
胤禛眼里霎时冒出一团火气来,大手拎起小辟邪,道:“不许抱牠!”
那是他的妻子,只有他才能抱,小辟邪来凑什么热闹?
胤禛脸上的气息煞气极浓,目光凶悍,倒是吓得人人畏惧,一个小辟邪更怕身上的龙魂之气,吓得瑟瑟发抖,小心里却有不甘。
只是被胤禛拎起,小辟邪四只蹄子在空中乱抓,小小的身子愈加可笑。
胤禛看也不看,随手往后一扔,小辟邪便跌在了大辟邪怀里,抓着辟邪口内呜呜鸣鸣,好像是在向辟邪告状主人欺负牠!
哎,孩子啊,那是主子啊,主子的话,得听,不然就完了。
大辟邪的大爪子抓着小辟邪的小爪子,顺便搔了搔辟邪的耳朵,像是慈母对待幼儿,怎么瞧着,怎么滑稽。
凤舞生平判案无数,自是见识极广,原先听到辟邪二字,心中已生疑惑,如今又见大辟邪亦躺在地上,逍遥自在,不见群兽之王的威风,倒似宠物,蓦地里想起“朝中帝后,养神兽辟邪,立功无数”等言语来。
脑中闪过这个意思,凤舞也给自己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
帝崩,后薨,时日未久,山河同悲,然已是人尽皆知之事,尽皆哀叹大清江山少了英明之君慈爱之后,却没想到,他们竟依然活在世上?
只是却不容凤舞多想,黛玉已对敏慧笑道:“你们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你们深知四妹妹住在哪里,就陪着我一同去罢,四哥在家里歇息。
胤禛开源不满地抗议道:“我与你同进同出惯了的,怎么丢我一个人在家?”
黛玉香腮如雪,似笑非笑地道:“十三不是早就来信了?说今儿个只怕就到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不等着他,还跟着我们去探望四妹妹做什么?”
胤禛听了便道:“这个十三,早晚不得来,偏偏今日来!”
黛玉见他没异议,便进内堂换衣裳去了,敏慧亦与她进去了。
想到即将见到惜春,凤舞心中竟是一种热血涌起,又有少年时代的那种豪气与悸动,即使历经年华,也未减半分。
等了许久,也没见黛玉出来,凤舞心内愈加焦急,却因见金佳士伦谈笑挥洒自如,倒是没一点儿焦急之色,想是司空见惯了似的。
金佳士伦与胤禛说了些朝堂之事,大约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见敏慧扶着黛玉款款出来,这一出来,霎时惊动了窗外的飞鸟,扑棱棱地飞起。
但见黛玉也没什么特殊的打扮,不过 是家常衣裳罢了,行动之间,春衫如清水荡漾,姣花若隐若现,却更比上一回放纸鸢时凤舞所见,更显得风华万千,袅娜,娇致,想必这才是天生秀色罢?不用打扮,亦美到十二分。
黛玉却对胤禛道:“我去瞅瞅四妹妹,若是十三来了,不许吃酒!”
胤禛一愣,随即一笑:“十三那个酒鬼,信中不是说从镇江得了两瓶子陈年竹叶青么?哪里能管得他不吃酒,只许他少吃两口罢了。”
黛玉点了点头,方与敏慧同车而去,金佳士伦便扯着凤舞留下。
与敏慧叙了些寒温,黛玉抬头便见寺庙森森,隐在几株柞树之间,沉厚的钟声响起,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