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谁开的枪?这辆巴士究竟要驶向哪里?我回过头看着黎克,他点燃一支烟,恶狠狠地抽着。这时,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渐渐地停在了路上,我看见司机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喇叭尖利地响着,他的身体下面已经积了很大的一滩血。
黎克走过去扶起司机的头靠在座位上,喇叭声才就此停止。我呆呆地看着他:“怎么办?”他没有回答,坐进驾驶位发动汽车,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我现在明白,他和我一样害怕,只是不肯表达出来罢了。
公车掉头了,车上装着两具尸体,在狂风暴雨中行进,司机的头不断地摇晃,种种迹象都表明生命正在从他的躯壳里溜走。他不断地摇着头,牙关紧咬,就好像在严正地拒绝什么他永远不会接受的事情。
一瞬间,我看见巴士的车厢里光线亮了起来,里面坐满了人,在春光明媚的早晨,由朝气蓬勃的司机开着的巴士似乎要把他的乘客带向幸福的道路……
一声尖叫打破了这和谐的气氛,车上出现了两个手持枪械的歹徒,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
“把钱拿出来!”歹徒叫嚣着,此刻年轻的司机脸上渗出汗珠,焦急和紧张让他不知所措,但是他仍然悄悄地掉转车头,想开向人流集中的市中心。可是他的计谋很快就被歹徒识破,他们用枪指着他的头强迫他把车开往郊外。
就这样,这辆失控的公车在危险的旅途中越开越远,车上所有人的生命都悬系在了歹徒的枪口上。抢夺了所有人身上的财产之后,这两个歹徒打算逃跑,他们丢下了一个帆布包,命令司机停车。
“我不能停车!”司机深知身上的责任,如果放走这两个罪恶滔天的犯人,自己的良心会受到巨大的谴责。他加足了马力,使这两个人没有跳窗的可能。公车呼啸着行驶在通向郊区的道路上,穷凶极恶的歹徒最终扣动扳机,向司机开枪。
那震撼人心的枪响仿佛在我耳边又一次响起,我看着这个青年仍然挺直了脊背坐在驾驶位上紧紧抓着方向盘。
“我不能……停车。要让所有的乘客……安全地……回家。”他喃喃道,然而血液渐渐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他眼中的画面开始摇晃,车速慢了下来,歹徒跳窗逃跑了,但是他的巴士始终没有停下来,而是沿着应走的路线,一站、一站……直到终点。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看着走下巴士的乘客,他露出最后的一个笑容,倒下了。
窗外风雨飘摇,车窗上的雨刷不断地摇摆,黎克仍然坐在驾驶位上,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司机坚定的背影。巴士渐渐驶进了城区,车停在一条街边。
我们慢慢靠近司机,他在弥留中睁开双眼:“所有的乘客都……安全吗?”
我含着泪点点头。
一丝笑容在他嘴角慢慢漾开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团光笼罩在他身上,猛然间司机的伤口不再存在,他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坐进驾驶位。我们下了车,站在路上默默地看着他。公车一路鸣着喇叭开走,消失在街角,等待着下一站的乘客光临。
我和黎克并肩站在被雨水清洗过后的街道,很久都无法缓过神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黎克茫然地喃喃自语。
“虽然有点奇怪,但是觉得很幸福。”我微笑着看着巴士消失的那个方向,如果你的生命可以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那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我们慢慢地走回我的房子,路过的墙上还残留着一些白色的粉末,似乎是一些很大的字的轮廓。我用手指在墙上抹了一下,转身问他:“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黎克好奇地望着我,“这些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文化大革命时候的标语,我们的父母应该都经历过吧?风吹日晒快消失了。”
“那时候的……现在还有?”我不敢相信近半个世纪以前的痕迹竟然还留在这座小城里。
“只是少数吧。”黎克垂着头穿过那些古老的石墙。
年轻的我们对那段历史一无所知,只是曾经发生的事实怎么可能被抹杀?它总要在岁月的沉淀中给我们留下一些无法过滤的感觉,提醒我们它曾经的存在。
黎克坐在我的房间里看着我忙着整理房间,他的眼光久久停留在墙上那些原先挂照片的地方,“你想不想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当然很好奇,不过房东婆婆开始就不肯告诉我。现在……”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我想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你这么肯定?”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墙壁,思想似乎已经游离其外,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夜晚降临,送走了黎克,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书。但是白天发生的事使我的心始终静不下来。我不时地抬头,看看墙上的照片是否再次出现。但是,整个房间一片寂静,似乎再也不会有什么异常。
墙上的挂钟敲响了12点,我感到困倦,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瓷器被摔碎的声音,我掀开窗帘往外看的时候发现外面什么也没有,转身的瞬间房间里那盏暗淡的小灯灭了。当双眼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之后,我看见墙上又出现了那些旧黑白照片。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盯着正中那张全家福,他们脸上悲伤的表情似乎要穿透二维的平面紧紧抓住我,把我掳到那个年月,强迫我听他们讲述一个悲惨的故事:
还是这幅全家福,只是眼前的景象是倒着的,并且这些人的形象已经由黑白变为彩色,由平面变为立体。
“笑!”摄影师冰冷的声音喝道。
但是站在镜头前面的这一家人怎么都笑不出来。于是摄影师再也不愿意等他们露出让他满意的表情就急急地按了快门,就这样,他们悲伤的表情永远留在了那张不随岁月流逝的照片上。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马路上的高音喇叭此起彼伏地吼叫着,顶上装着喇叭的宣传车慢慢地从街道上驶过,它发出的声音如同一个强悍的闯入者,贸然地钻进人们的心里。
听到这些口号,镜头前的一家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最小的女儿靠近母亲,紧紧抓住她的衣角。
“我们走。”母亲用眼神示意自己的两个儿子。于是,他们付清了照相馆的钱,约定了取照片的日期,就急匆匆地走出了这间墙上贴满了革命大字报的照相馆。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在一行人沉默的途中,小女儿怯生生地问。她的问题让这位母亲额头堆起了深深的皱纹。她的思绪慢慢浮动,回到了一个平和的年代——
一栋白色的西式别墅,芳草茵茵的花园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酒会。酒会的主题就是宣布这位当时还是少女的母亲与另一位富家子弟的婚事。可是宴会进行到一半,女主角却消失了。她气急败坏的父亲在整栋房子里四处寻找,却只发现了她留下的一封短信:
“父亲:
我绝不会接受您安排的、没有爱情的婚姻。为了自由,我走了,去寻找我自己的幸福,如果您费尽心机地来寻找我,结果只能是悲剧收场。
女儿:婉贞”
为了追求真正的人生,这个勇敢的女子背弃了自己的家庭,踏上了一条漫长艰辛的人生道路,很快,她就爱上了自己的学长,两个人在年轻的激情鼓动下结成了夫妇。
对于婉贞来说,那是她一生中最辉煌、最快乐的时光。
一家人低着头在秋风萧瑟的马路上慢慢行进,但母亲的脸上却显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那是因为过去的快乐时光暂时取代了她脑中无尽的烦恼……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夜的沉静。
婉贞和她的丈夫结合之后很快就有了爱的结晶,当时两个人以学者的身份在英国学习古典文学和诗歌。
看着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丈夫伯言和两个刚刚出生的儿子,婉贞沉浸在深厚的幸福之中。她常常微笑着对丈夫说:“即使现在让我死去,我也不会有怨言,我已经尽享人世间的一切爱和幸福了。”
每当听到她这么说,她的丈夫伯言就会佯装生气地刮她的鼻子:“你又在胡说什么?还有更美好的生活等着我们呢。”两个人恩爱的气氛将那间并不豪华的小公寓渲染得异常温馨。
那时,他们的祖国争经历着一次重大的革命,几千年的历史在几年之内被改写,陈旧的制度和崭新的观念之间产生了重大的矛盾。婉贞和伯言这一对爱国青年此刻应邀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在大学里担任教师的工作。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一场声势浩大的无妄之灾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
在一个飘散着淡淡晨雾的清晨,婉贞和伯言如同一对爱巢里的鸟儿,还沉浸在温暖的梦乡,楼下的一阵骚动将他们的美梦打得粉碎。当楼下的嘈杂越来越响亮,婉贞从梦中醒来。
门怦怦地响着,正如婉贞的心脏在心房里跳动的频率,她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在门外的木楼梯上响起。这阵声音像一阵不祥的战鼓,敲打在他们心中。他们迅速回顾了几个月来在学校和楼梯墙壁上那些含沙射影的大字报和标语,他们本不以为意,以为自己一个小小的教书匠不会成为攻击的对象,然而现在似乎矛头正直指向他们。
就在此时,门猛地被撞开了,一群脸上稚气未脱的孩子闯了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婉贞愤怒地叫起来,然而从房间里一直蔓延到楼下街道的呼声瞬间淹没了她的愤怒,她惊恐地看着这群孩子手臂上的红袖章,就像红色的浪潮把她席卷而去,她的身体一瞬间已经不是自己的,她回过头想从着无数双手臂形成的丛林里寻找到自己丈夫的身影,寻找一丝慰藉,却看到伯言同样已经被紧紧绑住,他眼中那份绝望和愤怒让婉贞胆寒。
他们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通向批斗大会的车,在那里,婉贞看到大学的校长、老师们全都跪在那里,头低得很低。
“校长!你们……”他们很快也被压上了那个用木板搭起的简陋的台子。那些孩子疯狂地吼叫着让他们跪下,伯言稍有抵抗,就被几个人一脚踹在膝盖骨后面。
跪在一边的婉贞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咯啦”一声,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望着在身边跪下的丈夫,她太了解伯言,对于自己所坚持的事情,就算以死相逼也不肯认输。现在他居然跪下,那就意味着他的腿已经断了。
这是一场噩梦的开始,两个人在那里接受着曾经是自己学生的辱骂和折磨。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令婉贞的心如同掉进了无底深渊,那些年轻人曾经是她课堂上最渴求知识的一群。如今他们脸上换上了一副如痴如醉的癫狂表情,仿佛已经认不出眼前他们百般凌辱的正是教给自己知识的恩师。
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伯言额角渗出,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巨大的疼痛考验着这位性格倔强的男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对他们所谓“罪行”的揭露却始终不肯停止一般,终于,疼痛超出了伯言能够承受的范围,他失去了意识,倒在台上。
“伯言!”婉贞失声叫到。几个学生走过来,有人含了一口水往伯言脸上喷去,他们把他拉起来重新跪好。
婉贞此刻已经泣不成声,一个女孩伸手就抡了她一个耳光:“闭嘴!”
批斗大会终于结束了,但这只是厄运的序曲。当婉贞拖着浑身的伤痛,背着自己的丈夫慢慢地往家走的时候,背上的沉重终于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放声恸哭起来。
伯言的腿拖在路上的尘土中,他憋红了眼眶,却始终没有掉过一滴泪。听着自己心爱的妻子通彻心扉的哭声,他伸出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婉贞,坚持住……”
她的泪水和着汗水洒在尘土飞扬的路面,却始终不肯停下举步维艰的脚步。
由那一天起,他们的生活已经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越走越远,在“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恶名下,两个人每天都要被抓去进行批斗,即使伯言的双腿已经不能行走,也没有间断。
批斗的内容越来越荒谬,形式却越来越惨无人道,婉贞的头发被剃得七零八落,伯言的眉毛也被剃掉。两个人为了不让孩子的心里受到创伤,尽量不让他们看到自己有什么异常,但纸向来是包不住火的,无论是从学校还是街道上,他们的孩子早就知道在自己的家里发生了什么。
憔悴不堪的父母让孩子们经常害怕得抱头痛哭。每一个漆黑的夜里,婉贞躺在因疏于治疗而痛苦不堪的伯言身边,隐隐地听到孩子们房间里传来的哭声。她的心就像被针刺一样痛。这个时候,她总是紧紧抓住伯言的手:“我们错了吗?如果这是一场恶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可惜这不是噩梦,而是时代发展中一个无法抹杀的史实。
婉贞心痛地看着伯言一天天消瘦,每天如同刑罚般的批斗使得这位原本眼中光彩熠熠的文人变得双眼无神,灵魂的光辉似乎正一天天从他身上减弱。
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婉贞和伯言疲惫的身躯又被人拖走了。他们被分成两队带到一个批斗大会。两个人面对面跪在台上。随后,那些红卫兵发出了一个让他们都无法接受的命令。
“互相打!打得越狠越革命!”
心力交瘁的婉贞忍不住在沉痛中抬起头来,她呆呆地看着身边的几对夫妻,“啪啪”的耳光声此起彼伏;她又望望面前的伯言,他的双手无力地垂着,显然不打算执行这个残酷的命令。
“怎么回事?耳朵聋啦!”脸上闪动着愤怒的雨水的红卫兵扬着手中的宽板带向他们走来。
“伯言!”婉贞惊恐地叫了一声,情急之下一把抓起丈夫的手,向自己的脸上扇。此刻,伯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手从她手里挣脱。雨水浇得他们睁不开眼,空气仿佛已经凝滞。
“婉贞!!你在干什么?!”
丈夫声嘶力竭的吼声响彻天际,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每一双眼睛都凝聚在这对夫妻身上,眼神中有惊讶;有愤怒;有幸灾乐祸;也有——赞许。
“我爱你。”
望着伯言的双眼,婉贞的脸上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泪水哪里是雨水。她顾不得红卫兵的虎视眈眈,用膝盖挪到丈夫面前紧紧抱住他。
“什么样的耻辱我都能忍受……但是让我伤害你,我办不到,因为……我爱你……”
伯言被强行拖走了,无论婉贞如何哭喊,都无法留下他的一丝体温。又有谁能想得到,这一别,竟然就是他们永生的离别!
回忆让母亲脸上又笼罩上阴云,她摸摸刚长出来的短发,将天真的女儿揽进怀里:“快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