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穆雷瞪着老苏,气不打一处来。
“我以为你吃不下了嘛……”老苏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再说冷了就不好吃了。”
穆雷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
“老穆,别生气,下次我请,咱们再到这里来吃一次。”老苏充满歉意地说。
“他们这里每次的菜是随机的!”穆雷摇着头说,“谁知道下次来,还能不能再吃到这种瓦罐煨肉?”
“那就吃别的呗。”老苏说,“这家好吃的菜多着呢,兴许咱们下次来,又会发现新的神品。”
“我就想吃这一道……唉,算了,不说了。”穆雷郁闷地叹气。
气氛一时有点僵。缄默了一阵,老陈打破沉闷:“对了,说起菜式随机这个问题,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吃到的每一道菜,都能让我们联想到各种不同年龄和韵味的美妙女子。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这一桌全是男人,厨师才会做出相对应的菜式?”
老何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吃饭的是一桌女人,厨师又会安排令她们浮想各色美男的菜式出来?”
此话引得大家一阵大笑。老余说:“那如果吃饭的人一半男人、一半女人,又该吃些什么?”
“猜不出来,只有亲自吃过方知……”
朋友们谈笑风生,穆雷却再次陷入了沉默。到了停车那儿,大家见他神不守舍,建议他不要开车,由老余代驾。
车子行驶在夜路上,穆雷坐在后排,一直思忖着心事。
这件事,不能告诉身边的任何人。当初,他答应过的。
但是,那是在当时。现在,这种肉再次现世,要他不管不顾,停止追问,绝不可能!
可这件事,该找谁商量呢?想来想去,穆雷觉得最值得信任、能保住秘密的,只有儿子穆东城一个。
第四节
穆东城从越南做完节目后,来不及返回单位就直接赶赴父亲的家。因为之前父亲打了电话,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他商量。
穆雷的妻子前年因病去世了,穆东城现在又没结婚,父子俩在同一个城市里,按理说可以住在一起。但因为各自工作的关系,加上两代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各自居住。穆东城通常隔个一两周会来看望一下父亲。穆雷经常上电视节目,又有一帮老友做伴,日子倒也过得充实、愉快。一般情况下不会召唤儿子。打电话给他,必然是有正事。
穆东城赶到父亲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拖着行李箱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疲惫。穆东城瘦高个子,皮肤白皙,相貌和身材都跟父亲不太像。穆雷给儿子倒了杯水,问道:“累了?吃饭了吗?”
“飞机上吃了。”穆东城喝下半杯水,用手背擦了下嘴。
穆雷坐到儿子身边,问道:“这次越南之行怎么样?”
“挺不错的,我们探访了河内、海防市等好几个地方的经典美食和传统小吃,足以令读者大开眼界。爸,有些东西估计您都没吃过。”
“嗯。”穆雷说,“你们的杂志越来越有吸引力了。”
穆东城看出父亲想跟自己探讨的显然不是自己的越南之行,问道:“爸,您想跟我说什么事?”
儿子来之前,穆雷已经准备好要说的话了。他缄默片刻,说道:“你记得上个星期,我打电话叫你去品尝岳川古镇的一家私房菜吗?”
=/文/=“对,但我去不了。您去了?”
=/人/=穆雷点头,“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
=/书/=“是苏伯伯、陈伯伯他们吧。”
=/屋/=“对,一共六个人。”
“那家私房菜馆怎么样?”
“令人震惊。每道菜都堪称极品。”
穆东城一愣,继而露出欣喜的神色。他知道,美食家父亲很少对哪家菜馆做出如此高的评价。他一下来了精神:“爸,您是打算让我们杂志去做一期专访,介绍最新的美食资讯吧?”
“当然可以。但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穆东城望着父亲,注意到父亲神色凝重,显然要说的事情不只推荐美食那样简单。
穆雷再次沉默了一阵,终于决定把埋藏在心底近40年的秘密告诉儿子。“有一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这件事,当年只有你爷爷、我和你妈知道。后来你爷爷过世了,你妈前年也走了,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过,我今天打算把这事告诉你。”
穆东城有些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身子——父亲很少有这样严肃地跟他谈话。“什么事呀,爸?搞得我有点儿紧张起来了。”
“你认真听我说。”穆雷望着儿子,“爸是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人,这个你知道。”
穆东城点了下头。
“那时候全国都在闹饥荒。城市里还稍微好些,每个人有定量供应的粮食。但我们那时候在农村,粮食严重短缺。1959年的时候还有些麦麸、红薯吃,到了1960年和1961年,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只有去扒树皮、挖草根。最后,连树皮草根都被人们吃完了。为了填饱肚子,就只能吃观音土。你知道什么是观音土吗?”
穆东城说:“好像是一种用来做瓷器的白色的土。那玩意儿能吃吗?”
“观音土在我们老家那里又叫白鳝泥。现在来看,当然是不能吃的。但当时的人饿得没办法,只能拿它充饥。因为那种土不能被人体消化,所以吃了就不会饿肚子,但是由于不能吸收,没营养,人最后还是要死。可当时很多人没有选择——与其饿死,不如饱死——你奶奶就是因为吃多了观音土而死的。”
穆东城从来没见过奶奶,但听到这种惨况,心里还是很难过。
穆雷继续回忆那尘封的往事。“当时农村的人结婚都很早,我16岁时就娶了你妈妈,18岁时生了你——但那时出生的人,真是生不逢时呀。你出生在1961年,恰好是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家里新添了一口人,没有一点儿喜庆气氛,反而更是愁云惨雾。因为家里几乎没有任何食物,导致你母亲没有奶水。这样下去,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初生的婴儿饿死吗?”
穆东城从来没听过父亲说这些事情,现在感到非常好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把我养活的呢?”
穆雷叹了口气。“没办法,你爷爷厚着脸皮挨家挨户地去借吃的,但那时谁家又拿得出来食物呢?最后,只借到一些可以勉强充饥的野菜和草根。这点儿东西,全都紧着给你妈吃了,希望她吃了之后能有点儿奶喂你。你奶奶为了保住孙子,每天吃观音土。我和你爷爷实在吃不下去,就只能硬扛着。最后,奶奶吃进肚里的观音土无法消化,导致腹胀难受、无法大便——在万分痛苦中死去了。”
“你奶奶死后,爷爷万念俱灰,觉得这个家算是走上绝路了,一家人只能眼睁睁地饿死。当时,我、你妈妈和爷爷三个人都饿得全身浮肿,虚弱无力,而你也快要饿死在襁褓中了。一天下午,你爷爷最后看了我们一家三口一眼,抹了把老泪,蹒跚着走出家门。他可能知道自己快死了,不想死在家里,因为我们连抬尸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知道你爷爷这一出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但当时竟然没有感到悲伤,因为我明白,我们一家三口也很快就会在另一个世界和他见面。当时我甚至盼着早点死,这样就彻底解脱了,不用再忍受饿肚子的痛苦。”
穆东城听到这里,心紧紧地揪了起来。他那时还是个未满周岁的婴儿,对这些事情自然没有一丝印象。此刻听起来,觉得这种情形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了,不禁问道:“那最后,我们这一家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穆雷咬着嘴唇沉寂了片刻。“后面发生的事,十分奇怪。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穆东城凝神望着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你爷爷出去大概两三个钟头之后,竟然回来了。而且,他紧紧掖住胸前的衣服,到了家后,关上屋门,才把藏在衣服里的一包东西取出来——那是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我当时饿得两眼发花,没看清油纸包着的是什么。只听到你爷爷兴奋地说:‘有救了,有救了!这回有吃的了!’”
“我那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爹已经饿昏了,精神也不正常了。接着,我看见你爷爷在厨房里生起火,烧起一锅水,似乎做起饭来。不一会儿,我闻到一股久违的肉香,但当时仍然认为是幻觉——要知道,那时要是能捡到点儿野菜就是奇迹了。能吃到肉,就像今天梦想当世界首富那样不切实际。”
“但没过多久,你爷爷竟然真的端着一盆热腾腾、香喷喷的东西出来了,招呼我们赶紧下床来吃。那时,我和你妈饿得头昏眼花,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也按捺不住了——就算是梦,能在梦中饱餐一顿也好呀!我们用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下床,坐到桌子旁,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直到一口咬下去,真真切切地尝到了肉的滋味,才知道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没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很难想象我们当时的感受和心情。我们简直欣喜若狂,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根本没心思考虑这肉的来源,也根本顾不上问——说实话,当时就算知道这盆肉有毒,吃了就会死,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不一会儿,我们三个人把这盆肉吃了个精光,汤也喝了个底朝天。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实在难以言喻。饱餐一顿之后,我们的体力和精神都恢复了。你妈妈不久后也有了丰富的乳汁,能把你喂个饱饱的。这盆肉把我们一家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听到这里,穆东城瞪大双眼,惊诧无比,问道:“怎么会有这种事?爷爷到哪里去搞到这种肉的?”
“听我说完。”穆雷继续道,“我们吃完这肉之后,你爷爷非常严肃地对我们说,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是我们家的秘密。还规定不能打听这肉的来源。他说,只要能做到这两点,这种肉我们就可以一直吃下去。”
“那您和妈妈就真没打听?”
穆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任何事情,都要看当时的具体情况。这件事如果放到现在来看,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来历不明的肉,怎么能糊里糊涂的一直吃下去呢?但是在当时那种大饥荒的背景下,我们是真的不敢打听,生怕做错了一点儿什么,就再也得不到这种肉吃了。那个时候,对饥饿的恐惧,远远超过了满足好奇心。”
“听起来,这种肉你们好像吃了不止一次?”
“是的。”穆雷顿了一下,“事实上,从1961年到1962年,我们几乎吃了整整一年。”
“什么?”穆东城惊讶万分,“一年……也就是说,全靠这种神秘的肉,你们才能渡过难关,从三年自然灾害中熬过来!”
“你应该说‘我们’。”穆雷提醒道,“别忘了,你也是这种肉的受益者。如果没有这种肉的话,我们一家人都不可能在那场饥荒中活下来。”
“唔……是的。”穆东城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说,“天哪,一年的时间,爷爷上哪儿去找这么多肉?”
穆雷耸了下肩膀。“我不知道。自从这种肉进入我们家之后,你爷爷就变得神秘起来。他从来不让我们知道这肉是从哪儿弄来的,也不当着我们的面烹制,只是每天做好之后,叫我们来吃。而且,你爷爷叫我们在这特殊时期里,尽量少出门。因为大家都在挨饿,我们却因为每天都有肉吃,长得油光水滑、红光满面的。让别人看到,未免生疑。”
“所以,为了不让秘密外泄,你们整整一年就躲在家里吃这种肉?”
“也不是完全不出去,只是不常出去。那时候的人饿得没什么力气,为了保存体力,很多时候都窝在家里不出门。”穆雷说,“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62年,粮食增产后,饥荒才得到控制和缓解。”
“那粮食危机解除后,我们还吃过这种肉吗?”
穆雷摇头。“没有了,食物丰富起来后,我们家餐桌上出现的就是普通的米饭、蔬菜和肉类。那种肉你爷爷再也没拿出来吃过。”
“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只问过一次。你爷爷当时就沉下脸来,规定不准我们问关于那种肉的任何问题。他要我们就像从来没吃过这种肉一样,忘记这件事情,谁都不许再提起。我和你妈都不敢惹他生气,所以一直不敢再问。直到多年之后,你爷爷去世,也没把这个底交出来——这肉的事就成一个谜了。”
穆东城皱起眉头,思索了一刻,说道:“爸,我不得不说,爷爷的这种态度,十分可疑呀。”
穆雷望着儿子,“你想说什么?”
穆东城迟疑了一下,说:“爸,不是我想说出来恶心您。您难道就没想过吗?这种肉,会不会是……”不敢说下去了。
“你想说,会不会是死人身上的肉?”穆雷明白儿子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怎么会没想过呢?实际上,当时真的有这种人吃人的现象。有些人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把一些新鲜尸体悄悄带回家……但是你爷爷弄来的这种肉,绝不可能。”
“您怎么能确定?”
穆雷说:“你那时太小,根本没见过饥荒地区的人。那时几乎人人都是皮包骨头,饿死的人更是像骷髅般可怕。哪来这种油脂丰富、膘实肥厚的肉?要是一个人身上还有这种肉的话,那也不至于饿死。再说了,要是你爷爷每天出去弄死人肉,能持续一年吗?”
“这倒是……那就真是怪了,你们天天都吃,一年算下来当吃下好几头大肥猪了。哪儿弄这么多肉呀?”
穆雷蹙眉道:“是啊,这件事令我疑惑多年。后来,我为了找寻答案,到全国和世界各地去寻觅这种谜一般的肉。结果40年过去了,我没有在任何国家和地区再次吃到过。这个过程中,我倒吃成了所谓的‘美食家’。”
“原来,您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研究各地美食的。”穆东城恍然大悟。
“我四处寻觅这种神秘的肉,有两个原因。”穆雷说,“第一是,我很想弄清楚,你爷爷当初给我们吃的,到底是什么肉?如果不能得知,我一生都不会安心!另一个原因是,这种肉——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在吃遍了全世界的美食后,我可以说,没有任何食物的味道,可以和这种肉相提并论!我真想在有生之年再吃一次……”
说到这里,穆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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