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阁并不在邺城中心,而是选在了南郊的街巷之中。临河而立的二层小楼,于闹市中偏有一分遗世独立的幽静安然。雅间布局简单、摆设清新,除座椅茶具,只墙角的小几上安安静静的开着几朵幽兰。
引人的,是墙上挂着着一窗美景。黛瓦白墙,拱桥垂柳,映在墨绿的一溪清流之间。那一弯绿,便带些氤氲的水气扑面而来,一河、一桥、一船、一树、一廊,便成一派安然自得。时有轻舟行过,水波似如锦绣,偶有渔歌响起,声音尤胜天籁。心,在那一瞬间里沉沦。
“莫漓!”回头,正看见风无痕蹙了眉看我,“不凉么?关了窗,到我身边来。”
我不理他,仍旧回身看我的。他缓步跺到我身边来,牵了我的手就走。“手都冰成这样了,还不肯听话。”
我便悄悄瞪他,这样的天怎么会轻易着凉呢?竟这样小心。
他静静的坐下,抬手斟茶。那一双手,骨骼均匀,纤长苍白。我不禁抬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古的定律,凡是自命风流的公子都偏好白色。风无痕也不例外。只是,他今天打扮的分外整齐。长长的头发,梳挽成简单的发髻,用上好的羊脂白玉簪子配精巧的银色缠丝头冠,只留了长长的一束在头顶直垂到腰侧。身上白色袍子,精致的立领紧贴脖颈,斜襟盘扣,宽袍窄腰,一掌宽的腰带围绕一朵翠玉,描绣出暗蓝缠金丝的花样,简单却华贵。他一张脸,线条柔和,目光清冷,更显得人如英玉。
看我发呆,他笑出声来,“莫漓好没出息,看自家公子都看得呆了吗?”
“你好看啊,自然就看的呆了。”我瞪他一眼,戏谑的笑了。
“喜欢我的衣裳?回头让微蓝做几身给你。”他笑着捻了茶点塞进我嘴里,又将我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暖着。
“这样的衣服,看看也就罢了,让我穿,难为死了。”
正说闹着,便听见一位年轻公子略带轻蔑的嬉笑声,“风公子真是好雅兴,跟自己的小厮也闹成这样么?”我慌忙起身站到风无痕身后,不由抬眼偷瞧那人。他穿的倒是简单,只一袭青色便装,腰间缠同色腰带,只佩着一枚玉坠子。他衣服的袖子极宽大,从我身边经过,竟带起一阵香风,不晓得是什么香料,倒也雅致动人。
风无痕缓缓起身拱手,“柳公子安好,想是什么事情绊住了,此时才来?”
柳薄云似乎没想到处于劣势的风无痕会当头责怪自己的迟到,冷冷笑一笑,道“还能有什么事呢,自然是你们风家惹下的好事。”
风无痕却并不回应,静静品茶。
见他并没什么反映,柳薄云面上便带了层薄愠,“风公子倒真是有诚意的,竟拖到此时才肯露面的!倒不知,阁下准备怎么处理此事呢?我数十弟兄还等着要个交待呢!”
风无痕却只是淡淡的笑,“柳公子何必如此气恼?此时可不仅是柳公子那数十兄弟的事,风家的数十间商铺又怎么处理呢?”他顿一顿,“风家倒是不在乎这几家商铺的,只怕,事情这样的闹大,对谁都没好处的。”
“哼!是么?敢问公子有何高见?”柳薄云的话音中竟有一丝轻蔑。
“呵,听说潮州今年又发水患了?公子好似正是潮州人氏吧?”风无痕忽然这样的问道。
柳薄云便微微变了脸。
“要说,我倒是没什么主意的,只是我这小厮——”风无痕抬手指了指我,“这孩子那天讲了个故事,我很是感兴趣,不知道柳公子想不想也听一下。”
“哦?那就讲讲吧。”
“莫漓……”风无痕轻笑的唤我。
我便郁闷得要死。这风无痕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我摸摸鼻子,低眉敛目的又将捉鱼的故事讲了一遍。
柳薄云稍稍沉默了一下,眼神竟有些复杂,他笑一下,“这孩子倒是看得明白。公子身边,连个小厮都是七窍玲珑心的。”
他便笑了,“做生意,不在意气之争,关键还是在盈利的。柳公子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我没什么意见,但看风公子的诚意了。”
这人的反映倒也是极快的,竟立时明白了风无痕的用意。
风无痕笑笑的将一份文书推过去。柳薄云接了,信手翻看几张。风无痕这才开口,“风家惹下的祸事,自是应一力承担的。闹事的几个人,就交给柳公子,随便你怎么处理。伤亡的那几个兄弟,由风家来进行丧葬赔偿和安抚,定让柳公子安心就是了。至于损失的船只,柳公子随时可以去我们航务上提取六只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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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爱若东风了无痕(18)
“就这样吗?”柳薄云敲敲桌子,细声道。
“怎么?柳公子不满意?”
“我们损失的货物又怎么算?”
“这个,事情已经发生好几个月了,损失也着实不好计算。倘若,柳公子能够拿出实证来,在下会考虑照价赔偿。”风无痕只是笑。“邺城的事,风某自来不是很了解,又是初涉商道,不想太过麻烦。在下还是很信任我这个小厮的,他的提议,也非常得我心。我想,倘若柳公子同意,三年内,风家退出邺城航务。三年后,我们再商议合作。而这期间,风家出入邺城的业务,便一应的交由柳家代理。自然,柳家是要保证为我们提供优惠的。至于其他领域的合作,柳公子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继续细谈。”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跟你谈?”
“柳公子是明白人,自不用我多嘴细说。想必公子很明白的——这样拖下去,拖垮的可就不只是风家了。咱们两败俱伤,对谁都没与好处,不如,精诚合作,互利双赢。”
“互利双赢?”
“是我家小厮说的,他说就是谁都不输,大家都赢。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他们两个具体的谈判,我实在听着无聊,早就神游太虚去也,又觉得头脑中昏昏沉沉,困倦的厉害。
风无痕倒是细心,立刻发现了我的困倦,伸手将我拉至椅上坐了,又亲手斟茶给我,将整碟的点心端到我跟前来,“茗阁有名的点心,别处是吃不到的,你尝尝。”
我轻轻嗯一声,倒也不想吃什么,只一会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目录(10310)
第四章
自那日回来,他便开始整天忙碌。
而我则安静的在一旁看书习字。
有时候,阳光自朱红的小窗中溜进来,画一室疏疏淡淡的影。我们,便在这样影里慢慢相对。常常,只要抬起头来,便遇上他专注的眼波。
心里,便蔓延出无边的安宁。
有时忙着,我便给他一盅茶。偶尔他掌心拂过我指尖,便化成一个温润的笑,若有如无的写在他唇边,缠绵不去。
忙完了,他便来看我练字,将我浅浅的圈在怀里,一笔一划的写一个柔软的字体。那长长的发散落下来,抚在我颊边,有淡淡的痒。
便越发的觉得自己残忍。
“公子,需要召集邺城各商铺的掌柜前来会面么……”
齐良玉的话没有说完便被风无痕打断了。“不用。怕只会打草惊蛇的。我这个大公子也不是无能了一日了,不在乎多无能几日的——莫漓?”
他放下手中的册子,向我走来。觉察到我额上细细的汗珠,他认真的看我一眼,“手这样冰,还一头一脸的汗——不舒服么?”
我便摇头,“自来了,就药不离口的,怎还会有不舒服呢?”虽这样的说笑着,我心里到底是明白的——我这身子,正日渐的孱弱,畏寒且虚弱——就是在这样的盛夏时节,也常常会在夜里冷醒。
抬头,恰看到他眸中复杂的神色,竟隐约带一丝疼惜。“让微蓝给你换件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
“要出去走走么?不忙的么?”便欢喜的笑出来。
“恩,不忙。这回子暑气也过去了,出去走走也好。”
这是第一次,正式的去看街景。风无痕并没有带侍从。只我和他,乘坐一辆简单的马车——衣着也简单,只是一袭布衫便装。
“邺城是咱们大兴著名的交通要塞,又是通汇、捷达两大运河与衡水的交汇之处,水路、陆路四通八方,南来北往的商旅,无不在此落脚,其商贸之繁荣就是京都金城也不能比的。”他牵了我的手,慢慢的跟我解释。
“这些我不懂。”我抬头向他微笑。
“咱们现在让马车去运河附近,带你去看看过往的商船。然后顺着运河一路北上,就都是繁盛之地了——风家的店铺也多集中在这一地带。”
听他这样说了,我才恍然大悟。这个人,真是聪明机警的。风宇澄即然想借此机会将他彻底扫地出门,邺城的商家便绝对不会配合他的行动。那么与其正大光明的召开会议打草惊蛇,不如“微服私访”一探究竟。
看我满面慧黠的笑,他稍愣一愣,旋即笑了,“又被你猜中了么?”
“什么?猜中什么?”
正装傻,车把式已经在毕恭毕敬的请示,“爷,已经到金胜桥了。”
“走,去看看运河——”他这样说着,牵了我的手下车。
方下车,我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是一座桥,又分明是一座楼。桥分上下两层,下层石桥为基,行车马座驾,上层木质天梯,供步行赏景。我挣脱他的手,快步往桥一侧跑。但见那桥凌驾于宽达十数米的河面上,由此岸到彼岸,撑起二十一个大小不一的石孔。桥面是青石结构,装有红色的木质栅栏,又每隔数米架起四五寸粗的木柱,撑起上层飞檐斗拱的天梯。桥上红色的漆面已经逐渐剥落,露出木材斑驳的色泽。整座桥古朴典雅,青石和木材结合在一起,刚柔并济,古朴沧桑。
◇BOOK。◇欢◇迎访◇问◇
第19节:爱若东风了无痕(19)
“金胜——”我低声呢喃出桥名,“这太神奇了!”
“这桥也很有些年月了,究竟什么人设计打造的也已经无从追究。但它的牢靠却是有目共睹的。”
自桥旁的台阶拾级而上,凭栏远望。深沉的江水翻滚而来,那样浑厚而充实,江上来往船只不断,蓝的天、绿的树、白的帆、黑得船、暗绿的江水,形成一幅层次分明、色彩斑斓的图画。如果说上一次见识到的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水墨画,那么这一次则看到了“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浓墨重彩。
江上微凉的风,饱含着湿润的水气,在我和他之间穿梭飘扬,更使得我开心不已。将我满眸的兴奋看在眼里,他含了笑伸手拢我额前的碎发,竟将我拢进了怀里,“竟很少见你这样的开心。”
我竟没有挣脱他,着实顺着他的指尖,看向不远处——“那便是邺城港口,往前,那边,”他手指轻轻一转,“就是风家的航运中心。”
待过了桥,也无心再坐马车,只是牵了他的手一路步行。不久便到了一处商贸集市,南方的珍珠、北方的参宝、西方的美玉、东方的珊瑚,甚至外域的奇珍异宝几乎无所不有,至于寻常的丝织、刺绣、山货等更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风无痕只盯着我慢慢的走着,几乎从未停下脚步看那些货色,但我分明觉得他在极有目的的审查着什么——
过了集市,便进入的商铺林集的街道。邺城的商铺似乎极有特色,围绕着港口形成了层次分明的商铺集中带。首先是过往商家货物交流的集市,然后是餐饮住宿、茶楼书场、古玩字画、丝绸绣庄、日用杂货等等。
“好奇怪,这附近竟都是商铺来的!”
“嗯?”风无痕一时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便又重复一遍,“这附近都没有住家么?”
“也有,只是比较少。邺城的布局比较特殊,围绕码头,商务区、居民区、耕种区成回形排列,”他一面说着,一面在空中比划出示意图来,“这布局看着虽奇怪,却是极合理和便捷的。”
“嗯,能形成这样的格局,可见其商务的繁荣不是一日半日了!”我缓缓的开口,待碰上他略带着惊奇的眸子,才恍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他却不再言语,抬手指指斜对面的一家铺子,“那是风家的彩凤阁,以前是邺城最大的一家绸缎庄子,我们过去看看。”
门厅冷落。小二正垂着头的抱了拂尘躲在柜台后面。见我们进来,竟连声招呼都没有。
风无痕蹙了眉在店内转了一圈,便牵了我出来,“怎样?”
“不怎样。都没有人。小二这样冷淡,想来是惨淡多时了。”我抬头冲他笑。
又连续转了几家店面,风无痕面上的寒意便越来越重了。
“莫漓,你觉得要管理好一家商铺,最重要的是什么?”风无痕忽然问了我这样一句。
我低了眉,并不说话。
转过那条街,便听到孩子哭叫的声音,我寻声望过去,正看到一位看守小摊子的男子正教育自家偷食的小孩。
“瞧,那边有个孩子挨打了呢!”
“这你倒是上心,我问你的问题呢?还没回答我——”
我便笑起来,“我小时候可没少挨娘的教训呢,娘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时候娘还给我列了八条禁令,不许这不许那的,烦死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静静的看着我,轻轻重复一遍。
我微笑,知道他已经明白了。
他却站住身子,反剪着双手冲着我笑,“你在装傻,”走出去几步,他回头看定了我,“我不喜欢你装傻。”
车马的颠簸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时,便看到那人云淡风清的笑容。那么近,又那么远。
怔怔的看了他许久,竟恍惚回到以前在祁歌怀里醒来的时候。一双手抚在他颊边娇笑,竟不肯移开。
“怎么?醒来了?没见过谁家的小厮让主人抱着睡的。”
我一惊,才意识到自己正窝在他怀里,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