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想干什么?”他很镇静地问道。
“24小时之内冷敷,之后热敷。保证三五天之后,还是一个美丽的小白脸。”
范冰原五官扭曲,双目寒光四射。
我拎起包包,走了。
跟可怜的范冰原撒完了气。我独个在校园里徘徊。
季宏伟不在宿舍。
季宏伟不在办公室。
季宏伟没去实验室。
季宏伟不知道在哪里。
季宏伟的手机,没有人接听。
打了一遍又一遍,一个小时之后,“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我没有想到,季宏伟还记得那个保证。
这么多年了,谁也没有再提起过。
我还以为他已经忘了。
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的耳边,又听到了那只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轻轻地叫。
季宏伟上初中二年级那一年,他的爸爸要结婚了。
季宏伟两只手抄在兜里,低个头,在前面漫无目的地走着。
最近这些日子,他放了学都不回家。
他会一直在街头闲逛,书包吊在脖子上,象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我怕他跟着坏孩子去学坏,只好天天跟着他。
季宏伟脚底下踢着一只可乐罐。叮叮咣咣弄出一片声响。
那只可乐罐被他一脚踢飞起来,撞到墙上,哐的响一声,再跌下来,咕碌碌滚出老远。
他慢慢走过去,飞起再一脚,可乐罐又飞向另一边。
他一路走,一路踢。
已经很晚了。
胡同里,路灯昏暗暗的。
从两边人家紧闭的院门里,隐约传来电视声,人们的说话声,还有笑声。
可乐罐弄出来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他的身影,给灯光拉得长长的。
我贴着墙根,远远地跟着他。
说实话,我不太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季宏伟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没有妈妈了。
因为这个,他被很多小朋友欺负。
他长得漂亮可爱,功课又好,又乖巧听话,阿姨老师那些大人都喜欢他。
这样就有更多的小朋友想欺负他。
季宏伟很笨,挨了欺负,他都不会去告状。
不过话说回来,我挺欣赏他这一点。勉强象是一个男人的样子。
但是糟糕的是,别人骂他,他都不会骂回去。
更糟糕的是,他连打架都不会。
他只会闷不做声,去把被人丢在地上的书包捡起来。
或者自己拍拍脑袋后面摔出来的包包,咬着嘴唇不说话。
本来我也是欺负他的小朋友之一。
可是我看不惯别的人欺负他。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小到大,我是个出了名的疯丫头。我能打架的名声,一路跟着我直到高中。
我打过的架里面,十次有九次是因为季宏伟。
我认为,小伟之所以被人欺负,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因为他没有妈妈的缘故。
后来,就是因为他不会反击。
我没有见过比他更温和的人。
我是不介意,把妈妈借给他用用的。
反正我妈妈喜欢季宏伟,远远超过喜欢她的亲生女儿我。
我想象着妈妈不在了的情形。
努力半天,也想不出。
我想起妈妈去东北出差的时候,或者回苏州外婆家的时候。
结果心里除了如释重负,兴高采烈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感受。
所以我可以理解,现在他爸爸要找一个新妈妈给他,为什么他会不高兴。
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伤心?
这两种心情,是不一样的。
这个笨小孩,从小不是都很爱哭的吗?
这些天我跟着他,怎么也不见他掉一颗眼泪?
他都快要把那个可乐罐子踢扁了,什么时候是个完啊?
他到底要不要回家?他不饿吗?
我摸摸书包里的饼干,咽了一口口水。
不行,这是给小伟留着的。我不能吃。
季宏伟站住。
我跟着停下来。
他抬起右脚,比了一下。
然后向后收腿,摆脚,外旋,轻挑。
可乐罐子飞出一道弧线,噗地一声轻响,准确地落在几米以外的垃圾筒里。
季宏伟吹了一声口哨,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
他转身,对着墙角,说:“出来吧。”
等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带吃的没有?我饿死了。”
我走出来,从包包里摸出饼干,递过去。
“又是芝士的。”他说,“我喜欢吃葱油味的。”
我啪地一下用饼干袋打他脑袋,“你找死啊你?有的吃你还要挑?!”
他乖乖接过去,不声不响,往嘴里一通塞。
我又拿出水,递给他。
“噎死你。”我说。
用水瓶敲他脑袋。
“你干嘛!”他含着东西嚷,一面躲我,“你以为不痛吗?”
“反正痛的又不是我。”我说。
他抢过水瓶,咕咚咚灌了大半瓶。
我挨着墙根坐下。
“回家啦。”他看我一眼,“这么晚了,你爸爸妈妈会骂你。快点。”
“累死了。”我敲着两条腿,“让我喘口气。”
“脚疼了吧?”他说。
我瞟他一眼。
“你干嘛跟着我?跟你说了我没事。”他说。
没事?你都多少天没有对着我臭现你那两个酒窝了,还说没事。
他抿一下嘴唇,“真的,我没事。”
“撒谎。”
他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
“还痛啊?”
“一会儿就好。”
“过来,我背你。”
“你行不行啊?”我打量他。
在我的印象里,小伟永远是那个被人欺负得眼泪汪汪也一声不响的小笨蛋。
现在他差不多跟我一般高了。
“你那棵豆芽菜,我一根手指头就拎起来了。”他不屑一顾地说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小跟屁虫可以用这种大不敬的口气跟我说话的?
2007…10…01 07:45
第二十三章 小伟的伤心(下)
我趴在季宏伟的背上,一只手攀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一刀一刀,削着他的脑袋。
忍了不多一会儿,季宏伟不干了。
“你在干嘛?”他说,“干嘛老打我的头?”
好让你变笨一点。
“我无聊嘛。”我说。
又过了一会儿。
“段青青,你给我住手。”
“你长进了啊,”我用力给他一下,“敢跟我大小声,吼来吼去的,没大没小!”
他的手用力一拍。我尖叫一声。
“他妈的季宏伟,”我尖叫,“你敢打我屁股!”
他闷声笑。
“别喊了。”他好心地说,“整条街都听见了。”
“那又怎样?”我两只手合回来,掐住他的脖子。
“那你就找不到婆家了。”
“要你管。”我得意地翘翘鼻头,“我爸爸说了,嫁不出去就留下来生米虫。”
这是我爸爸的口头禅。每次妈妈皱着眉头对着我叹气的时候,爸爸就会这样安慰她。
季宏伟在偷偷闷笑。
“喂。”我拍拍他的脸。
“嗯?”他说。
“隔壁班那个刘静,又给你递纸条啦?”
“哪一个?”他说。
“那个眼睛大大的,眼睫毛翘翘的,长得好象洋娃娃的那个。205班的文娱委员嘛。上次篝火晚会跳新疆舞的那个。想起来了吗?”
“唔。”他说。
我拍拍他的脸,“有没有?”
“有什么?”他说。
我用力拍了一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段青青,你别打我的脸了,好不好?”
“为什么不能打?”
“我是个男人啊。”他说。
“屁。”我说,“你明明比我小。让姐姐打一下,有什么不行?”
他伸手从脸上扯下我的手,用力按在肩头。
“手放这里。”他说。声音里没有一点笑意。
他的力气很大,扭痛了我。
我尖叫一声,用脚踢他。
给果他跑起来。
他跑得很快,我几乎要从他背上掉下来。
我只好紧紧攀住他的肩头,只顾尖叫,就忘记了刚刚在为了什么跟他吵。
季宏伟的爸爸结婚那天,我陪他一起,躲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堆放建材的料场里。
我们两个人,缩在一根巨大的中空水泥柱子里面。
我从书包里一样一样将偷出来的好吃东西拿出来摆开。
季宏伟不吃东西,不说话,不看我。
他的眼睛垂下来。
他的脸上,因为用力抿着嘴唇,又可以看到那两个淡淡的酒窝。
他很伤心。
我知道。
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却可以感觉到他的伤心。
我剥了一颗糖,问他:“吃吗?水果味的。”
他连头也不摇。好象根本没有听见。
我送到嘴里。
“这个呢?”我又换了一颗,“酥的,很香。”
没有回应。
我自己吃。
又挑了一颗,“这个里面有果仁。”我说,“要吃吗?”
他看我一眼。
“不吃拉倒。”
再拿起一颗,“奶油巧克力。”我说,“爸爸说是瑞士糖,要不要尝一下?”
没等他说话,我又往嘴里塞。
季宏伟一把给抢下来。
“你还要吃?”他说,“这是他们的糖,不许吃。”
是他爸爸的喜糖。
“理我啦?”我说,“你整整三天不跟我说话了,我哪里惹到你了?”
季宏伟抿一下嘴唇,“他们照像你去给他们做花童。”
他不看我,气鼓鼓地说。
其实照像那天,本来季叔叔还有那个小白阿姨要跟季宏伟一起照的,结果季宏伟跑得无影无踪。
我那两个不争气的爸爸妈妈,就把我给推了出去。
照片里,我坐在他们两个人侧后方的台阶上,一只手里倒提着一束鲜花,另一只手拎着小白阿姨漂亮的纱裙长长的裙摆,扭过脸来警惕地盯着镜头。
我抿个小嘴,脸蛋红通通,两只小小绿豆眼瞪个溜圆,丑得理直气壮。
所以我也不太高兴。
“是我爸爸妈妈叫我去的。”我说,“再说季叔叔是你爸爸呀。不然我才不要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句话显然让季宏伟很高兴,因为他脸红了一下,我又看到那两个酒窝了。
但是很快的,他又一脸严肃,不声不响了。
“你在想什么?”我说。
他不吭声。
我学着他的样子,将下巴放在膝盖上。
“在想你妈妈吗?”我说。
季宏伟动了动。他把脸埋在膝盖里。
从上小学到现在,我几乎再没有看到季宏伟哭过。
再说现在又没有人欺负他。
我有些不知所措。
是我说错话吗?
“喂。”我用手轻轻碰碰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