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说错话吗?
“喂。”我用手轻轻碰碰他的脑袋。
他不动。
“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我少见地跟他道歉,“你哭啦?”
季宏伟摇摇头,嗡声嗡气地说,“我没有。”
我才不信。
“那你抬起脸来。”
他不动。
“抬起脸来给我看。”
他抬起脸来。
他真的没有哭。
他黝黑的眼睛,离那么近,安静地注视着我。
我突然一阵心慌,突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坐回去。移开眼睛。
“我真的没有哭。”他说,“我是个男人,不能随随便便就掉眼泪”。
“哦。”我说。
我心慌得厉害,破天荒没有嘲笑他。
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四周的人声,渐渐归于安静。
我听见哪里有只小虫子,在轻轻地叫。
“我最讨厌人家骗我。”季宏伟说。
“嗯?”我说。
“我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生病死掉了。”他说。“那个时候,我还不记事。我不太记得她的模样了。”
“五岁时候的事情,我也不怎么记得。”我说。
“可是有一天,”他说,“我跑得太快,跌了一跤。流了很多血,妈妈也不来。”
他待了一会儿,“我好痛啊,害怕得要命,我哭得好大声。爸爸怎么哄都不肯停。从那个时候起,我才明白,妈妈死掉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摔得再痛,流再多的血,哭得再大声,妈妈也不会回来了。”
“从那以后,我就不怎么哭了。”
撒谎。
我在心里说,你明明就是个爱哭鬼。
我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坐在那里。
那个水泥圆筒里面好黑,我都快看不清对面坐着的季宏伟的脸了。
“撒谎。”季宏伟说。
“唔?”我说。
“我爸爸撒谎。”他说。
“爸爸跟我说,只要我乖乖听话,做个懂事的好孩子,妈妈就会回来。”
“我就听话,做个好孩子。我考试总是拿第一名。我自己洗手绢和袜子。我从来不打架。我每学期都拿小红花。”
他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吃完饭碗里从来不剩一颗米粒。我从来都会把菜里面的青椒跟胡萝卜吃下去。我讨厌数学老师,可我数学从来都考100分。爸爸说踢球影响学习,兴趣小组我就不参加。老师要求我们写日记,我每天都写,从来没有间断过。我还天天自己起床,从来不用爸爸叫。而且我从来没有用爸爸给我的零花钱去打过电动。。。。。。”
我伸出手去,把那个刚刚还说过不哭的男生抱住,轻轻拍着他。
“可是妈妈没有回来。”他说。
“嘘。。。。。。”我学着每次打破头或者是跌破膝盖以后妈妈的样子,摸着他的头,哄他,“。。。。。。不怕不怕。”
“我绝对不要跟那个女人叫妈妈。”他说。
“那就不要叫。”我说。
“爸爸撒谎骗我。”他说。
“撒谎叫大花咬他的舌头。”我说。
这是爸爸常常用来吓我的警句之一。
大花是胡同口梁爷爷家一条好凶的狗狗。
我去摘梁爷爷家的无花果跟酸石榴的时候,跟它打过照面。
“他干嘛要骗我?”他说。
“我就不会骗你。”我说,“我跟你保证。”
我想,他需要这个保证。
果然,季宏伟不吭声了。
我也不说话了。
哪里的那只小虫子,还在轻轻地叫。
有些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好象是从那一天起,一下子长大了。
那一年,我上初中二年级。
那一年,我十三岁半。
在一个初夏的黄昏,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子轻轻的叫声,过了这么久,我也没有忘记过。
2007…10…01 07:45
第二十四章 不分胜负
第二天,我一整天也没有办法安心上课。
中午去学生会办公室,季宏伟还是不在。
石磊探头探脑,一付想要打听点什么内幕消息的八卦样子,让他看上去非常可笑。
我没有理他。
下午下了课,我溜进中心实验楼,爬楼梯上到五楼。
在他们实验室刚一探头,那个范虹就瞧见我了。
“来找小季吗?”她温柔地问。
“是啊。对不起打扰了。”
季宏伟在这里。
如果他不在。上述对话就会是这样的:
“怎么又是你?”
“你管得着吗?”
“你又来干什么?”
“问太多了吧?反正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季宏伟在做实验。
我趴在无菌室门口,隔着玻璃门向里张望。
他俯身在倒置显微镜前面,在给细胞计数。
我趴在那里看着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来活动一下脖子。看到我。
我屏住呼吸。
结果他继续伏下身去工作,好似根本当我是空气。
我盯了一会儿那道玻璃推拉门。
估计一脚踢过去,是会碎掉的。
我吐了口长气,走出去,拐个弯,在楼梯口坐下来。
书包抱在怀里,跟自己讲道理。
我是来道歉的。
所以不能发脾气。
昨天是我不对。
所以待会儿不能骂人。
首先是要解释清楚。
所以绝对不能先动手打人。
自己的事情解释清楚了,才可以问到范冰原跟他之间的过节。
两个大男人,有了什么矛盾不能解决,要这么拖泥带水的?
我跟你们无怨无仇,无缘无故干嘛要被搅进去当炮灰?
要说有什么事情我瞒着你是不对。
可是你还不是一样有事情瞒着我?
再说,这件事情是你不仁在先,我不义在后。
怎么你好象比我还要委屈?
你以为只有你会伤心啊?
伤心有什么了不起的?
难道我就不会伤心吗?
我在想什么?
我是来道歉的。
态度要好一点。
骂人不可以。
打人更不行。
哪怕心里再不痛快,要打要骂可以以后再说嘛。
今天我是来道歉的。
走道里有人走过来。
一边走,一边聊天。
那个女声细细切切,听不清楚。
那个男的,嗯了一声。
是季宏伟。
他们走过来,转向电梯间。
我托个下巴,盯着他们的背影。
他们掀下电梯钮,在那里等。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一声也不响。
电梯升上来。电梯门打开。
他们走进去。
季宏伟按下楼层按钮,一面很有礼貌地跟电梯里的其他人打招呼。
电梯门慢慢地合上。
他抬起头,看到我。
我托个下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电梯门合上了。
电梯下行。
楼层显示灯,一层一层地亮起。
我从来也没有体味过的一种情绪,在我的胸口,慢慢地升起来,再缓缓地漫开。
我站起来,下楼。
才转过梯楼拐角,停下来。
“你去哪?”季宏伟说。
“下楼。”我说。
他不说话了。
我继续向下走。
“你去哪?”
他问。
他已经问过一遍了。
“去吃饭。”我说。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
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我走得稍微快一点,他就会来追。
经过他,继续走。
“段青青你给我站住。”季宏伟冷冰冰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来。
“现在不行。”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打人。”我头也不回,“如果我停下来,我就想打人。”
“你打不过我的。”他说。
我尖叫一声,顺手将书包丢过去。
季宏伟伸手接住书包,然后另一只手扯住我。
“放手。”我不看他。
“你先道歉。”他说。
“不道歉。”我说。
“你撒谎骗我。”他说。
“你活该。”我说。
他的手用的力气大了一点。
“我要你道歉。”他坚持说。
“我就不。”我还是不看他。
“你答应过的,你保证过的。”他说。
“不记得了。”我说。抿了一下嘴唇。
现在不能心软。
他火了,将我扯过去,迫着我的眼睛。
“你再说一个不记得了。”
我看着他,抿着嘴笑。
“我不记得了。”我说,“你又能怎么样?”
他看着我的笑容。
“你先跟我道歉。”我说。
他待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为什么?”
“为什么躲着我?”我问。
他不回答。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问。
他不回答。
“为什么不理我?”我问。
他不回答。
“为什么跟我发脾气?”我问。
他不回答。
“道歉。”我说,“快点。”
“你要哭啊?”他说。
我一脚踢过去。
“道歉!”我说,“快点!”
他松开捏着我肩头的手,将我的眼睛轻轻掩住。
“如果我道歉,”他说,“你就会哭。所以段青青,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道歉的。”
我把他的手搬下来,放在嘴里拼命地咬。
咬到听到骨头在牙齿下面咯咯直响,胸口那种酸酸痛痛的感觉,才终于慢慢地过去了。
这场冲突,争来争去,不分胜负。
最终的结果,是谁也没有跟谁道歉。
“这件事情,还没有完。”季宏伟说。
“对啊。”我瞟他一眼。“咱们走着瞧。”
表面上,我好象还是那一付蛮横不讲理的模样。
但是,有些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
眼睁睁看着电梯门慢慢地合上。
季宏伟的脸,慢慢地被合上的电梯门挡住。
然后面前只剩下冰冷的一扇铁门。
而我,只能坐在那里,看着。
那是我从未体会过的滋味。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季宏伟会离开我。
从小到大,我没有害怕过任何一样东西。
那种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的感觉,让我害怕。
我没有办法忘记,那种从心底升起来的恐惧感。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点儿也不喜欢。
最近真的好奇怪,好象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卫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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