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一定,比如这里的社会就自由很多。这一点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不能相比的。”
“呵呵,什么自由民主人权,对你我有区别吗?在哪儿都是混日子而已。如今觉得那是至高的真理,十年后还不是老实过日子,泯然众人矣。”Denny笑说。
我作为一个接受这里先进民主思想教育的少年,不赞同Denny的观点,所以没有继续谈话。望向车窗外,车正行驶在一条空荡的街道上,街边亮着霓虹灯的招牌在眼里扭曲成为无数五颜六色的线条。亚城的夜色并不算美,只是从当自己开着经过这样的街道时,会感觉到一种静谧,仿佛在夜色降临后,整座城市就变得除自己乘坐的这辆车外,空无一物。当然,事实是市区犯罪率过高,且在这个“车轮上的国家” 大城市的街道并不适合路人行走。当车再次停下时,我发现我们身处103出口不远除的一个Mall(购物中心)广场里。
“怎么来这里了?”我问。
“她那儿有免费烧烤,在分手之前不吃白不吃。”Denny掐灭手中的烟,又把Zippo丢在车座上。
Ally并不在店里,或许Denny早就知道。刚一坐下就有个越南女孩把还在“滋滋”作响的烤肉端到我们面前。Denny说了声吃吧,就开始大肆嚼。我想不通他胃里怎能还有空间剩余。左右看看,角落里有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在用笔记本无线上网,背后的大屏幕上放着《火影忍者》。Denny一边吃一边不断把串烧堆到我眼前。
等晚上十一点烧烤店打烊时我终于扶着墙根和Denny走出了店门。Denny似乎意犹未尽,叫我和他一起去找个地方喝啤酒。我已吃得四肢不听使唤,丧失了发表意见的能力。于是他又把车开到我家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他跳下车,掀开后盖看了看,又跑回来对我说,靠,啤酒被我妈搬走偷藏起来了。我们两人便傻坐在车内继续聊天。亚城夜晚的寒冷有些刺骨,我们关紧车门,开着引擎取暖。Denny断断续续地又讲了很多事。讲他今年过年时怎样在农贸市场(韩国人开的超市,美东南第一大食品超市)买菜时第一次Ally,然后用口音纯正的中国北方英语很诚恳地问她那个辣椒多少钱一斤。接着又讲他在国内经常为了哥们的事儿打架,但因为成绩好,从来没背过处分,谁知在这里打蓝球时和老黑干了一架就被校警铐走了。他还讲自己根本没去毕业典礼,说自己没交毕业生活动费用,他觉得花那么多钱去穿件儿滑稽的长袍,戴个傻拉吧唧的帽子站一上午很不值,所以他在前一天就去办公室领了一纸自己人生的第二张高中毕业证,然后打电话想和我去Six Flag,我却不在。我说我那天参加教会的活动,去了玛瑞亚塔(Marietta,亚城西北的一个区)的一个基督徒家。他说那太遗憾了,以后不知道啥时候还能一起聚聚。说罢利索地推开车门,说太晚了,回家吧。我告别了Denny,回到家中。悄悄走进自己房间,一开灯;写字台上被我妈挂起来的三块奖牌在照耀之下光彩熠熠。它们上边都刻着“全州科学奥林匹克竞赛决赛冠军”,还有我和Denny 的名字。
我有种预感,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很难再见到Denny了。
第八章
近三个月的暑假,时间在每天几小时的游戏及与黑哥单练篮球的日子里过得飞快。
黑哥与我一样是湖滨中学的11年级生,并且住在同一所公寓里。但我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对我来说大部分的黑人相貌都是一样的。认识黑哥的那天,我独自在公寓里唯一的那个篮筐有些歪的球架下拍着球。新买的阿迪达斯球鞋穿在脚上,鞋底已经卡了不少碎石子。我先学街球王Hot Sauce的姿势运运球,在面前制造一个假想敌,用各种花式过人招数戏耍他。他最终被我高超的球技戏弄得恼羞成怒,不和我玩了,我只好一个人练习三分球。我回忆起自己一年多以前也是这样在练三分球,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捡球。那时我独自站在一所州立大学的旧体育馆中空旷的球场内,脚下没有踩上去会令自己新买的球鞋吱吱响的碎石子,而是被踩后会吱吱响的旧木地板。体育馆内空气很冷,我不断将陈腐的木头味吸入肺里,感觉像被关在一间多年不见光的巨大储藏室里。现在我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被亚城炙热的阳光烘烤过的,又热又潮湿,笼罩着我全身上下,好像某个大汗淋漓的人正将我紧抱,只有在快速奔跑的刹那才能将其摆脱。我站在毒辣的太阳地下,并不担心自己是否会被晒的很黑,因我这里有很多黑人可以给我垫底,我不论怎样晒,也是黑不过他们的。只是热浪让我汗流浃背,浸湿了我身上的背心。一个人投篮是很枯燥的运动,因为每次都需要自己去捡球。我慢慢走到篮筐底下,抬头看着它,太阳还很高,所以我只能眯着眼睛看。我把篮球用左手举过头顶,然后用力在原地跳起来,做出高难度的“扣篮”动作,脑海里回忆着那天看到的那个亚洲人扣篮,同时嘴里还发出轻微的类似于篮筐被抓住后的声音。
这时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嗨,你在干嘛?”
我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光着膀子、肌肉突出的黑人小子朝我走来,想起刚才做的动作,顿觉有些尴尬。谁知这小子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对着我又喊了一句:“哥们,你到底能扣篮吗?”
我没好气地反问他:“你能吗。”
他走到我跟前;从我手中拿过篮球,二话不说就把球扣了进去。在扣的时候故意只用很轻的力量,把球放进筐后,手轻轻地摸了摸篮环。他从地上捡起球,用力地拍着。
我们开始一对一的比赛,二十一分,最后竟然让我赢了。黑哥很擅长扣篮,但仅此而已。他的全部进攻套路都是靠身体挤进篮下,再把球放丢。我看着眼前这位比我高一头有余的家伙,心想又是个肌肉和智商成反比的老黑。
“哥们,你叫啥?”黑哥问我。
打完一场比赛后我们聊了起来。黑哥告诉我他来自埃塞俄比亚,我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一点黑人口音。他说自己的全名叫“穆罕默德阿布肚儿什么什么布”,叫他“阿布杜儿”就可以。我们告别之前彼此交流了一下自己祖国的风土人情,然后约定改日再战。
“十一年级是至关重要的一年。”我的辅导员(Counselor),一位满头银发的白人老太教育我。我正和她在办公室里讨论新学期的选课。
选课是一门学问,一定要提前打听好各门课程的难度与老师的特点,如哪位数学老师打分水分很大,哪个西班牙语老师实际上不会说英文,还有哪个老师喜欢给身材窈窕的金发女生打高分,等等。是维持接下来一年的快乐生活与完美学费所必需的。 AP课程(高中教授的大学本科级别课程)是湖滨中学所有智商高到足以偷懒的学生的最爱。何谓AP?在湖滨中学达成共识的解释是“Advanced Procrastination (高级偷懒)”,因为所有上AP课的学生在的学分基础上可获得一分附加分,既是说在AP课上拿B的成绩等于其他课拿A。这位老太看着我上年的成绩单,那上边的字母与数字诠释着“模范学生”这个词,因此许诺让我跳级上十二年级的课程。我递过早就写好的名单,上边除去必修的数学与英文,另外还有化学、统计、微观经济、电脑编程,以及世界历史这五科AP课程。其中化学是本校“高智商”群体必选的课程;而世界历史则是一门十年级生的必修课,我在提前完成黑小伙的美国历史后不幸将要重新与低年级小孩为伍。其他四门AP则是专为十二年级学生准备的轻松课程。在经历并存活了本校最变态的老师“博士”一年折磨之后,应付这些课对我来说已是易如反掌。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九章
开学第一天,我走入教学楼内小的如禁闭室的图书室。Matt,Chris,和Spencer三人占据着角落里的一张圆桌。
“哟,Dawg(哥们),你来啦。”Matt双脚搭在桌面上,正在翻一份报架上取下的亚城日报《AJC》,嘴里嚼着口香糖。
“你刚从Rio Grande(格兰德河,美墨边界)对岸游过来?”Matt打量着晒得黝黑的我。
“其实我爸是埃及人,我的隐性基因昨晚发生变异了。”我拉过一把椅子加入他们。
Chris爬在桌子上,正在陶醉地听Eminem 的Rap,嘴里跟着耳机里发出的声音念咒一般地哼哼,唱到高潮处还摇头晃脑地做出各种动作。Spencer也照旧爬在桌上,将手机捧在怀里,和她在圣约瑟夫学院的女友甜言蜜语——校园内严禁使用手机。
“嘿,看这个。报纸上说亚城在未来三十年内人口将增长两百万。天啊,托墨西哥的福。”Matt决不放过任何将自己的话染上种族色彩的机会。
这时黑哥走过来向Matt和我打招呼,同时邀请我们放学后去打球。
“这家伙根本不是黑人。”Matt冲着黑哥的背影对我说。
“为什么不?你认识他吗?”我以为Matt又对种族主义产生了新的诠释。
“他选了AP化学课,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也选了,第一节课。”我有点不以为然。
“那你很快就会知道了。”Matt把报纸扔在Chris头上,起身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将嘴中的口香糖粘在桌子背部。
当我坐在化学教室里的时候,我立即明白了Matt那句话的意思。不仅是我,全班同学的目光自黑哥进教室门那一刻起就集中在他身上。这个班上二十多人里白人居多,其余的除了黑哥外都是亚裔。黑哥可能早已习惯了这种注视,领过书后慢慢回到座位上,打一页页地翻着书。化学老师是亚城理工大毕业的中年男人,运动员的身材,只是头有些秃。他开始讲一些实验的安全规定,还不时跟前排的几个学生开个玩笑,也谈起自己大学的时光。我正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没有加入到这次互动当中去。正当老师眉飞色舞地讲述理工大曾经的一座核反应堆的故事时,门外有人进来。我扫去一眼,发现此人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夹着一个公文包,但从手中课表可看出他是个新生。
“嗯?我记得今天没有学区的官员视察。”老师拿刚进来的家伙逗乐,全班哄堂大笑。
只听老师小声和该男生言语几句,然后拍着他的肩膀对大家说:
“看来又有人加入我们的‘高智商俱乐部’了,请这位哥们自我介绍一下。”
“嗨你们好!我是Alexander Chen,请叫我Alec。”一阵宏亮的男中音传来。
我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发现他正是那天在球场上扣篮的人。
老师对他说,随便挑座位,不过不要有意坐在最漂亮的女生身旁。他稍微看看教室四周,然后径直朝我座的角落走来。他从课桌中间走过的时候,我听到身旁的两位女生开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在我身后的座位上坐下;拍了我的肩膀。我转过身,看到他将手伸到我面前。
“你好,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你。”他一脸友好的微笑。
如果是一个女孩的话,此刻这样面对着他,一定会满脸通红、语无伦次。
第十章
盛情难却,我配合地握上了Alec的手。他用力抓紧后煞有介事地摇了摇。我心想这家伙如果不是刚从河外星系或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中窜出来,那真是虚伪的令人敬畏。我开始幻想自己从座位上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最后一排那张无人的桌子,然后对准他梳得整整齐齐的脑袋,一下一下狠狠地砸下去,同时嘴里还不依不饶地骂着:“老子叫你虚伪,叫你虚伪……”
为什么他这样的Prep School(私立贵族学校)的有钱公子哥会跑到湖滨中学来?不仅如此,还要在开学第一天就身穿标榜自己特殊性的西服。尽管虚伪的人在这里比比皆是,但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虚伪却还泰然自若的,业已达到一种境界。
很多外国人批评美国社会的虚伪,说表面上看似友好的美国式礼貌下隐藏着赤裸裸的歧视与对其他文化的无知和漠视。虽不赞成这样极端的观点,但我的确经常看到老师耐心地站在一个学生身旁,耐心地看他演算几道相当于中国小学水平的数学题,在他终于完成后拍手称赞,大声喝彩;在体育课上对卖到屠宰场都会因脂肪超标被拒收的胖子大喊加油,即使他尝试多次后仍然无法击中缓慢飞来的棒球, 周围也会有人冲他喊道:“很不错,动作很标准,你已经尽力了!”
这就是美国学校中典型的鼓励式教育,但这种方式究竟是否利大于弊?让那些本来就没有竞争力或行为乖僻的人生活在这样一种营造出的良好环境下,岂不更会促使他们对现实的残酷进行逃避?也或许这个国家标榜的所谓“重视人权”以及“个人主义”已令全社会都虚伪起来,对各种现象都予以包容理解。这样一来,任何在中国必然成为社会竞争淘汰品的人也能快乐地生活下去,只要不违反成文的法规。故此眼前这位的装扮与行为在学校里也非个例,比他更出格的大有人在。可以将头发做成鸡冠状,或者脸上挂满金属环,也可以把腰带系在大腿上,将裤子穿成拖布,张口闭口说唱。倘若很多人都来跟风,说不定最终会发展成为一种潮流文化。不知这到底是自由社会的优势还是悲哀。
“哎,请教你一个问题。”Alec突然改用中文对我小声说,而且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我正要张口,话到嘴边却又哽住了。在学校习惯了慢吞吞地讲带有口音的英文,眼下要立即切换成中文,居然感觉很别扭。不得不佩服那些经常旁若无人似地大声嚷嚷西班牙语的拉美裔学生。
Alec 看我没反应,接着用很诚恳的语气问道:“请问这个学校上课不需要穿西装吗?”
原来我之前对他下的结论是错误的,Alec显然不是极度虚伪,而是极度无知。我更没想到他竟然会说流利的中文,并且如此肯定我也懂中文,不知这小子是什么来路。
我努力地用自认为是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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