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吕昂招招手,笑说:「再见,如果你要见我,记得先把那手艺学成!」说完,那小船顺流而下,不一会便消失无踪。
但第四晚起,那梦境不再出现了,第五晚、第六晚,吕昂每晚前去尝试,都是失望而返。
他渴望再见到那天真可爱的女童,也渴望再进入那仙境一般的幻梦中。
在他愈是这样渴望的时候,那梦中的情景就愈显得真实起来。他觉得那女童所说的大概是真话,只有在他真正把手艺学成时,她才会见他。
尤其因为,这些梦并不是在熟睡后所做的,只能称为一种幻觉,这就比梦境神秘得多,可能是一种启示。那么,它成为真实的可能性也愈大。
一星期后,吕昂决定不顾一切,把售货员的职务辞掉。老板问他为什么,他说为了追求自己的志愿。
这天之后,他搬离了舒适的住所,住进为失业汉而设的大杂院。每天只赖失业救济金过活。有时不足温饱,他就到餐厅去做一两个钟头的临时侍者,嫌点零用勉强过日子。
他每天用心雕木头,购进有关的书籍,观摩学习。他做得非常认真,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这与他平日的性格迥异,以前他是相当疏懒的。所以他才选了售货员的职务,因为那不须怎样动脑筋。现在他干得这样认真,可以说完全受那女童的影响,他渴盼再见到她,愈早见到愈好。如果能回到那美丽的情景中,即使能活短短一年或甚至几星期就死去,他也认为是值得的。
这里暂且不说他用功的情景,却说那张古董床,在吕昂辞职之后的第三天就卖掉了。购买的是一个富商萧特,他买下这古董床,并不准备自己睡眠,而是作为一种摆设,以点缀他的宽大的住所。
萧特的发妻已去世,他的继室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名安娜。她本是一个美貌的交际花,平日喜欢奢侈生活、跳舞和参加宴会。萧特之所以买下这古董床,有一半也是为了她,因为她说那床的式样可爱。
一天下午,萧特因有商务应酬,没有在家陪伴安娜。安娜觉得寂寞无聊,走近这古董床观赏一回,见床褥整齐,便动了一个念头,要爬上去睡一会。
她躺下不久,只觉心情怡然自得,耳畔有一种音乐鸣响。这音乐是什么曲子,她不知道,这正是她心中最喜欢而忘记了的旋律。这时,她过去的美丽回忆都给扯回来了。
一忽儿,床上的布篷彷佛向下降低,凑近她的面前。上面的花纹幻化成一幕奇景……。一列火车奔驰而过,她自己是列车中的一名搭客,这时在卡座上以画板描绘车厢中的众生相。她画的是对面一个男客,年约三十岁,正在吸烟凝思,那相貌有点忧郁,但神态多么动人,这正是能令安娜心醉的那种男人。
这幻象在一瞬间消失了,她和那男人并未交谈,但那情景之醇美,令安娜醒来时,仍怔怔出神。
她赖在床上不起来。过了片刻,这幻景又重复一次,令安娜的印象更加深刻。
自小,安娜就梦想成为一个画家,到处流浪,在各地著名美术馆参观,观摩名画家的作品,画出各地人民的风俗习惯、他们的忧郁和欢乐。
这志愿给生活的煎熬剥夺了。她家境贫穷,长大后,终于成为一名交际花,嫁给富商萧特,虽然生活有著,但在她内心深处其实并不爱萧特,嫌他满身俗气。
此时,床上的幻景令她充满感慨,这几年的生活使她丧失了自己,她的灵魂污秽不堪。
第二天,她什么地方都不去,仍旧躺到那古董床上寻梦。这一次,那床上显示的画面,是一个美丽的河畔,风景如画,安娜在画一幅速写,而那个忧郁而动人的男子站在她身旁看她绘画,他不说一句话,但眼光中充满了温情和鼓舞。啊,她真爱他。这时候,只要他微一示意,她就会投身入他的怀中。可是他并没有什么举动。
不久,那幻境又消逝了。
一连两天,安娜态度沉默,哪里都不去,她的丈夫很感奇怪。
第三天,安娜再躺在古董床上。这一次,她见到相反的情景。在一个宁静的画室内,绘画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有点忧郁的可爱男人。她自己则坐在一张靠椅上,作为一个模特儿,让他绘画。彼此不发一言,只是偶然交换一个眼波,便觉甜入心底。
第四天以后,床上再无所见了。
安娜心情抑郁,她怀念那些幻境。觉得里面那种生活才是属于她自己的;在现实中的生活,她只是一个傀儡。
她愈是怀念,脑中的印象愈深刻。彷佛觉得那个男人正在某处等她,只要她开始那种绘画和流浪生活,她就会和他见面。
一个星期后,她留下一封信,离家而去。她对丈夫真诚道歉,说这几天她想透了人生,要去找寻她自己生命所属的东西。她只带了一小笔旅费,大概可以支持她省吃省用流浪一个月。此外,她没有带走萧家任何东西。
萧特看了爱妻的留字,顿足长叹。他还以为他自己冷落了妻子,致令她生出离家的决心。
安娜出走后,他意兴阑珊。起初还望她一两星期过后,会回心转意,重返家门。但一个月过后,依然音讯杳然。他不禁心灰意冷,谢绝应酬,终日躲在家中,思念骄妻。
在这时候,他忽然瞥见那张床,他记得是买回这张床后不久,妻子就变心的,他不知道是不是和这张床有什么关系。
他试在那床上躺下,只觉柔软舒适,并无异样。一会儿,像其他人的遭遇一样,他听到一阵悦耳的乐声,把他带进回忆的境界。床顶上出现一个画面,是印度一个偏僻的村落,他自己正在该处访问和摄影。在村中走出一个姑娘,一见陌生人的面,就害羞躲进屋中。
过了片刻,那年轻姑娘又由她父亲陪同出来,接受萧特拍照。这姑娘眼睛大大,含羞腼腆,好不可爱。虽然第一次见面,萧特只觉她非常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很用心替她拍照,姑娘不作一声只偶然对他微笑,当萧特停下来,想问问她叫什么名字时,那画面像电影镜头一般,渐渐淡出。
和其他在古董床上见过幻境的人一样,萧特依依不舍,他留恋在床上,第二次重复见到那动人的情景。
翌日,萧特再到这床上躺下,他产生另一幻觉,他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上迷失方向,正在筋疲力竭之际,忽然瞥见一个营帐。他大喜过望,向那营帐走去,当他走近营帐的最后几步时,脚步已不能举起,而是伏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爬近。
有一个游牧民族的少女从营中出来,唇红齿白,娇娆可爱,与昨天幻象中所见的那印度姑娘一模一样,她用清水替他抹乾尘垢封满的脸,又喂他饮用一种清凉的饮品,萧特如饮琼浆玉液,望著女郎的一双眸子,只感这一刹那幸福无边。
第三天,萧特所见的幻境是:他在中国北部摄影旅行。恰巧经历一场战乱,人人争先恐后要登上火车逃亡,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无法挤上车,萧特拚命帮助她,还打倒一些身边狂挤的粗汉。但女郎虽侥幸登上车去,他自己却被别人狠狠拉开,就差那么一点点时间,挤不上去,火车鸣呜的开了,那女郎探出头来,流著泪向他招手,叫他……箫特醒来,怔忡不安。那女郎叫唤的姿态和声音,令他心为之碎,彷佛他整个人被撕裂了,而这个女郎不是别人,仍是过去两次幻觉所见,令他魂牵梦萦的小姑娘。
萧特为这几天的幻觉著迷了。摄影和旅行一直是他的喜爱,由于经商而放弃已久,此刻因妻子出走,而令他心灰意冷,忽想到,这一切财富于我又有何用。
几天之后,他作出一个在别人看来是荒唐的决定,他把所有的商业结束,房子变卖,大部分财产捐赠予慈善机构,只留下一小笔作为他自己未来的生活费。
他剃去脸上小胡子,穿一条牛仔裤,背上一具照相机、一个行囊,迳赴天涯流浪。
人人都说,萧特是个傻瓜,萧特疯了,因妻子出走而把一切放弃。但萧特觉得很快乐,他从未有这样舒畅过。每天喜欢到哪里就哪里,喜欢作什么便作什么,他将近四十岁,直到现在才觉得真正自由自在。
第一个受古董床影响而辞去售货员职务的吕昂,这时专心致志,研究木头的雕塑。生活虽然苦些,但进步很大。有空便去美术馆参观别人的雕刻,心领神会。起初只雕些动物,如狮虎狗马。后来他改雕女体形象。一尊裸女塑像可以卖得数百法郎,以供日常零用之资,一具动物雕刻,则卖不了多少钱。
久而久之,吕昂成了女体雕塑的专家,他开始雕刻大型木头,体积与真人相近,很受一般用家欢迎,多用作陈设或房子装饰之用。
有个专门收购艺术品的女店东尤丽,很欣赏他刻苦用功的精神,一天对他道:「你的女人雕像很美,只可惜稍欠一点神韵,缺少活力。看来你缺少一个模特儿。」
吕昂苦笑道:「我哪有钱雇用模特儿。」
「我来作你的模特儿,怎样?不用收费。」尤丽说。
吕昂向她打量一眼,见这老板娘徐娘风韵,年近三十,容貌不恶,身材仍保养得极好,这时对他露出一个诱人的微笑。
吕昂道:「那是求之不得,但太不敢当了。」
「这是我自愿的,」尤丽道:「我想看看,在条件充足之下,你的雕像能不能更进一步,使你真正成为一个大师。」
就这样,尤丽真的成了吕昂的模特儿。
由于吕昂所住的是失业者的大杂院,那地方不方便。尤丽邀吕昂到她家工作。她已与丈夫离异,家中并无别人。
尤丽卸下衣裳,身材果然得天独厚,光滑纤丽。吕昂很少面对真人雕塑,不觉精神一振。尤丽作出一些动人的姿势和表情,并指示他要注意女性的哪些特点,尤其是那些流丽的难以捉摸的神韵。
吕昂细心聆听,日有进步。在工作之暇,孤男寡女,少不免有肉体的接触。吕昂获得身心的滋润,更觉精神畅快。
三个月后,尤丽为吕昂举行了一个裸雕展览。展出十余尊用木头雕成的和真人一般大小的裸女像,作各种各样爱娇的神态,令人为之著迷。
这次展出,一鸣惊人。巴黎各报艺术评论,纷纷予以好评。尤丽为每具雕像定下高价,仍全部为富人抢购一空,还供不应求,有人预订。
吕昂大喜过望,拥吻尤丽,感谢她的相助。他现在才明白,无论什么艺术,仅具其形是没有用的,一定要有神韵。才有价值。
为了庆祝这次成功,他和尤丽出外旅行,到她的故乡去探望。那地距离巴黎三百余里,两人乘火车抵达。
由车站出来,步行不久便见一条小河,吕昂只觉此处景色优美,似曾相识,令人心旷神怡。
未几抵达尤丽的祖居。吕昂更觉这房舍附近,都是曾经见过的。尤丽的祖母出门相迎,她是个慈祥的老人,八十余岁,仍然步履强健,喜欢谈笑喝酒。
尤丽带吕昂上楼,看她小时居住的房间。她打开窗子,下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身上映出瑰丽的色彩。吕昂忽然若有所觉:「你……你……」
尤丽问道:「怎么?」
「你使我想起一个人!」吕昂道。
在这时间,四周环境给吕昂一种和平欢悦的感觉。那阳光把尤丽染成一个光彩的形象,她的轮廓娇艳美丽。吕昂霎时想起,这不是那幻境中的可爱女童吗?
他放弃以前的职业,不顾一切地去研究雕塑,目的就是为了要见到那女童。现在无意间忽然发觉:他已经得到她了。这乡间所见的一切,那小河、那村屋、那庭院,正如他梦中的环境一样。而那女童就是尤丽。
他上前去热烈和她拥吻,并把这秘密告诉她。
尤丽把她小时候的照相簿拿给吕昂观看。她童年的形象,和吕昂梦中所见果然十分相似,明眸皓齿,一笑时有两个小小酒涡。吕昂为找到他的梦中情人而高兴得如痴如狂!
他感谢那古董床对他的启示。如果不是那些幻象对他的吸引,他至今仍在店中当一名售货员,虽然不愁两餐温饱,但生活未免太平淡。
现在他得到了名声,也得到了金钱,更得到一位红颜知己。最重要的是,他能从事一门发挥他个性和喜爱的工作,每天虽然忙碌,但却浸在创作的快乐中。
吕昂怀念那张床。从乡间回到巴黎后,他到处打听那张床的下落,想把它买回作纪念,可惜自萧特把家产出售后,那张床已不知落入谁人之手。
此时萧特和他的妻子安娜,二人都在天涯流浪,一个向西,一个往东。安娜这刻到了南美洲的巴西,在街头各处写生。她的旅费早已用光,只赖出售自己所绘的画,获取零碎的钱口。有时图画卖不了钱,她就在酒吧或餐馆担任临时女侍应。生活虽然苦一点,但精神上还是快乐的。她觉得她的画功日有进境。
她的美貌引起很多人垂涎,有人愿花钱买她的美色。
安娜向这些人婉谢,笑道:「我要是为了金钱,就不会老远从巴黎跑到这地方来了。」
那些人觉得奇怪。这女人什么条件都具备,为什么她不要一个家?不要金钱?不要固定的男友?却宁可在餐厅酒吧当侍应,赚那一点点钱?
安娜在南美各国浪迹一段长时期。她的画逐渐自成一家,生动地表现当地土人的生活面貌。她喜欢著色浓艳,变幻多姿。一些著名的美术杂志经常选刊她的画。日本举办「当代百人画展」,特地邀请她前往参加。
安娜欣然应约。她到达日本不久,便为那截然不同的东方情调著迷了,她决定留在日本,到各地画那东方人的脸谱。
一天,她乘搭一辆西行的日本列车。才踏上车子,便发现车厢的另一端坐著一个欧籍男人。他手捧一本书,在沉静的阅读著。那姿势和气氛都美极了。她全身一震,彷佛听到一串仙乐起自耳畔,这不就是她要寻找的梦中男人吗?
从离开巴黎那一天算起,距今足有三年。这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她一直坚信能与那一个男子见面。果然,今天他终于出现了!
列车已经开行,安娜向车厢那一端走过去。距离渐近,那男子忽然抬起头来,两道目光相接,他微噫一声,露出万分惊喜的神色。他张开两臂,露出迷人的笑容,安娜像受催眠一般投入他的怀中。
「安娜,你还认得我吗?」
「本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