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女人,是我们的敌人。」那大兵反唇相稽:「我们许多弟兄死在她们手上。」
「那……是另一回事。应该把她交给上级处理。」
「交给上级?」大兵哈哈大笑:「你这人真是个书子。滚开,不要干涉我!」
陆一辛胀红了脸,一拳打在他脸上,两人在旷地上,你一拳我一脚,打起架来,其他大兵放开那女战俘过来围观。
不久,惊动了长官。喝止二人,罚他们做厨房工作一星期,但经这一闹,那个女战俘也便逃过被凌虐的命运,送往总部看管。
陆一辛事后检讨一下。不知自已为什么那样激动。一来也许是出于一种正义感;二来恐怕还是因为阮秋心的缘故,使她对任何一值越南女人都发生了怜悯与同情。
在越南多打了几场仗,陆一辛对作战这一回事渐渐习惯,已不觉得太紧张了,大多数时间都能镇静应付,并且渡过危险。
有一次,他们不小心陷入了越共军的重围,他们人数很少,只有百余人。包围的共军却估计有千人以上。这是陆一辛所遇到的最危险的一次战役。他们据守在战壕中,等待援兵,越共明白他们的心理,加紧进攻,要尽快将他们这一小撮美军消灭,然后转移阵地。
共军一层一层攻过来,美军的弹药渐告不足,布置的许多障碍也被冲破了。有些不顾性命的共军冲到战壕上,立刻发生了肉搏战。这时下著大雨,乌云蔽天,更显出一种愁云惨雾的景象。陆一辛伏在自已的战壕中,眼见十余个越共士兵朝他这方向冲了过来,半数已被机枪扫倒,半数仍然冲到,陆一辛急忙挺起刺刀,与跳过来的一名越共兵交手,但一照脸,对方似乎很惊奇地「咦」了一声。
那冲锋过来的共兵,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清澈明秀的大眼睛。陆一辛正觉得似曾相识之际,那越共兵也「咦」了一声。
他身材细小,全身里在军装内,因在雨中作战,脸上沾满汗水和污泥,一时辨认不出是什么人,但当他「咦」了一声后。陆一辛心头剧烈震荡,这不是阮秋心!
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事情,二人举起刺刀来,本要插入对方的身躯,但既发觉是熟人,急忙间把枪杆的方向移转,向旁边插去,双方的刺刀相触,迸出火星。陆一辛因为力道收得太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这时候,阮秋心如果要举起长枪来,把刺刀插进对方的小腹,自是易如反掌。但是这个人她那里杀得下手?她站在那里呆了一呆。急然,一颗子弹呼啸而至,正好打中阮秋心的右胸。她惨叫一声,仆倒地上,一个美国兵匆忙跑上来,扶起陆一辛道:「你没事吧?」原来他见陆一辛倒地,以为阮秋心要杀他,所以开了一枪,把玩秋心打倒,以为救出陆一辛,那知却铸成大恨!
陆一辛怒吼道:「蠢材,为什么乱开枪?」那大兵愕然,不知所措。陆一辛急忙去看阮秋心,见她伤势不轻。要那大兵协力把受伤的阮秋心抬进战壕中。
战事继续进行,陆一辛连替阮秋心止血的时间都没有。他唤她数声:「秋心,你觉得怎样了?」阮秋心微微张开眼睛:「不要理我。」说完呼吸迫促,大量鲜血渗出军衣。此时仍陆续有越共军冲过来,陆一辛不得不跳出战壕应战,足足半个钟头,天色才告放睛,美军战机飞来支援,越共军下令暂时退却。
陆一辛遍身血污,跳下战壕来看阮秋心。只见她已奄奄一息,眼旁挂著一小贴泪珠,一辛心痛不已,大声叫救伤员来挽救,阮秋心摇摇头道:「下行了。」
「我这些日子来一直挂著你,你怎么会当了兵?」陆一辛哽咽地问。
阮秋心断断缤续道:「那次和你见过最后一面,我无法登上你的飞机。后来,我更被人推倒了。我的一个弟弟被踏死,我自己也受了伤……不久,S镇为共军占领……我的身体复原后,见许多姐妹的生活已经改变,她们都参了军,我也加入了她们。起初只做些后勤工作。后来向应号召,人人都要做个全能的士兵,我也学会了开枪,在前线冲锋陷阵……」
说到这里,阮秋心连连咳嗽,陆一辛阻止她,叫她不要再说下去。阮秋心道:「不要紧,反正我已不行了……我有个奇怪的愿望,一直想再见你一面,现在总算达到目的。可惜……可惜……只是这样短暂。」
「不,你会活下去的。」陆一辛道:「我何尝不天天在想著你,到处在找你,却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唉,你怎样了?」
阮秋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眼睛已闭上了。不久,她的笑容渐告僵硬。
陆一辛站起身来,像发狂一般,大叫救伤队和军医,但医疗人员有限,他们都先抢救自己的战士,对一个躺在战壕里的「敌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就算要医治,也把她留到最后。等到有医官过来时,她早已香消玉殒了。
陆一辛像疯子一般,一拳将那军医打倒,他的满腔恨意都要发泄在这个军医身上。但当他还要再打出第二拳的时候,别人拉住了他,他咆哮著,大叫大闹,终于放声痛哭,伏倒在阮秋心身上。感叹命运真作弄人,既然没有缘分,为什么让我们见面?既然见了面,为什么又让我们分离?
黄昏时分,陆一辛独自把玩秋心抱起。把她埋葬在山坡下,面前有一小溪,那地方风景优美。他为她竖立了一面木牌作墓碑,上面写著:「爱人阮秋心之墓,陆一辛。」每天清晨,他摘下一束野花,插在她的坟前,思念著S镇的往事。
阮秋心丧生后,陆一辛的意志更见消沉,平日除了到坟前呆坐之外,便是默然不语。
此时共军之围仍未解,陆一辛所属部队无法与外面美军会师。天气继续恶劣,对美军非常不利。三天之后,正下著倾盆大雨,越共军又大举来攻,在这种天气下,他们可以放心,因为美空军无法援助。
这一次战事更见惨烈。陆一平和队友们藉空投之弹药作战,转瞬又快用罄。越共兵士如流水般冲入阵地。为数不多的美军,被擒的擒、杀的杀。陆一辛遍身浴血,狼狈奔逃,身上最少受了三四处创伤。走到阮秋心的坟前,再也走不动了。心想:反正是死,让我和秋心死在一块,他便躺在秋心的坟堆后,不再逃走。
数名越共兵士随后追到,陆一辛心想:「完了,果然完了,想不到今天就是我毕命之时。」
但说也奇怪,那几个越共兵来到坟前。东张西望,却见不到他,他们用越南话叽叽喳喳交谈,似乎是说:「奇怪,明明见有个美军向这边逃,怎么竟不见了?」
陆一辛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有一共兵朝他身边走近,陆一辛紧握著枪杆,准备他一上前便向他刺去。但那士兵大约走到三步之外,忽然摔了一交,跌在地上,弄得脸上满是污泥。他说著粗话大骂,其他几个共兵在笑他,不一会,他们折转头,一同回去。
陆一辛吁了一口气,叫声「好险」,想起刚才的情景,简直是不可思议,几个越共兵在坟前走来走去,怎能够没发现他?那坟堆高不过一尺,决不能将他掩蔽。就算大雨天阴,也不致影晌视线至此程度。
陆一辛走至坟前,一鞠躬道:「秋心,我知道一定是你救了我,其实你又何必,让我和你死在一块,在这幽静的天地里陪你,不是更好吗?」
他在坟前坐下来,包扎一下伤口,暗想,在此地终究不能久留。入夜之后,他便悄悄离开了该地,专拣荒僻小径向南逃走,好几次遇到越共约哨兵,陆一辛以为难逃被捕的命运,但那些哨兵却完全没有在意,让他躲躲藏藏便过去了。一辛在想:「奇迹,奇迹,一定是秋心的芳魂在护佑我了。」
第二天午后,天气放晴,一架美国直升机在山间发现陆一辛,把他救起,直送返西贡军部接受治疗。
经过两星期的疗养,身体渐告复原。陆一辛在越南的服役也将届期满,等候军机载送返国。在西贡滞留的最后几天,陆一辛改穿便装,四处游览。不过心情总是郁郁不乐,有种百无聊赖的感觉。
他在西贡街头,看见每一个苗条的少女,都会浮起阮秋心的面影,他的脚步自然而然的跟著她走,直到那少女回头,露出一个完全陌生的表情,他才失望而去。
一次,他在街头站立,吃一片生果。无意间发现对面一间服装店中有个少女把客人送出来,她在门口露出浅浅一笑,对那显客表示谢意,她的笑容令陆一辛怦然心动,这有点像阮秋心。
他特地走过那服装店一看,那店子售卖的是男女衣饰,刚才那个女店员上前来招呼,间他是不是要买点什么东西。
陆一辛不看货品,却细细端详著她,那少女笑了一笑,陆一辛更觉得神往,心里生出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虽然她的轮廓并不像阮秋心。但她笑时的表情却有七八分相似。
「你为什么老看著我?」那少女用不大流畅的英语说,这种语调也是陆一辛常在阮秋心口中听到的。
「你真像我一个朋友。」陆一辛说。
「美国的女朋友?」
「不,越南的女朋友。」
「她现在哪里?」少女带点天真间。
陆一辛默然不语。那少女若有所悟:「她已不在人世了?」
陆一辛点点头。
「对不起。」那少女很抱歉。
陆一辛仍站在那里不动,少女不知他用意何在。隔了片刻,为了保持礼貌。她又对他一笑,陆一辛更觉迷惘。
「我知道很冒昧,」他说:「不过我在西贡的日子只有数天,不知道能不能和你约会?」
少女想了一想,道:「可以的。晚上八时以后。」
陆一辛大喜过望,道:「晚上八时我来接你。」
「你还没有问我的名字。」少女说。
「我差点忘了。」
「我叫陈美茶。」
「我叫陆一辛。」
这样,两人就算交上朋友了。晚间,他们在堤岸各处游玩,陈美茶含羞腼腆,在气质上,确有几分像阮秋心,许久以来,陆一辛以这一晚过得最是平静和愉快。
一连三个晚上,陆一辛都和陈美茶在一起。直到很晚才送她回家。最后一晚,陆一辛感到依依不舍,因为明天他就要离开西贡回国了。
他把陈美茶送到家门,讷讷地道:「陈小姐,我想你嫁给我。」
「嫁给你?」陈美茶吐吐舌头:「我们认识才三天!」
「这是太仓促一点。但明天我就要离开此地。」
陈美茶咬咬嘴唇,抬起一双秀目:「我对你很有好感。不过,三天的时间对我来说太草率了。我的父母也不会答应的。再说……」
「再说什么?」陆一辛说。
「有一两个亲戚,也正在追求我,他们的地位也不错,都在政府金融机关做事。」
听她这样说,陆一辛很失望。
「看来我是没有机会了。」他苦笑说:「那么向你作最后一个要求,让我亲一亲你。」
陈美茶含羞垂下头来,陆一辛知她默许,上前一步,凝视著她。陈美茶再仰起俏脸,陆一辛轻轻将她一搂,亲在她的两片小巧的唇瓣上。陈美茶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即紧闭眼睛,任陆一辛吻了又吻、抱了又抱。
很久,很久,她才将他推开。望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跑入它的家中。
陆一辛若有所失,快快而归。第二天,收拾行囊,随同一大批退役人士,准备乘军机返国。
他到达机场不久,忽然有个军官高声问道:「谁叫陆一辛?」
「我是。」
「你太太的电话来了。」
「什么?」陆一辛摸不著头脑。
「哼,年轻人,泡上了女人就想溜,可没那么容易!」那军官大不以为然说。
陆一辛跑去电话间一听,原来是陈美茶打来的。
「对不起,我如果不说是你的太太,他们以为我是普通女人,是不肯叫你听电话的。」
「我明白。」陆一辛听到她的声音,心里生出一阵惊喜,可是又有说不出的惆怅。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确是深深爱上了这个女孩子。
「是为了向我道别吗?」他问。
「嗯……除了这,还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如果你的太太是一个越南姑娘,你愿意在西贡留下来定居吗?」
「我……你是说……」
「先回答我的问题。」
「要看那个女子是不是合我的心意。」
「她是……昨晚和你亲吻的女子。」
「埃愿意极了,愿意极了!」陆一辛跳起来说。
那边的电话停了一会,似乎隐隐有啜泣之声。
「陆,我太高兴了,我父母说,如果你要娶我,一定要在越南定居,我以为你不会答应的。」
陆一辛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有点不敢置信。他拧一拧自己的肌肉,疼痛无比,这显然不是做梦。
「你不会骗我吧?」
「我怎会骗你?如果我要骗你,昨晚上就不必拒绝了。」陈美茶在电话上说。
陆一辛和她约了时间见面。欢欣雀跃地向队友们说:「我不回去了,我已有一个妻子,我要在这裹住下来。」
他向军部解释清楚,办理一切所需手续,又回到西贡市区。
第一件事自然是找陈美茶,他们在一家小饭馆见面,陈美茶脸上不时增加了一层浅浅的红晕,益见美丽。
「告诉我,是什么改变你的初衷?」陆一辛问。
「不知道。」陈美茶垂下头道。
「也许……是你昨晚上临别的亲吻打动了我。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被别人吻过。而且……」
「啊?」
「你迷信吗?」
「不迷信。但也并不反对一般命运的说法。」
「告诉你,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子,清清瘦瘦,年纪很轻,她对我说:『不要迟疑,好姻缘错过了,再不会回头的。』我说:『你怎么知道?』她笑了一笑:『他是一个好人。』我问:『姐姐,你是谁?』她说:『别管了,快去追上他吧,不然你要后悔的。』说完,便消失了。醒来,我的头脑非常清晰,对刚才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陆一辛有点惊奇:「那女子的相貌怎么样?」
陈美茶形容了一番。陆一辛点头道:「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谁?」
「我以前的女友阮秋心。」
「但我从未见过她,怎么会梦见她?」
「我也不知道。」
「奇事还不止此。」陈美茶说:「后来我睡不著。走到客厅静坐,父亲忽然出来问我:『孩子,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