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方端陪姐姐去会见室隔壁的手续处登记、送食物和钱。
太阳很晒,会见室人很多,声音嘈杂。
隔着不知道有多厚的玻璃,看到里面有个男人走出来。玻璃这头已经等待着的人群发出像是见到首长一般的欢呼。
管教干部打开了话筒,人群中起哄地推搡着一个两颊有微微红晕的女孩子坐到话筒前。
方端移开视线,跟着姐姐走到会见室尽头,朝玻璃那边的门后张望。
十多分钟,母亲的身影在那头出现。
她见到老朋友,瞬间就哭得说不出话来。
方端又想别开视线,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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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一天(5)
母亲在里面受到管教干部的关照,过得还算好。可是〃衰老〃在忽略了她那么多年后,030031终于汹汹来袭。
只一年,她从每日打扮得洁净又体面,皮肤虽略有松弛然而依旧细腻,人人称羡的美丽中年妇人,变作无论穿什么也要在外头套一件黄色牢服,眼角下垂,皮肤垮陷,头发稀疏到已经盖不住头皮的老人。
她的眼神常常无助而凄凉,似乎下一秒就又要流下泪水来。
方端不忍心,不想哭,于是每一次都对她说,妈妈不要哭。哪怕不用话筒她根本听不见。
老同事,老同学,姐姐,一个个轮流上去说话。方端站在她们身后,只是静静看着母亲泛起血丝的双眼,擦完又流擦完又流的泪水,一道一道露出头皮的头发。
她不知道能跟母亲说什么。尽管一直在竭尽所能地努力,为了打官司,姐姐已经卖掉了她的房子;为了保住父母最后的财产,姐妹二人宁可冒着会经常遇到大院里债主的危险,住回已经被冻结的房子;为了让母亲能得到公正的对待,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然而心里明白,即使上诉了,二审依旧希望渺茫。可是坐到话筒前,方端告诉母亲的,都是关于新生活,新机遇,说话时,面上甚至带着微笑。
只字不提父亲。
管教干部或者是出于怜悯,给多了些时间,于是会见破天荒地比往常多了五分钟。
母亲没有被铐起来,她恋恋不舍地一再回头,抬手擦眼泪。
姐姐跟两个阿姨眼睛都是红的,方端没有掉一滴泪。
回城的路上气氛低落。方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到火车站换车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跟姐姐和两位阿姨互相嘱咐注意安全,方端坐上到好友家的公车。一个半小时后,刚刚解决完上网的小问题,晚饭就已经上桌。好友的母亲是善烹之人,满满一桌好菜,琳琅可口。
方端默默地吃,刻意忽略眼前一家人的团圆和乐。
晚上方端觉得自己情绪不太对,需要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想起有碟片一直没看过,便将之翻出来。
情节很曲折,枪战很精彩,只是它的效用仅限于两小时内。片尾字幕快速上移,所有一切都打回原形。
坐在电脑前,QQ上有头像闪动,方端点开对话界面,是知道家中事情的外地朋友发来问候。
最近怎样,你母亲呢。
最近还算可以吧,我妈还在看守所。今天去看她了。等待二审开庭,据说是没可能无罪。
也许坐几年牢对她来说反而更好。
我总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太残酷了。你父亲的事她知道了么?不知道。也许她心里已经有底了,所以最近的信里都没有提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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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一天(6)
真的觉得太残酷了。
生活总是要继续,有时候一个错误就让人永远也不得翻身。相对来说,我觉得我们还算好的,至少我跟姐姐还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是啊,真的很坚强了。
没事的,其实我们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对于无限的时间来说,我们都太渺小,所以没有什么好过分伤痛的。
我觉得经历这些都是很残忍的,过去是可以过去,但是那种事不关己的风凉话我是比较讨厌的,什么事情尽量地感受一下,真的觉得太不容易。
你是这件事情上,除了我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以外,最关心我家的事情,也最动感情的人。
谢谢。
关心你的事情,是我觉得这种家庭变故实在是让人觉得难受。可我帮不上什么忙,其实真的挺想帮点什么的。
经历过了一些事情,就会懂得感恩,明白自己能拥有这么多,并不是理所当然。我已经很感谢你这样的关心。
我先出门一下,一会回来。晚上继续说,你有空的话。
好的。拜拜。
论坛里没有什么新鲜内容,百无聊赖。想自己发个帖,一个个点击以往的照片夹子。
2006年7月30日,这个日期突然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把方端的心脏,砸出一个剧痛的洞。
她猛地捂住脸,埋下头去,压抑而又歇斯底里地哭。
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泥沙,被纷纷坠下的眼泪翻搅上来,感情开始剧烈波动,变得混浊。
7月30日早晨。父亲急迫的敲门声吵醒了晚睡的女儿,方端颇为不耐地开门。父亲说母亲一早就不见了,他的口气从来没有这样慌张着急。
7月30日中午。母亲在饭桌前握着父亲和方端的手,不断地摇头,哭得无比悔恨。父亲也忍不住哭了,他语无伦次,一时责怪母亲太过一意孤行,一时又说一家人,有难同当。
方端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安慰母亲,因为害怕她会走进死胡同,于是甚至说出像她这样的普通退休公务员,能以一人之力募集上千万的资金,实在是很厉害这样的话。
7月30日下午。方端和姐姐随母亲以及几位主要债权人一同去到负债的厂家,商讨偿债事宜。方端带上了相机,却只拍下厂外的风景。
7月30日下午。父亲留了遗书在床上的凉席下,那时谁也不知道。
7月31日昼。母亲和姐姐仍然在厂里与病危的厂长的家人谈条件,而债主的电话已经一个一个打到家里来。方端把电话分机拿到自己房间,嘱咐父亲不要在客厅接电话,所有的电话都让她来应付。
7月31日夜。同厂长家人彻底决裂的母亲与部分信任她的债权人躲在姐姐家里商讨对策。
方端在家接到情绪走到边缘的债权人的电话,他们已经在过来讨要说法的路上。方端叫父亲赶紧带着姐姐的小孩去姐姐家躲避,她留在家里应付那些人。她打电话叫来男友,共同面对未知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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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一天(7)
8月1日凌晨。方端清空电脑里所有的内容,只叫赶来帮忙的朋友把自己的相机偷偷带走。
她作好准备,天一亮家里就被搬空。
8月1日清晨。方端躺在床上,一夜未眠的眼对着窗外渐亮的青色天空,胸口是沉淀着恐惧和麻木的,轻飘飘的死寂。
8月1日清晨。害怕债权人动手,一早就出去寻求帮助的姐姐打来一个声调奇异的电话,她叫方端把电话转交给债主中为首的那个人,母亲一生最好的朋友。方端听到隔音不好的分机中传来姐姐的嘶吼。
方端轻轻地转回身,伸出双臂,轻轻围住男友的肩,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我没有爸爸了。
方端坐在电脑前,哭得几乎崩溃。她泪眼蒙地点开文件夹,7月30日,那天的天气是那么好。天空很蓝,云朵洁白厚重,电线把天空分割成几块之后延伸到远处的山顶,瓜叶上爬着一只萤火虫,花苞下不知名的黑红色毛虫缓慢蠕动,油亮的黑蜘蛛趴在假山下的网中央随风轻摇,小悦目金蛛在窗台的网上织出不可思议的英文字母。
她把一年多前因为被保存在带出去的相机卡里而仅存的照片集结起来,上传,发帖。这是谁也不会明白的纪念。看帖的人不会知道,这中间的某些照片,背后有怎样的故事。
就像她不知道,在她拍下这些照片的时候,父亲作了怎样的决定。
深夜方端觉得冷,在初秋尚不太凉的夜里,彻骨的冷。
她哆哆嗦嗦地从衣柜里翻出换用衣物,双膝打颤地走进浴室。
身体逐渐温暖起来,她在水幕的冲刷下,什么也看不清。
8月1日清晨。母亲打来电话,问家里的情况是不是很危险,她说是的,要母亲赶紧去报案,不要回家。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冷静,丧父之痛仿佛是个玩笑。
8月1日清晨。她冲进父母卧室,翻出家里的房产证,对着坐满了客厅的债主们疯狂地嘶吼,人都没有了,什么也不要了,我们家只剩下这套房子,你们把它拿去吧。
8月1日清晨。她跪在父母卧室的地板上,撕心裂肺地号哭。她还来不及完全放下心中对父亲多年的怨恨,她还来不及再爱他,好好地孝顺他。
8月1日清晨。她永远失去了报偿父亲的机会。永远。
眼泪混在热水里,源源不绝地往下淌。方端觉得头很痛,很难受,她知道不能再哭,却怎样也控制不住。
8月1日清晨。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姐姐家,只剩下曾经中风半身瘫痪,一直没有完全恢复的老人,跟十岁的外孙。他说出去散步,把身上仅有的一百元给了小外孙。他留下一张字条,那是第二份遗书。
8月1日上午。报纸上的一个小豆腐块,报道某个铁路事故多发点又一起意外死亡。死034035者为男性,据目击者称似乎行动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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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一天(8)
8月1日上午。姐姐哭着,断断续续地说,爸爸很早前就讲过,火车如果轧了人就要停下来,把尸体搬走了才能再启动。所以姐姐在还没到出事地点的时候,就已经远远看到停在铁轨上的长长一列火车,她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方端记起父亲曾说过,他开了几十年的火车,一生轧死过10个人。
2006年8月1日。如果没有父亲的死讯,方端或许就是那个面临死亡威胁的人。
方端蹲下身,紧紧地抱住自己。热水不断地冲刷身体,带走污垢,却怎样也带不走深深烙在体内的,巨大的伤疤。
纷至沓来的记忆要将她淹没,要让她窒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沉入了泥泞的沼泽里,脑海中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然而隔不了多久意识又逐渐清晰,她还是想起了冬天时给母亲的那封信。
她一边哭,一边把父亲两份遗书的复印件剪剪贴贴,拼出一封信来。然后把信纸蒙在上头,印着父亲的笔迹,一个字一个字地描,描一会,趴在旁边无声地哭一会。她描了很多次都没能成功,一度无法继续下去。
那是她模仿了父亲的口气,对母亲说的一些安慰话。她没有办法再伪造一封,所以只能在信里说,乡下写信寄信不方便,以后就不写了。
姐姐模仿不来父亲的口气,也蒙不出父亲的字。小时候大人们都说,姐姐像妈妈,妹妹像爸爸。
方端终于哭出声来。声音掩盖在哗哗的水流之下。
爸爸,我这么像你,我写的信,妈妈深信不疑。
所以爸爸,你是不是,还在我身上活着。
梦 方端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逃亡,心中极度慌张,面上故作镇静。她混入节庆热闹拥挤的人潮,逆向疾行,左躲右闪,只为了尽快搭上去外岛的船。
陌生的人们不断擦肩而过,她的眼角忽然捕捉到刚刚经过的一个身影。
是那么熟悉的深灰蓝色鸭舌帽,笔挺的蓝黑色中山装。
她的行动快过思维,左手往后一伸,抓住了中山装的衣袖。
回过身来的人,帽沿下是一直都那么浓密的,到尾部就往下耷拉的眉毛,眉毛下是不常见到的温和慈祥的目光,皮肤微黑微皱,有浅浅的老年斑。
他说,去外岛的船会延误,有一个小孩子受伤了,要救治。
她的心脏跳得好痛,跳得呼吸困难,跳得快要冲出体外。她急急地问,一再地问:爸爸,你是我爸爸吗!?你是我爸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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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THE THOUSAND and TWICE
THETHOUSANDTWICE文_小辰1
至今仍不能真正理解〃成人〃一词的涵义。
在那之前的十八载春与秋,蝉鸣的聒噪,候鸟的迁徙迢迢,都被如此轻而易举地匆匆否决,如同写不出墨的原子笔在纸上焦躁地勾划。
白天燃放的烂漫烟花从没停止过绽放旖旎的光芒,但又用多少人肯驻足,倾身仰望。
〃人〃在前缀〃成〃面前显得空淼无期。
你还小,你没有〃成〃。
虽然你是〃人〃。
2每个人的生日仅仅只有一次,那就是他降临到这个世界的零起点。
如果再往后推算,0岁 1, 2, 3, n……就会蓦地醒悟我们只是在重复地惦记着第一次哭啼前所拥有的白帛般纯粹的静寂。
我们生来就是被逼无奈地去喧嚣。
3生日的延伸拓展直至另一个休止点就是毁减。慢慢地剥茧抽丝,满心期待地拉扯着,即便明知它的内核不啻就是只丑陋的蛹。
不怀好意地看着它的体态不全,即便知道是自己亲手将其破茧而出的机会扼杀。
当过满壹拾捌的生日后,跌跌撞撞入了世。
ArtWorks_〃thebrook〃…ArrAstAPestry;DesigneDbyJ。h。DeArlein1917executeDbyMorrisAnDPAny
纵使被人视若敝屣,却还是忿忿地对世界嗤之以鼻。
成年人的游戏。
5与生日有着同样纪念价值的,也就只有忌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