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碗筷之后,德马开始擦亮一郎的鞋子。不管住在怎样西式的房子里,还是对穿着鞋子进屋感到不自在。所以亮一郎一回家就会把鞋子脱掉,换上当作拖鞋的草鞋。一边把他乱扔的鞋子用布擦拭着,一边忍不住悲从中来而掉下眼泪。
晚归,香粉的香味,还有对自己冷漠的态度,是因为亮一郎抱过女人了吧。只能这样想。胸口像被割开一样疼痛。虽然被这个比自己年幼的,任性又爱撒娇的主人所疼爱,但是自己毕竟还是佣人,而且又同样身为男人。德马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传达出自己的心意。本来决心即使一生都不说出来,也尽量要在亮一郎身边侍奉他……到他结婚为止。
当自己的心意被接受时就像做梦一样。他说一直喜欢着自己,并且索求自己,简直要飞到天上去了。正如他说的那样,亮一郎非常温柔。虽然他是个超级任性的男人,而且经常脾气暴躁,或者是突然变得非常顽固,但是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动过粗,就算有时意气用事说了些难听的话,过后也一定会道歉。
对于没有了钱,雇不起女佣的主人来说,自己是代替女佣,代替妻子为他做事。做饭和洗衣也不觉得辛苦,只要一想到这是为了亮一郎,就很高兴。虽然能被爱是很幸运,但心里隐藏的一丝不安并没有消失,因为自己知道亮一郎以前跟好几个女人有过关系。
如果他对自己说还是觉得女人比较好的话,不能生育的自己也只能理性地抽身而退。
把鞋子抱在胸前,德马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被那样地疼爱之后,怎么也不可能完全退回到原本佣人的位置。在情意相通之前,即使知道亮一郎的情事,也会因为“没有办法”而放弃。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看到的是因为嫉妒被他所爱的女人而变得丑陋的自己。在这丑态暴露之前,自己还是消失的好。
“你在干什么?”
回过头去,见亮一郎穿着睡衣站在入口处。居然没有听见他下楼梯的脚步声。
“你在哭吗?”
慌忙低下头去,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脚步越来越近,之后他轻轻地抚上了德马的头。被这样温柔地对待,反而觉得更加痛苦,擦不完的眼泪滴落下去湮深了地板的颜色。
“为什么抱着我的鞋子哭?”
像是否认般地摇头,下巴却被粗暴地抓住向上抬了起来。
“说啊,不说的话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哭?”
亮一郎的眼中充满了困惑,随即他用手指温柔地拭掉涌出的泪水。
“因为我没吃你做的饭吗?剩下的放着留到明天早上吃嘛。”
低下头去啜泣的时候,亮一郎把德马手中的鞋子一把夺走,往墙上扔去。正为他有如此激烈反应而不知所措的同时,自己突然被紧紧抱住。
“你应该抱的,不是我的鞋子,而是我啊。”
胸口好痛,而且还夹杂着苦闷,德马回拥住了自己深爱的男人大哭了起来。
“生气也好,温柔也好,抱你也好你都还是哭,我该怎么办呢。”
把困惑不解的男人的睡衣肩头都哭湿了,德马渐渐地恢复了冷静。
“你有了喜欢的人吧?”
亮一郎非常惊奇地“哈?”了一声,然后拉开两人的距离,附和道:
“我喜欢的人只有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如果最终因为我是男人而不要我,不要顾虑,请抛弃我。”
“等一下,我到底做了什么?”
领口被抓住猛烈地摇晃着。
“是香粉。”
“香粉怎么了?”
“你难道不是因为抱过了谁,身上才会沾上香粉的香味吗?”
“我不会去抱女人的,今天晚上也只是和原君一起吃了个饭而已……”
话说到一半亮一郎突然停下,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
“送他回去的时候,在路边到原君的恋人了。原君因为心情不好喝的有点多,我一直把他背到家里去。那么重要的恋人喝醉了,那女人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回来的那么晚。”
亮一郎就是那样一根筋,他不是个善于说谎的男人。
“原君的恋人相当美艳,但是妆化得太浓了。我不喜欢那样老练而花哨的女人。”
之后他开始抚摸德马湿润的脸颊。
“我啊,觉得只在我面前美艳的人最好了。”
觉得羞耻的同时德马红着脸了蹲了下去。亮一郎是诚实的。虽然明白这一点,却还是会对一些细小的事情产生怀疑。尽管那样地被疼爱,却不能完全信任对方,德马为自己贫弱的心感到无比愧疚。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今天是我不好,对你太冷淡了。”
被如此温柔地安慰着,心里觉得更加空虚了。
“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好啦。”
害怕地抬起头,对上的是亮一郎温柔地微笑着的眼睛。
“你觉得过意不去吗,居然怀疑那么爱你的我。”
“是的。”
“那么你来吻我。”
德马惊得睁大了眼睛。
“在国外,和人和好的仪式就是接吻呀。你也来吻我。”
在这之前都是单方面地接受亮一郎的索求,德马从来没有主动过。从自己这一方表现欲望的话还是觉得相当可耻。
“可……但是……”
“你不想和我和好吗?”
虽然明知道他是戏言,但是既然被这样说了也就无法拒绝。德马一边颤抖着一边羽毛般地轻吻了他深爱的男人。得到德马第一次献吻的亮一郎立刻夺回了主动权。紧紧地抱住,几乎窒息地缠绕着舌头。
如果……在被爱的间隙,德马想到,如果自己如此喜欢的男人有一天不爱自己了,不再对自己好,会想去死的吧。悄悄地消失掉,跑到山里面让妖怪吃掉好了,那样就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不知道自己死了,也找不到踪影的话,亮一郎应该并不会太难过吧。
就那样被抱到二楼的寝室上去,做爱了。在欢爱的行为结束之后,亮一郎也没有从德马的身体里离开。西式的床很窄,两个男人躺在上面,必须得像贝壳一样紧紧地贴在一起才行,但是德马喜欢这种背后传来对方体温的感觉。
迷迷糊糊浅眠了一会儿,发现有人抚摸自己的脸而醒了过来。被恋人抚摸的感觉,就像被绢拂过面颊一般恍惚得很舒服。月光从窗户照进房间,相当明亮,明亮到也许出门都不需要点灯的地步。不经意间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你醒了吗?”
“之前就已经醒了,亮一郎睡不着吗?”
“在想些事情,所以很清醒。”
亮一郎在德马的耳边,吐了口气叹息道。
“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亮一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后缓缓地开口。
“原君他突然急着要从大学退学。”
“原先生吗?”
原在亮一郎负责的学生中是特别认真的一个,对植物学的热情也是一般人无法比拟的。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亮一郎才特别关照他。
“为什么这么突然?……难道是家里出事了?”
因为老家破产、无法提供财力上的支持而不得不放弃学业的学生大有人在。想要继续研究学问的话是相当花钱的。
“如果是家里出了事,我也就能理解了。原君好像是想带着他那个恋人自立门户。但是学生的身份不太合适,所以他想退学去找工作。大概因为那女人很美,他怕在自己犹豫不决的期间被其他男人抢了去,才会这么着急。”
德马动了动,转过去面对着亮一郎。
“原先生的恋人,真的有那么美吗?”
“是很美。是那种成熟性感的美人。就凭这,男人都抗拒不了吧。可是我不喜欢那么花哨的打扮。虽然不是不能明白原君的心情,但把进行到现在的学业就这样放弃未免太可惜了。我觉得即使娶妻也是可以继续学习的,但是原君他坚持要退学。”
亮一郎突然把德马抱得紧紧的。
“前几天我们出去进行野外采集的时候,原君就没有来。后来我问了他原因,说是身体不太舒服。我就说那就没办法了,叫他别太勉强,因为他最近瘦得太厉害了。再后来我从副教授那里听说,那天看见他出现在大丸吴服店里,就很生气地跑去质问,果然那天他是在吴服店里,就为了给那女人挑选衣服和腰带。”
逃学去挑选送给女人的礼物,的确是让人相当吃惊。但是那么认真的原君会做出这样不成熟的举动来,德马无法掩饰住自己的吃惊。
“我不认为那个女人对原君是真心的,虽然我也不想因这种沉溺女色的事把两人关系闹僵,可他要是不好好选择对象的话,会非常惨的。所以把那个女人送走的时候,我很坦率地跟他说‘这女人就算了吧’,结果那家伙火冒三丈,完全不顾我是他老师的面子,说不想再见到我。”
就像不高兴的孩子一样,亮一郎抱着德马的身体轻轻摇晃道。
“啊,现在想想还是很生气。”
德马抓住搂着自己腰的亮一郎的手,拉到脸上。
“原先生他,已经醉到路都不能好好走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
“我想,他酒后的失言,你就当没发生过让它去吧。从长者和上级的度量来说,还是原谅他比较好吧。”
“可是啊。”
亮一郎一脸不能接受的表情。从幼年的时候开始就觉得他这表情很可爱,德马轻柔地摸了摸他长长的头发。
“我没有从原先生那里听说这件事,也没有见过他的恋人,所以说这话可能没什么立场,但是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原先生应该能从心底理解亮一郎的苦心吧。”
迷恋上女色还真是无可救药啊,亮一郎小小声地嘟哝着。听到这话心里突然疼了一下,感觉他仿佛在说自己的事。这个男人会不会在私下里后悔和自己的关系呢。
“这么说起来,你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什么东西啊。”
亮一郎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我没什么想要的。”
“因为还有欠债,所以也买不了什么很贵的东西。你就说吧。”
“真的,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不可能什么都不想要吧。我给你买点糖啊或者是糕点之类的东西吧。”
对把自己当小孩子一样看的亮一郎的幼稚面,德马忍不住笑了。亮一郎惊讶地问他“为什么笑?”,不知道自己哪里好笑的人看起来就更好笑了。
“我不要糖也不要糕点……取而代之的,请让我长时间地留在您身边。”
拥抱自己的手腕更用力了点。
“不是长时间的,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在得到了比任何话都更想听到的言语之后,亮一郎说着“你真可爱”,然后把脸埋进了德马的胸口。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亮一郎说“想带便当”。平时他都是在大学附近的餐馆或者荞麦面屋解决的。说起想要便当,大约是不想跟原在一起吃午饭吧。争吵拖得越久就越抹不开,还是早点和好的好。但仅仅是昨天发生的事,要这个固执的男人这么简单就示弱是不可能的吧,于是德马还是给他捏了饭团,再放些煮豆和腌菜,做了个简单的便当,放在包袱里交给他。
目送亮一郎走后,德马回到厨房开始收拾,再把米淘一下,然后就去井边打算洗衣服。这时听见隔壁的千枝太太叫他:“阿德,等一下。”从第一面开始,就觉得她哪里给人一种非常老到的感觉,后来她也坦诚地说自己原来是吉原的妓女。虽说庆幸在年老色衰之前嫁了出去,但是她丈夫在两年前因为心脏病去世了。靠着丈夫留下的遗产,她即使不用干活也有饭吃。
“你是男妾吧?”
搬来没有几天,在还没怎么开始交谈时突然劈头听到这样的一句话。在这之前只有在菜铺相遇的时候有说过话吧。德马由于吃惊而脸色发青了起来。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知道?难道以为砖楼的墙很隔音,可自己在欢爱时候的喘息声却还是被听见了?
虽说喜好男风不是什么希奇的事,但不管怎么说基本都限于有钱人玩玩戏子之类,像这样两个男人夫妇般地生活在一起的确很少见。如果因为自己害亮一郎背上喜好男色的罪名,一定会对他在大学的研究带来麻烦的……看到颤抖起来的德马,千枝却斜眼看他笑道:“别那么紧张呀。”
“因为我见过太多的男人了,所以一看就知道。那位老师看着你的眼神,是男人的眼神哦。”
千枝小声言语着,非常爽快地表明了自己以前是娼妓的事实。
“最初我也以为像你说的那样只是佣人而已,可是那老师一天到晚‘德马、德马’地叫着,完全把你当老婆一样看待嘛。”
千枝不能生孩子,她丈夫也知道这点却还是娶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对像夫妇一样生活在一起的德马和亮一郎充满了兴趣,而不仅仅停留在邻居的层面上。德马请求她无论如何要对自己和亮一郎的事保密,这时她也告诉德马希望他也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曾是娼妓的过去。
“有什么事吗,千枝太太。”
“能来我家里一下吗,我家的宝贝出大事了。”
到隔壁家一看,一只小白猫在介于一楼和二楼间的一小块突出的砖块上喵喵地悲鸣着。那是千枝养的猫生的小猫,经常可以在屋前的花坛上看到它。
“从窗户伸手下去也够不到,从下面也够不到,连母猫都靠近不了。快帮帮我吧。”
德马从住在附近的木工师傅那里借来了梯子,爬上去把小猫救了下来。千枝把小猫抱在怀里,感激涕零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阿德,谢谢你啊。对了,你等我一下。”
千枝回到房间里去,不一会儿拿着个用报纸包的东西出来了。
“这个,请和老师一起吃吧。”
打开一看,是看上去非常鲜美的葡萄。
“这样好吗?”
“反正我也吃不完,就别客气了。”
从小被乡下的乳母娇惯出来的亮一郎,嘴特别刁,最喜欢吃这类水果了。但是现在手头不宽裕,买不起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