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知道对她来说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吗?”
千枝歪着脑袋,一副想不出来的样子。如果知道了对方特别重要的东西,就基本等于找到了它的本体,不过看起来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我蛮讨厌她的呢。而且她在我开始接客前就消失了,好像神隐一般地不见了。”
“消失了?”
“在妓院中造成了大骚动呢,但是还是没能找到。”
“这么说起来……”千枝突然睁大了眼睛。
“那个女人消失的时候,山茶树也不见了。因为它生在里院的杂草丛中,所以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它的花从年头开到年尾,简直不可思议。上回问老师的时候他是说没有这样的山茶花,但我以前可是经常在那树下玩呢。不过妓院的老板发现这株山茶花后,说它很稀有,就连根拔起把它卖了。那个女人也在那时消失了。”
德马谢过千枝后便急急地跑了起来。山茶……有听说过山茶古树会成精,变成妖怪的山茶树是会害人的。如果那个叫做雪江的女人是山茶树妖的话,就能解释为什么在树离开店里的同时,她人也跟着不见了。
来到原家跟前的德马,把一封手信交给在隔壁家门口玩耍的小女孩。上面写着“前些天对不起了。想当面跟您道歉,您能到风来桥这来吗。田中德马。”
小女孩拿着信,推开原家的格子门,不一会儿就回来说送过去了。拿到了作为奖赏的糖果之后,就很高兴地跑开了。德马躲在墙角观察着,看到雪江急急忙忙地出了门,等确认她已经消失在视线中时,才悄悄地进到格子门里面去。这正是原在学校的时间,那女人也被引开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原租的房子相当的大。以前有听说过他是乡下的富商家庭出身。德马没有多看玄关一眼,径直地跑向西侧的庭院。这里的院子也很宽敞,几乎可以再盖一栋房子了。
在宽阔的庭院里,植物却种得拥挤。沿着墙根是一些樱树和木莲类的乔木,眼前则种着四季水仙和番红花之类的小花草。这个以前应该是相当像样的院子现在杂草丛生,完全荒败了。
德马猛地停下了脚步。在这凋败的庭院中,有一样东西却分外引人注目的红。就是山茶树。它被种植在院子的正中央。树冠越过了屋顶,比种在墙边的任何一棵树都要高。
不用说,山茶花正怒放着。在夏日绽放的花朵是美丽的,但这红得像是要燃烧起来的花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茂密盛开着的红花,“噗”“噗”地掉落在德马身前的地面上。掉在地上的花就像是满地的鲜血般地把树根都覆盖住了。德马拾起一朵来,花瓣的触感冰凉,让人不禁想起雪江那不像人类的肌肤。
山茶树的树干很粗,看上去确实有很厚重的年轮。确信“没有错”的德马,解下背后的筐子,拿出斧头。豪不犹豫地朝它的根部砍去。
“沙沙沙……”
尽管没有风,山茶树却好像很痛苦般地剧烈摇动起来。“嘎哧,嘎哧”,德马用斧头拼命地砍着。每一斧子下去,就有花瓣像霰子一样纷纷掉下。
当斧头砍到第四下的时候,突然发出奇怪的“卡啦”一声,随即手上的感觉变轻了。原来是斧头和手柄脱离了。想把它装回去,但是手柄已经被割坏。也没有钱去外面买把新的,更没有时间,否则雪江一定会在那期间就会回来。
德马(注1)看了看周围,原家和隔壁家的屋子至少隔着七间房间的宽度,如果是这么大的山茶树的话,就算点火也不会引发火灾吧,而且今天并没有风。
德马没有犹豫。如果现在不能制服得了雪江,那么就不断地会有人像妓院里那些被吸干精气的男人那样死去,况且退一步说,也不能对原见死不救。
德马在山茶树干上裹上报纸,把装着油的瓶子摔碎在上面。本来是打算在把附身的妖怪从树上驱赶出去之后,作为净化而把它焚烧掉,而并没有打算直接把它烧死。
为了防止火灾意外发生,德马从井边提了满满一桶水来。然后就点燃山茶树上的报纸,借着油和纸的威力,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呀啊啊—”
听到了裂帛般的惨叫声,转回身一看,本应该去了风来桥的雪江站在那里。
“你……你……”
“我就觉得、我就觉得不对劲才回来的。”
雪江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动作却很迟缓,身体前倾,拖着右脚走路,踉踉跄跄地终于跌倒了。
“好热、好热、好热啊……”
雪江那白得透明的手足和脸上,瞬间像被火烧着了一样,开始出现焦黑。虽然她并没有碰到火焰,但身体和那棵树一样开始焦烂。像野兽般四肢着地爬着的雪江,猛地把头和手伸进德马准备好的水桶中。
“好热、好热、好热。”
发疯似地在水桶里来回进出,然后雪江像婴儿那样四脚朝天胡乱地扑腾着。美丽的脸庞也眼看着就烧得面目全非。这时意外地吹来一阵强风,山茶树上的火苗在风的作用下窜得更高了,雪江“咿——”地狂叫着跳起来。就像放在烧热了铁板上的老鼠一样,雪江光着脚在院子里狂奔,然后突然倒在花坛里。
虽然看见她被烧着的样子很是可怜,不过一想到她害了好多条性命,德马认为这也是她罪有应得,于是双手合十,开始念起佛来。
风越来越大,阳光倏地暗淡下去。刚才还一碧如洗的晴空,不知从那里卷来一团团墨汁般的乌云。
不会吧……德马正想着,天空就被乌云覆盖住,随即落下大滴大滴的雨点。在顷刻间转成了暴雨,山茶树上的火苗很快就被浇灭了。
德马赶紧跑到屋檐下,而倒在花坛里的雪江却仍旧一动不动。
“桑叶。”
刚呼唤道它的名字,那只鬼就从右手掌心中出来了。
“雪江死了吗?”
“怎么可能。这种有本体的妖怪,要是死了的话连形体也会消失的。若是那样这棵树至少要烧到树心才行吧。”
“现在的话,你能吃了雪江吗?”
雪江是妖怪,可原毕竟还是人。与其让她烧残了的躯体留下被看见,还是完全消失来的好一些。
“如果是那么弱的话,也许可以吃吧。但是,烧得太厉害了看上去不怎么好吃啊。”
桑叶一边抱怨着一边“秋秋”地跳到雪江身边俯视着她。然后张大嘴巴,从头部开始大口咬下去。
“呀啊啊啊—”
雪江尖叫起来,一把把正在啃着自己脑袋的桑叶抓住,随即爬起来,抓着小鬼的两只脚死命地朝地上摔打。
“桑叶!”
在德马赶到之前,雪江提起已经完全丧失反抗能力的桑叶的双脚,一口咬下去。桑叶“呀!—”地发出猫一样的惨叫。雪江把咬下来的两只脚吐在花坛里,捏着桑叶的膝盖朝德马扔过去。
“桑叶!桑叶!”
桑叶在德马手中哭着喊:“好痛,好痛。”德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轻易就被弄痛的桑叶。
“才几十年的小鬼,怎么能比的了我这上百年的?”
雪江拖着腿,一点点靠近抱着桑叶的德马,曾经是那样美丽的容颜已经荡然无存。
德马逐步后退着。自己只是能看的见妖怪和怪物,却没有法术制服它们。正是因为有桑叶在,最后才能把它们吃掉。
“讨厌的人类,差点把我烧死了呢,这回我可要给你好看。”
德马抱着桑叶,奔进瓢泼的大雨中。但是下过雨的石板路变得很滑,一下子就摔倒了。急忙爬起来,刚想伸出手把摔出去的桑叶拣起来,有人从背后抓着他的和服把他拉住。
德马被向后扯的力量拉倒在地,雪江跨坐在仰面朝天的德马身上,掐住他的脖子。
“唔哼哼,唔哼哼—”
烧烂的脸狰狞地笑着。那是在描绘地狱情景的图画里也没有看过的,丑陋的恶鬼的面容。
“雪江,你在院子里干什么?”
是原的声音,但紧接着就渐渐听不见了,德马像睡着一样突然丧失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德马发现自己已经在屋子里了。手和脚都动弹不得,然后才发现手脚被绳子绑住,腰被捆在柱子上。在旁边的是化成猫形的桑叶,因为双脚被咬掉而力气尽失,也和自己一样被绑在柱上。
这是个带壁龛(注1)的六叠大小的房间,角落里一盏纸灯闪着昏黄的光。以前和亮一郎一起来原家玩的时候,原就在这间屋子招待他们茶点。外面的暴雨依旧“沙沙”地下个不停。因为失去知觉,所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过看起来现在应该是晚上了。
德马打了一个寒战,穿着湿掉的衣服感觉相当的冷。看了看身边的桑叶,它正拱着背缩成小小的一团。
“别管我了桑叶,快逃吧。”
桑叶微微睁开一只眼睛,慢慢晃动着猫头,把脸恢复成小鬼的样子。因为用猫的头是无法开口说话的。
“没有脚了,走不了。”
“那就变成老鼠那么大小,躲到角落里去。那样的话就可以从绳子里逃脱了吧。”
“因为没有脚,大小也变不了了。为了不让那学生被吓到引起麻烦我才变成猫的,但是变成猫已经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了。”
桑叶接着说道。
“你要是死了,我也会死的。”
不知道是听了这话还是因为寒冷,德马的背痉挛了一下,当时没有被那样杀死真是谢天谢地,不过话又说回来,雪江会让自己活到现在更是让人想不明白。对雪江来说,自己应该是个恨不得大卸八块的对象。果然还是被原劝说住了吧。
“还是先从我手里回去吧,那样不管发生什么,至少可以避免你再遭受伤害。”
桑叶摇了摇头。
“没有脚了。如果我不把脚拣回来就回去的话,那我就永远会是个没有脚的鬼了。”
纸门被“刷”地一声拉开,脸……手……脚……只见除了眼睛和嘴,其他地方全都缠着绷带的雪江一头乱发,只穿着和服衬衣,拖着受伤的脚慢慢靠近德马。
“你醒了?”
在绷带的缝隙里看到雪江的眼睛是通红的。
“你还真把我弄成了个好样子呢,要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可需要好几年。”
曾经像山茶花一样鲜艳的嘴唇,已经烧烂成黑红色。
“没有能把你顺利地杀死,我可真是气得要命呢。”
雪江抱着膝盖在德马面前蹲了下来。
“你,是那个老师的男妾对吧。你是怎样用这张看上去正经的脸勾引人的呢?”
雪江用缠着绷带的手指抚摸着德马的脸颊,德马感觉右脸像被灼烧过一样疼痛。
“把这张老师喜欢的脸,烧得和我一样黑怎么样?我让你尝尝被活活烧焦的滋味。”
她从衬衣的袖子里掏出火柴,点燃一根,然后把那小小的火苗靠近德马的脸。立刻传来一阵头发被烧焦的臭味。德马下意识地朝火柴吹了口气,火熄灭了。
雪江抡起右手,狠狠地抽了德马一巴掌。虽然她的胳膊很细,却有着惊人的力气。一股铁锈味在嘴里弥散开来。
“阿雪,你在干什么。”
穿着浴衣的原,站在纸拉门外向这边看着。
“我要把这男人的脸烧得跟我一样。”
雪江非常干脆地回答。大叫着“不行”的原冲进壁龛来,抓着雪江的手把她拉起来。
“你这样做会弄出人命的。”
“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雪江无意识地歪了歪脖子,原则铁青着脸拼命摇头说“不行,不行”
“要是害死人命,就成了杀人犯啊。”
遮着嘴角的雪江窃笑道:
“杀了他,不让人发现不就成了。这个院子这么大,随便埋在哪里不就好了嘛。”
“绝对不行!”
雪江一脸不耐烦地眯起眼睛,紧紧交握着胸前的双手。
“差点被杀死的可是我啊,那么热,那么痛,在地上来回打滚……真的非常痛苦啊。”
通红的眼睛里落下泪来。
“他让我那么痛苦过,我就不能报仇吗?”
原苦笑着,避开雪江的视线。
“现在的江户已经不像从前了。要是报仇的话,报仇的一方也会遭受惩罚的。虽然他放火烧你不可原谅,但还是把他交给警察,让他接受国家法律的惩罚吧。”
雪江摆了摆双手。
“即使他受到国家的惩罚,可我还是气得要死啊!不把他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原数返还,我一定会后悔得晚上都睡不着。”
“这不行。阿雪,听我的话。”
雪江扬起下巴,指向德马。
“对了,这家伙不是人,既然不是人,杀了他也无所谓吧。”
“你在说什么啊。”
原一脸欲泣的表情,摇着雪江的肩膀。
“这只没有脚的猫,其实是一只小鬼,是这家伙饲养的鬼。这男人是个妖怪,只会做驱使鬼怪的坏勾当。”
“不是这样的!”
德马叫道。
“我的确是人。不是人的是雪江小姐。”
“快别胡说了,不是人的是你吧。”
雪江说:“我说,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对吧。”一边抚摸着原的胸口。这时的原,看看雪江又看看德马,无法掩饰满脸的困惑。
“雪江小姐是山茶树妖。欺骗男人,吸他们的精气和魂魄直至他们死去,是个可怕的妖怪。”
“快、快别说了!”
原用双手堵住耳朵。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们说什么没有脚的猫是鬼,说什么妖怪,我还是不能相信!”
“你看看我啊!”
雪江叫着,摸上自己缠满绷带的脸。
“被烧烂了,到处都缠着绷带对吗。身体里也痛得不行。为什么我一定要遇到这么惨的事啊?我没做过坏事啊,可怜的人是我,全是那男人造成的。”
原睁大了眼睛,看着雪江。
“是啊,你没有错,都是德马造成的。”
“对啊,所以……”
“但是,你不能杀人。如果做出那种事来,会被佛祖怪罪的。”
雪江用缠着绷带的手打了原一大巴掌。骨瘦如柴的原被打得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雪江有什么急事似地跑出了房间。原摸着自己被打的右颊,低下头来。
“德马先生,为什么你要对雪江做那么残忍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