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失地一笑,松了手劲,把宣怀风放开了。
第五章
宣怀风从墙边挪开几步,离着白雪岚远一点。
他不好掉头就走,闹得好像决裂似的,沉默了一会,只好开口说,“副官的职务,我是不敢当的。多谢你的好意,这事以后就别提了。”
白雪岚出奇的好说话,爽快地说,“你放心,我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天下还有逼着人家当官的?我只怕我不提,难保令姐夫不提。”
宣怀风不知为什么,对着白雪岚总容易冒出怒气,把唇抿得成了一条直线,半晌,才低声说,“你这是故意要我为难。”
白雪岚忽然叹了一声。
两人在夜里站在没灯的巷口,稍微站远一点,就连面目五官都在昏暗中模糊了。
宣怀风只听见白雪岚叹气,瞧不见他此刻表情,又等了一会,才听见白雪岚在半空中啪地拍了一下双掌,下决定似的说,“好罢,我知道怎么做,你心里也是瞧不起我,要疏远我的。”
宣怀风说,“我没有瞧不起你。”
“那就是要疏远我了。”
宣怀风不做声。
白雪岚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直白,来个默认,苦笑着问,“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就是因为喝个小酒,借你的床躺了半夜?”
宣怀风说,“那只是其次。”
“怎么说?”
宣怀风又不做声了,站在风里,只能看见颀长秀苗的身体轮廓有些僵硬。
白雪岚又叹了气,说,“我明白了,你是恨我坏了你和奇骏的好事。”
宣怀风声音骤然紧了,“你别胡说八道!我和他有什么好事?”
白雪岚一阵冷笑,笑声直刺到宣怀风冷飕飕的心窝里去。
“你用不着不认,我从前只是猜疑,如今竟是证据确凿了。要不是我害你被送到国外留学,说不定你早和奇骏成了事了,是不是?怪不得你怨我。”
宣怀风气得发抖,牙齿一阵阵打战,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雪岚说,“好,我遂你的心。从此以后我是我,你是你,算我们没认识过。令姐夫那边,我自然会安排。你放心,我种的因,我自己吃那个果。”
说完,跺了跺脚,就这样朝汽车那头走。
宣怀风看着汽车一阵风似的从会馆门前开走,转眼去得连影子都瞧不见,风中的引擎声消失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醒过神来,握拳的双手还在打颤,腿也是软的,简直要拖着脚步才能挪动。
敲了好一会门,值夜的伙计打着哈欠出来给他开门,瞧见他的脸色就哎了一声,“宣先生,这天气日温夜冷呢,怎么穿了薄袍子,我看您脸色不好。”
宣怀风恍如没听见,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连衣服也没心思换,脱了鞋躺在床上,瞪着两只乌黑的眼睛发呆。
这一夜也不知怎么闭上眼的,第二天宣怀风在床上就觉得浑身难受。
但现在学校正在猛吹裁员风,他不敢请假,逞强从床上起来,头重脚轻,连站都站不稳,扶着床边就一阵目眩。
“小心!”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进来扶住他,这才没摔到地上。
那人把他扶到床边坐下,“宣先生,你病了?”
宣怀风一看,原来是谢才复,是和他同一个学校教英文的。宣怀风虽然不喜欢热闹,但谢才复和他都是同仁会馆的住客,又是同事,平时关系自然比好些。
宣怀风勉强笑了一下,“昨晚可能着凉了。”
谢才复这时才看清他身上穿的衣裳,“哎唷,你怎么穿着长衫睡?昨晚喝酒了?我看也不像啊。瞧这长衫皱成一团了。”
可惜地抚着宣怀风身上的长衫。
宣怀风被他摸得满脸尴尬,硬撑着站起来说,“不碍事。再病也要上课,迟到了可不好。谢先生,你今天没课吗?”
谢才复见他站起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坐着,站起来说,“今天有课,我只是想约了你一道到学校去。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宣怀风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又是借钱了,皱眉问,“嫂夫人身子又不好了吗?”
谢才复把手抓了抓椅背,才叹气说,“昨天接到信,是我女儿写的,几个字歪歪扭扭。她妈妈看来是连写信的力气都没了,这病……这病……”
宣怀风想起自己母亲也是早逝,感同身受,一阵难过,低头想了一会,说,“这样,我先换了衣裳,和你一道到学校去。路上我们再谈。”
谢才复让到屋外,站着等宣怀风换过衬衣西裤出来,有些担心地问,“宣先生,实在身体支持不住,还是请假一天吧。”
宣怀风摇了摇头。
谢才复也知道他担心什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把他手里的备课本拿过来,帮他拿着,两个人一道出门。
快到学校大门时,宣怀风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一个信封塞给谢才复,“这一点先寄给嫂夫人,要是中国医生不行,咬咬牙请个外国医生。就算出诊金贵点,要是能把人看好,也值得。”
谢才复把那信封攥在手里,满脸羞愧,嗫嚅着说,“我知道你也困难。我这是旧账未了,又添新账,实在没办法……”
宣怀风满脑子发晕,实在不想再听这些,把手一摆,“别说这些话了。”
谢才复感激涕零,把信封收了起来。
因为宣怀风生病,走得比平日慢,到达学校时,都快打课铃了,两人匆匆告别,各自去上自己的早班课。
教育部发放的资金总没有准时到位的,教员薪金也时有时无,常打白条,但就这种情况,学校还三不五时裁剪教员。
人裁得越多,分摊到每个教员身上的工作也越重。
宣怀风本来教四个班数学的,现在增加到六个班,几乎天天要在教台上站大半天。
平时也就罢了,身体不好时就不大妙了。
第一堂课他还勉强撑住,上第二堂课时,宣怀风已觉得眼前视野摇晃,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下面学生们也瞧出这年轻的教员不对劲,好几次宣怀风在教台上懵懵的,坐在头排位置的学生就小声提醒一声,“宣先生?宣先生?”
宣怀风“嗯”一声,才像把野马一样跑远的神志拉回来继续讲课,但渐渐课本都拿不住了,要把手撑在教台上支持着身体。
学生们都看不下去了,班长站起来说,“先生是不是病了?我们扶您到教员室休息一下?”
宣怀风却份外有些倔,提着嘴角强笑一下,“没有大碍……”
话未说完,眼前猛然一黑,倒下人事不省了。
第六章
学生们见先生晕过去,吓得一阵大呼小叫,顿时有人跑出教室去找教务主任。
谢才复在隔壁上英文课,听见动静也丢下课赶了过来,七手八脚的把宣怀风抬到教员室。
学校里由一个国文教员兼任卫生科主任,略懂一些中医,听闻有教员晕倒了,也匆匆赶来,帮宣怀风把了脉,说,“着凉而已,现在的年轻人,不做一些劳力活,反而动不动就头晕发热。大约吃两剂药就能好。”又叫人找些温水来喂病人。
宣怀风喝了一些温水下肚,人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眼一看,身边黑压压围着都是人,许多是班上的学生,谢才复在一旁殷切道,“你刚才在教台上晕过去了,唬了我们一跳。早该听我说,今天请个假好了。”
教务主任不知哪里忙去了,这时才进门,先探过头,看看宣怀风状况,接着目光左右一扫。
“看什么?都回去上课。”教务主任沉下脸,先把挤在教员室看热闹的学生轰走。
那兼任卫生科主任事情已了,打声招呼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谢才复想起自己把一教室的学生扔在那,碰见教务主任难免有些心虚,叮嘱了宣怀风两句,讷讷地走了。
教员室顿时清空了大半。
宣怀风被他们扶到长椅上躺着,现在也不好干躺着,坐起来,手扶在椅背上醒了醒神。
教务主任问,“宣教员,身子顶得住吗?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
宣怀风摇摇头,低声说,“歇一会就好,我还留着一群学生在教室呢,回去的话,又耽搁他们一堂课。”
晕过去醒过来,精神似乎还好了点,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站起来。
正打算到教室去,教务主任叫住他,“宣教员,你等等。”
宣怀风回过身。
教务主任说,“既然你身体好些了,请你和我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件事,正想和你面谈一下。”
宣怀风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到了主任办公室。
教导主任关起门来,请他坐下,踌躇了一下,对宣怀风露出颇严肃的表情,“宣教员,我请你来,是有一件关乎校誉的事要问你,请你如实作答。”
“什么事?”
“你在课堂上,有没有对学生们说一些不好的话?”
“什么不好的话?”
“你要说实话!”教导主任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学生家长已经告到校长那里去了,还严正声明,如果不处理,还要告到教育部去。我问你,你在课堂上,是不是对着学生们说了什么多的脱光了衣服洗澡的事?”
宣怀风病中脑子本来就不太清楚,听了这个,更是愣了好一会,才问,“什么?什么脱光了衣服洗澡?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那学生的家长,也是有体面的文化人,在国学界有一定威望的。我想他断不至于诬陷人。”教导主任两只眼睛仿佛探照灯似的盯在他脸上,“他说得很明白,你上课时向学生们说不堪入耳的事,他儿子回家都一五一十告诉他了。讲课不讲数学,反而讲什么男人洗澡,还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乱跑。”
宣怀风这才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个。他误会了,我说的只是亚里士多德……”
“那么说你就是确实说了这种话呢?!”教导主任脸色骤变,提起手,似乎要一掌击在桌上表示愤慨痛心,后来又考虑到身为主任的风度,喘了几口粗气,把手收了回来,背在背后。
“主任,这只是一场误会。我说的绝不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不然请那位家长来,我可以亲自解释。”
“上课不好好讲课,说什么洗澡,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跑,还不是不堪入耳?”教导主任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宣教员,若是别的,我还努力为你争取一下。可这事关系学校清誉,实在无能为力。你今天就请回吧,课自然有人替你上。”说完,把脸别到一边。
宣怀风懵懵懂懂的耳边似乎猛然被人放了一个很响的炮仗,整个人都怔了,安安静静的坐着,半天没吭声。
教导主任见他不说话,又把手在半空中摔了一下,“薪金我会叫财务给你算出来的,今天你就领了吧。至于收拾东西,我看你还病着,也不用急。今天先回去,等哪天身体好些了,再过来带回去。对了,我记得谢教员和你是一个会馆的,也可以请他代你收拾了东西带回去。我还有事,要到校长那去一趟。”说完,自顾自的出了办公室。
宣怀风在椅子上呆坐着。
不知多久,才想起不该耗在办公室里。
他站起来,慢慢走**员室。
教导主任通知了财务给宣怀风结算薪金,小学校里消息比风还快,一下子就在教员中传遍了,几个没上课的教员看见宣怀风进来,都抬头盯着宣怀风看,既有狐疑的,又有怜悯的,还有庆幸自己并非要离开的那个的。
谢才复刚刚下课,在走廊上就得了消息,吃了一大惊,进来教员室把宣怀风拉到一边低声问,“怎么回事?都说你被开除了,不是真的吧?”
宣怀风点点头。
“总要有个缘故吧?”
宣怀风苦涩地笑了笑,“说来话长。”只说了四个字,就没继续往下说。
谢才复见他脸色苍白,连说话都没力气,知道他病上恐怕还带着气恼,发作起来不是好玩的,叹了一口气劝道,“先不要着急,回去休息一下。等病好了再来找主任谈谈,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出到走廊,叫住一个学生,“去,给宣先生在校门口叫辆黄包车。”
又走进来,扶了宣怀风,“来,我送你到校门口去。你今天坐车走,不要再走路了。”
到了门口,那学生真的叫了一辆空黄包车在那等着。
谢才复让宣怀风上了车,站在地上微抬着头和宣怀风说,“会馆里冷冷清清,伙计也不会侍候人,你不是在这里有个姐姐环境不错吗?不如要黄包车把你送她家去?地址是哪里?”
宣怀风立即把沉甸甸的头用力摇了一下。
经过昨天的事,现在去年宅,恐怕不但得不到静养,还要再添一层烦恼。
年亮富要是得不到海关处处长的位置,岂能放过他?必会逼迫他去应酬白雪岚的。
宣怀风既然不肯,谢才复也不好勉强,吩咐了黄包车夫到同仁会馆,还把车钱往下压了一毛钱,这才退开一步,看着黄包车走了。
宣怀风坐在车上,黄包车摇摇晃晃,震得他浑身不舒服,正闭着眼苦熬,车轮好像咯到一块石头,整个黄包车猛地镫了一下。
宣怀风难受得嗯了一声出来。
黄包车夫听见身后有声响,一边继续往前拉,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抱歉啦,先生。这一带,路铺得差劲,到处都是碎石头,是颠了一点。要是平安大道那样的好沥青路,车跑起来就顺畅多了。”
宣怀风一听平安大道四个字,不由自主把眼睛睁开了一丝缝。
大兴洋行……
他身上骤冷骤热,说不出的难受。
这股难受中,又夹着一分不知该到何处去的凄惶,一下子所有的痛苦,都被这车夫几个不经意的字给勾起来了,既不能去姐姐那,又不想回会馆。
他其实是没有自己的家的人。
“车夫,”宣怀风轻轻动了一下唇,“不去同仁会馆了。到……平安大道,大兴洋行吧。”
黄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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