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没有自己的家的人。
“车夫,”宣怀风轻轻动了一下唇,“不去同仁会馆了。到……平安大道,大兴洋行吧。”
黄包车把他拉到大兴洋行,宣怀风下车给了钱,抬头想看上面洋行的招牌,脖子刚扬起来,就觉得脑袋一阵发疼,沉重得很,像戴了一个铁帽子似的。
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扶着洋行镏金的大门,静静站着,等这一阵眩晕过去。
站了一会,宣怀风不禁掀着唇,虚弱地苦笑。
在车上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过来,似乎到这里就万事俱定了。但他又过来干什么呢?
这样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连自己看了都受不了,怎么偏要过来丢人现眼?
他这样想着,缓缓转身,用手扶着墙边支持着身体,一点一点挪着步子想离开。
还没走过大兴洋行擦得澄亮干净的玻璃橱窗,忽然吱呀一声,一辆汽车正好停在了宣怀风身边,直对着洋行门口。
司机开了车门,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车里出来,朝洋行里走。
宣怀风只朝他们一扫眼,立即把脸别到一边,藏着半边身子。
前面那男人原未留意,径直朝里走,后面那个却一下车就瞧见宣怀风了,几乎跑着冲到了他面前,把他抱着问,“你怎么在这?脸色这样差,病了还在街上乱晃?”正是打扮得非常时髦高贵的白雪岚
宣怀风这时候膝盖已经是软的了,白雪岚又抱又扯,一下子就栽到白雪岚身上,把白雪岚也吓出一身冷汗,叫道,“喂喂!你说句话?别吓唬人!”
一边忙把宣怀风打横抱起来。
和他一道下车的男人正要跨进门,听见白雪岚的声音,连忙又跑回来,“怎么?这是你朋友吗?发了急病?”
探过头来一看,猝不及防震了震,失声道,“怎么是怀风?出了什么事?”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着急地抚着宣怀风渗着冷汗的额头,“怀风,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是奇骏。我们这就送你去医院。”
宣怀风原本头偏到一处,这时候似乎吃了神药般,竟然有力气把头转到朝外的一边,低声说,“奇骏……奇骏……”
林奇骏立即应道,“我在这,怀风,你别怕,我在这里。”
“奇骏,”宣怀风轻轻喘息了几下,很细声的说,“你抱着我,我不要别人抱……”
白雪岚脸色刷得变了,十指勾得像老鹰爪子似的。
林奇骏虽然觉得很伤白雪岚面子,可现在也不是顾及同学面子的时候,对白雪岚小声说了一句,“他病沉了,说胡话呢。”
一边说,一边伸过手把宣怀风接到自己怀里,低头说,“别怕,我带你看医生去。”
将宣怀风抱进汽车,吩咐司机立即开到济善医院去。
白雪岚站在原地没上车,看着汽车绝尘而去,眼睛简直要滴出血来。
第七章
宣怀风在奇骏怀里无比安心,也没了要支撑下去的心,在车上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一觉醒来,人已经躺在济善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白亮亮的墙壁,挂着新的淡青色大帘子,一支犹带露水的桃花,单单插在床头边的玻璃花瓶里,美得楚楚可怜。
宣怀风不由多看了两眼,忽然听见有人问,“喜欢吗?特意请人从城外山上摘的,刚插上你就醒了。”
宣怀风回过头。
林奇骏穿了一件白衬衣,很干净清爽地从帘子后面钻出来,一手拿着水果刀,一手拿着削到一半的苹果,走到床边,瞧了瞧宣怀风的脸色,放下刀和苹果,斟了一杯温水给宣怀风喝,说,“等我一会。”
顺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把削了皮的苹果用热水烫了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戳了一块,递到宣怀风嘴边,“医生说你营养不够呢,水果也要多吃点。”
宣怀风说,“我不爱苹果。”
奇骏笑着看看他,“我好不容易削好了,还侍候着喂你吃,这也不肯赏个脸吗?”
宣怀风莞尔,张嘴接了,慢慢的嚼着。
苹果脆脆甜甜,咬起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份外好听,他一向不爱吃这个,偶尔这样吃上一口,却又觉得不错,简直算得上唇齿留香了。
林奇骏一直带着笑看他,很有耐心的等他吃完,又喂一小块。
不知不觉,一整个苹果都喂完了。
林奇骏问,“还要不要?我再削一个来。”
宣怀风摇头。
林奇骏又说,“医院的饭食很糟糕的,我另让佣人在公馆里给你熬稀饭,结果现在还没送过来,这些人做事都不经心。我这就打个电话去催一下。”站起来要打电话。
宣怀风拦住他说,“刚刚吃完一个苹果,你又去催稀饭,想撑死我吗?”
林奇骏只好坐下,把手打开摊了摊,为难地说,“我还没有照顾过病人,除了喂病人吃东西,还能做什么?”
宣怀风问,“就不能陪我聊聊天?”
林奇骏说,“你要聊天,我当然陪你。”
宣怀风说,“隔那么远,我说话太费力了,你坐到我床边吧。”
他们做同学时就很亲密,林奇骏答应了一声,去帘子后面用水壶里的水把手洗了洗,回来就坐到宣怀风床边,又问他,“你要不要坐起来一点。”
宣怀风点点头。
林奇骏把他扶起来一些,把枕头竖了竖,让他半边上身靠在自己手臂上。
两人就亲密地聊天,说别后的事。
林奇骏问,“你不是到英国留学去了吗?什么时候回国的?又什么时候到了首都?我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
宣怀风问他,“我爸爸去世了,你在广东,难道不知道?”
林奇骏说,“这个当然知道。伯父去世时,我还代表家父到你家吊唁,当时你家里就只有你二娘和三弟,我还问她,你会不会回国,请她等你回来了,给我报个信,可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怀风,你怎么在街头病成这样?”
宣怀风默然了片刻,才苦笑着问,“你瞧我这样子,猜不出来么?这世道,今日不知明日事,谁也猜不到自己什么时候就落魄潦倒了。”
林奇骏有些吃惊,“不至于吧?伯父在广东经营了这些年,怎么会一点东西也没留给你。”
宣怀风说,“他出事的时候,姐姐外嫁,我又在英国,鞭长莫及。等赶回来的时候,东西都落到二娘手里去了,我不是她生的,自然没东西留给我。除了几箱子旧书,就是一些我过去的衣服,还有一千块钱。”
林奇骏气愤道,“她也太不是人了,偌大家产,把长子就这么赶出门吗?”
宣怀风从前也很恨她,过了这段日子再回想,心情反而平和了些,对林奇骏说,“你别太恼火,我想她也有自己的难处。三弟年纪太小,她一个女人又不会挣钱,当然要把能弄到手的钱都攥紧了。我们两家不同,你家是世代大商家,底子厚有根基,我爸是一个穷当兵的,靠枪杆子立家,实话说,他的钱,大半都是生前抢来的,人一去,钱也被他的下属们明的暗的偷抢了大半。剩下一些有名无实的股票,多半不能兑现。过去他在很多公司商铺都占了干股,每年净吃分红,那是人家依仗他的势力,把股份当保护费一样给他的,现在他这个司令不在了,这些收入当然也就没影了。我看,二娘除了广东那栋大房子,还有一些存折现款,恐怕也捞不到更多的。”
林奇骏说,“你说的也对,可她毕竟对你太刻薄了。”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宣怀风脑子里一下子闪神,想也没想,就反问了一句,“你又为什么不来找我?”话出了口,才觉得自己语气太冲了,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反而非常尴尬。
两人都默默低着头,好一会没说话。
宣怀风闷了半天,才语气婉和地说,“我去你家找过你,林伯母说你在杭州办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请她给个联系的电话,地址也好,她只说你是年轻人四处跑动的,没有固定的去处,电话地址一概不知。你猜也能猜到那是何等窘迫的情景,她只差未开口要我和你绝交了,既然如此,我再纠缠,就太无趣了。”
林奇骏脸上黯然,“有这样的事?她倒一直瞒着我,还说不知道你家的消息。”
宣怀风说,“提起这个,我倒很奇怪。我家虽然穷了,但我一直不曾得罪过她,从前去你家,伯母都很慈祥的,怎么忽然就恨不得我从此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似的?”
林奇骏忽地沉默下来。
宣怀风奇怪地问,“出了什么事吗?”
林奇骏沉默得异常久,宣怀风把脸转过去对着他,连问了几声,他才把目光移到宣怀风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下,小心地说,“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但请你不要对我生气。”
宣怀风说,“你尽管问,君子坦荡荡,有什么好生气的?”
林奇骏犹豫了一会,咬了咬牙,问他,“那时候,你为什么忽然到英国留学?”
宣怀风身子一僵,“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林奇骏说,“你说好了,不生气的。”
宣怀风手撑着床,整个坐起来,直面对着林奇骏,“你说明白,问这话什么意思?”
林奇骏见他气得两颊晕红,极为动人,立即心软了,又懊悔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换了口气,柔声说,“你别生气,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问了。这句话真的没什么意思,只是你忽然去了英国留学,走得那么快,太不寻常了,难免有人疑心,给你造谣生事。”
宣怀风问,“造什么谣?”
林奇骏说,“那些人吃饱了撑着,乱嚼舌头,你不知道最好,为什么还要追着问,自己给自己找难受?”
宣怀风说,“别婆婆妈妈的,说话不要说一半。你听到什么,都告诉我。”
俊俏的轮廓绷出一股决不罢休的倔强。
林奇骏只好告诉他,“他们说,你和一个人在房里过夜,被你爸爸撞上了,怕家丑外扬,所以才立即把你送去英国。”
宣怀风眉头几乎拧成一团,“什么和一个人在房里过夜?你说清楚点,那个人是谁?谁说我和别人过夜了?谁这么可恶起的头?”
林奇骏说,“这种事,我怎么知道谁起的头?”
宣怀风看他的样子,明显是还有话没说,冷着脸说,“你有话就说,不要瞒我,这件事我不知道则已,既然知道了,是一定要追查到底的。难道外面的人都传着我的谣言,我自己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不行吗?”
林奇骏非常后悔提起这事,被宣怀风追着问了一番,最后只好全部坦白出来,说,“你去了英国后,就有许多风言风语,也不知道是谁开始传的。说你那晚在宾馆里不是独自一人,而是找了个男孩子。你也知道,那些有钱的姨太太们最喜欢传些没有影的闲话,有的还绘声绘色,好像亲眼见到似的,说你花钱买了一个在戏班子里当学徒的男孩子……唉,提那些干什么?”
他顿了一顿,低声说,“我母亲和郑太太还有几位姨太太是牌友,她们聚在一块,难免说起,所以我母亲就信以为真了。怀风,我都告诉你了,你不要生气,好吗?”亲密的抚了抚宣怀风的脸。
宣怀风把脸侧了侧,半天没说话,像是气的,又像是愣愣的,半日,没什么力气地说,“我看你的心里,恐怕也在想,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吧?”
林奇骏忽然停住手,不悦地问,“我什么都实话和你说,你却来疑心我?”
空气一下子陷入沉滞。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了两下,林奇骏深庆有人来救场,赶紧咳了一声站起来,扬声说,“请进。”
房门推开,原来是林家的司机老胡。
林奇骏一看是他,沉着脸问,“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人已经病了,还经得起你们这样存心的饿?”
老胡挨了一顿骂,陪着笑说,“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实在是厨房的偷懒误事,一会说没有新鲜黑鱼,一会说稀饭一定要熬够时辰,磨磨蹭蹭的。您看,一弄好我就赶紧送来了,油门都踩尽了,刚才在楼下停车,一时心急没留意,还差点蹭到白先生的车呢。”
“什么?蹭到谁的车?”
“我的车。”白雪岚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病房,笑着和林奇骏打个招呼,“我过来探望一下。”
林奇骏一看是他,态度非常好,“多谢费心,怀风已经好些了。我还想找你道歉呢,昨天一时匆忙,把你撇下了。”
白雪岚语带双关地说,“不碍事,你和怀风是青梅竹马,交情自然是我比不上的。”
他走到病房里,看了看四周,把唯一的椅子拉到林奇骏面前,“你是这里的主人,这张当然是你的宝座了。至于我,借这里坐一下,应该不介意吧?”
不等林奇骏说话,已经一点也不客套地坐在了宣怀风床边。
宣怀风被他放肆的样子气得眼睛瞪得老圆,立即挪开来一点,回过身皱着眉问,“哪有探病坐到病人床上的?请你走开一点,我不习惯这样开放的法兰西风。”
林奇骏没想到宣怀风当面对白雪岚这样不客气,赶紧拦着说,“怀风,房间里面没椅子嘛。你生着病,情绪也如此糟糕。”
白雪岚把唇一扬,眼睛斜了宣怀风一下,轻笑着说,“他对我向来如此,生病没生病都是一个样。你以为他对谁都像对你这样亲热?”
宣怀风听他说的话句句里面都带着骨头,恼得脖子都微微发红,抿着唇,把脸别到一边。
老胡趁着他们三人交锋,早走到小桌子旁把饭盒打开,取出瓷碗烫过,把热稀饭勺在里面,端了过来说,“宣少爷,趁热吃点,里面放了黑鱼片,很养身子的。”
白雪岚大马金刀的坐在床边,即使受了宣怀风冷待,仍是一点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看见老胡把稀饭端来了,反而啧了一声,“这热滚滚的一碗,病人怎么端得了?洒了烫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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