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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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师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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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绝望,又似乞求地看着他们:“连骂人的都没有吗?”
  声音软弱极了,和在周围冷淡的人群中听来,无比凄清。
  侍卫亲军里有个人带摊主去取赔偿,另外的人让大家重新坐好。
  轻微一阵骚动后,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刚才的事情好象出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人和她说话,骂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
  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气中,站在周围的人声中,僵硬的一个人。
  风从芦苇上过去,呼的长长一声。
  然后无声无息。
  灰紫的沉暮色里,她站在那里,久得连呼吸也没有了。周围对她视而不见的人群中,她尤其显得突出。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单薄,脆弱,羽翼杂乱。
  而我站在芦苇的另一边,任头上烈日被乌云忽然笼罩,不见天日。
  我要她接触不到所有人,听不到所有人,感觉不到所有人,在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人孤独,永远游离在人世之外。
  困了有人请她到驿馆,但是绝不会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饿了有人准备当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会请她出去。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理会她。
  游魂……大约四个月来她的生活就是这样。
  我只是不想让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我身边。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了,然后自己回到我身边。
  突然想到小时侯养过一只鸟,它没有同类,孤单一个关在笼子里。后来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只鸟覆着凌乱艳丽羽毛的冰冷尸体,微微有点害怕。
  
  狂风开始大做,乌云中一声惊雷,劈开沉寂。暴雨突如其来,眼看就要来临。
  她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从茶棚里离开了。
  走走停停,出了芦苇海,就是我们以前重逢的那个杏子林。
  杏花是早已尽了,连今年的杏子都已经没有,只有叶子老绿繁茂,一树树在暗淡的天色里,鬼魅一样站立。
  我的脚步在草丛里这样葸索,她也听若不闻。大约以为是侍卫们,木然地越走越深。
  快到那个有泉的小亭时,眼看她倒了下来。
  我向她走过去,心里的念头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认输。
  把她抱起来,拢在怀里。才发现她的身子原来这么小,就象一只幼兽蜷在我的手中。再不是当年为我挡烟火的身体了,我也不再是她搂在怀的孩子。
  世事变换,真如梦幻泡影。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她意识有点模糊了,却还看得出是我,强睁得半开的眼睛怨毒地盯着我,用几乎嘶哑的声音用力说:“你滚开……”
  她说话非常困难,可是,凶狠到透骨冰凉,一字一声一顿,尖端锐利,“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从此就没有了下文。
  她挣扎了一下,但是气息奄奄,没有什么力气脱开我的手,再加上脸色惨白,几乎和鬼魅一样。如此惨淡,我心里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欢的人。
  我收紧臂弯,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和我回去吧,你游荡了四个月,该明白了。不在我身边,你活不下去的。” 
  她疯了一样地吼出来:“我自己会去死的!”
  旁边又是个闪电劈下来,她头发散乱,青白的脸一点人气也没有,
  “你现在居然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忘记,可我决不能忘记……你在灵堂里……”她的气息卡在喉咙里,只听到她紊乱的急促呼吸,却什么都无法出口,她发狂般地掐我的手臂。
  是,我杀了赵从湛,我在他的灵堂里强暴了你,可是,现在你是我的。
  我恶毒地问:
  “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你还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边?”
  “不然,你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你怎么过下去?”
  “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现在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里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没有说话。
  她呆呆坐在那里,去抱赵从湛喜欢的那株红葶。
  她的手指抓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
  我觉得自己残忍,不敢多看,抬头看见她在暗夜中的苍白脸色,因她眼里深浓的悲哀,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开,可是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没有丝毫反应。我抱她起来,才发现她昏过去了。
  她刚刚就已经晕了一次,不知道身体是不是不好。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厉害,到现在才发现,其实她非常软弱。可没有关系,以后她可以依靠我了。而且想到刚才她鬼似的样子,觉得她这样昏迷还比较好一点。
  我想抱她回去,却发现她的手里紧紧抓着兰花盆。我用力扳开她的手指,把那盆兰花往地上一丢就离开。
  在杏子林中穿行,低头看她在自己怀抱里的沉睡。她的眼睛下陷得厉害,眼晕浓重,疲倦憔悴。我越仔细看她,心里越后怕。
  我记忆里,她的样子不是这样的。
  当时她就象一只活泼泼的狐狸,那样巧笑的轻慢神情,突如其来地,没有任何预兆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明亮耀眼,夺人眼目。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那样骄傲生存的人,仿佛一夜之间照彻我灰暗的少年时光。象她那些华美的烟花,明媚地恣意在我头顶的天空开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乱花。
  就在这里,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间向我浅笑。阳光打在她的满身,太过刺目,让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刹那的流眄,我像失掉半世年华。
  那时这亭子周围的杏花,开得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她穿着淡绿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阳光一般温煦,照在我身上,柔绵温软。
  我真想让那样的季节永远停留在我的身边。我也用了全部力气挽留她。
  可现在的她,哪里还是那样灵动的狐狸。虽然外观的确是一样,可是已经只剩了皮毛。那些体温都早已死去了,只有形体还存在着。
  是我杀了她,想要那漂亮的,柔软的毛来温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只有寒冷,我怎么用没有生命的毛皮来拯救自己。
  走了几步,遇见了那几个侍卫亲军,他们诧异地看着我,我将她小小的身子拢紧,然后对他们说:“以后不用跟着她了。我带她回去。”
  想了一想,终于还是说:“把里面……那盆兰花带回去。”
  我抱着她在这芦苇中走了一会,周围都是银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隐约。
  风声凌乱。可我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因为她现在在我的怀里。
  我要带她回去了。
  从此以后,她会明白离开了我,她在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会死心塌地绝了所有念头,乖乖在我身边等待我。
  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样。白露(二)
离开芦苇泊,大雨就下起来了。
  到旁边的镇子上找了客店,让她安下,这样的天气,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来。那个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发急痧,快去揪点红蓼的嫩芽,用酒给她擦身子。”
  “去哪里买?”我忙问。
  “自己去摘新鲜的嫩芽,现在快去!”他皱眉道。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红蓼,店家就从阶下揪了一个芽给我看,却不肯和我一起去找:“这样的鬼天气,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去。”
  我只好一个人钻在墙角下去找那些草,眼睛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天空暗得泼墨似的。朦胧间只好用手肘挡着眼睛来阻挡从额头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凉,刚才的闷热还余在身上,现在的雨劈头盖脸下来,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想想也觉得可笑,这样的天气,我居然会蹲在这里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现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心慌了起来。
  在草丛里拼命地寻找那种草,胡乱地拔了几棵,抱在怀里回来。
  大夫已经倒了一盆酒在旁边。我把那些草叶的水擦擦干,在酒里浸下。
  大夫站起来出去,说:“你帮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问:“我帮她擦?”
  “你不是她夫君吗?”他问。
  我点头,说:“是……”
  把那些叶子在酒里揉碎,然后褪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绿色的汁液与酒的浓烈气味混合在一起,气息熏染得人一阵晕眩。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手臂柔软无力,我握紧她纤细的手腕,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才能贴在唇边轻轻触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毕露,再不是当年的柔软手感。
  我们都变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在黑暗里羞怯地亲吻她的发丝的小孩子。
  我替她的左手擦过,然后又爬到床里面替她擦右手。仔细地,从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后替她擦脚,从脚趾,到膝盖,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
  我专心致志,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一醒过来,我就没办法这样安静地呆在她的身边。
  周身全是酒与叶子的气味,微微有点辣的迷醉气氛,薰得人头脑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里,普通的布衣陈设。
  在别人的眼里,我和她,就好象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为她擦药。
  我所求的,不过如此。
  但愿这一刻,能留长一点,或者,到永远。
  擦完手脚,我把她的衣服解开一些给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楚。
  我低头俯到她的耳边去听。
  她说,“从湛,江南到了……这么热……”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颜,可是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第二天我带她回去。她还未醒来。我想这样对我对她都比较好吧。让她免除了挣扎与抗拒。
  带她回广圣宫,抱到最里面的会祥殿。召了太医来给她看着。
  伯方在旁边刚说了句:“皇上……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转头看他,他结结巴巴地问:“她怎么……怎么没有多少变化?”
  我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经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没有成功,当时伯方也在我的身边,为我出主意。
  伯方对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宫里应该要怎么办?我要给她正式的名份才好。”我问。
  他低声说:“没有身份来历的人,最好是借太后的名义。让皇太后为她说句话,当作给了皇上,将来宫里的大家就都得尊重她点……现在时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说一下。”
  现在时候正好,没错。
  母后与郭家近日频生龌龊,她昨日暗示我疏离郭青宜不就是这个用心?
  现在,我简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与她一起给郭家示威。
  母后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安置她在崇徽殿东侧的小殿中。对外说是良家子,父母双亡,她上辈是母后微时乡里。
  一切都仿佛得天之助。
  
  她醒来的时候是下午。
  昏睡了这么久睁开眼睛,她的眼就如洗过一样,清澈明亮。
  她转了转眼眸看我,很久才像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沉默了好久,然后她慢慢坐起来看周围,问:“我的兰花呢?”
  我把窗口的红葶指给她看。她就安心了,闭上眼。
  她没有说要走,我也没有求她留下来。
  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却怎么也要给自己留一点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们都不要说什么了。
  宫女送了粥来,我在旁边看她虚弱让宫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艰难地慢慢勺粥,心里不知不觉就沉了一沉。
  她实在太好强,这样的情况下也倔强地不肯假手于人。
  我在旁边告诉她:“这里是母后的崇徽殿,过几天你到广圣宫来,我好好替你弄个兰花圃,我再陪你养兰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问:“你要见见母后吗?”
  她摇了下头,怔怔地出了会神,然后才终于开口说:“不要。”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后接过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里还带着昨夜的雨水,却有一只鸟在上面跳着,颤得蕉叶一偏,积水全部倾泻到地上,她为那声音受了一惊,身子立刻缩成一团。
  我忙把鸟赶走。回头看一看她,她脸色还是苍白。  
  
  几日后文德殿落成,母后与我一起去看。
  这是母后预备用来览书的地方,大约也是将来阅事的地方。
  陪母后看了一回,形制原本是十二间,因为群臣反对,所以改为九间四进。龙凤花草之属与其他宫并无不同。
  里面还有匠人在做最后的修润,我抬头看在梁上描凤眼龙须的那些人,担忧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把架子撤去了?万一发生危险可怎么办?”
  杨崇勋忙在后面说:“马上就要好了,为了方便太后皇上观看所以撤去。”
  “这不是儿戏,怎么为了两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忧?”我皱眉。
  母后点头,然后说:“以后不可这样。”
  母后看了前面的松竹,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中暑而已。并无大碍。”
  “还没去可看她呢……据说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头微笑:“她近日憔悴了。母后以前不是见过她吗?”
  她想了一想,然后摇头道:“印象不深了。据说她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我忙说:“她回家去了几年,处事安静,修养得好,所以不易显老。”
  母后皱眉看我,然后问:“皇上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她从哪里来无所谓,我喜欢她……仅此而已。”
  母后摇头,却笑了,说:“少年情事。”
  她大约想起了自己当年与父皇的事情,伸手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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