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铁……路……走!等……着……我!”
爱军沿着铁路走了整整三个小时,太阳快落山了,如同橙色的大火球,沉颠颠地坠在天际。
爱军实在走不动了,几乎是拖着脚在往前挪动。
远远儿的,有个身影,沐在夕阳里,土蒙蒙的,往爱军这里而来。
等到近些的时候,爱军已看出那是解放。
跟自己一样地疲惫,龟速行进,却不停地近前。
爱军突然觉得失却了全部的力量,蹲下去,抱着膝盖再也不动了。
不是累的,仿佛是被委屈压的。
终于,两个人并排躺在土坡上,喘着粗气。
解放气势汹汹:“叫你在家呆着为什么不听?个死孩子!脚程倒快得很!”
爱军不答,侧过头去看解放。
昏沉的光线里,解放的侧脸每一条线条都那样熟悉亲切,那样深刻于他的生命里。
这样好的,这样英俊的,自己这样爱着的解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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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回到北京后,解放还是象过去一样,成天赖在爱军家里。
这次串联回来,他的心似乎收了不少,再也不跟那帮子朋友们一起瞎混了,也不上街拍婆子了。
学也不上了,学校里早乱成了一锅粥,老师们统统被打倒,被剃了阴阳头,其中也包括爱军最喜欢的老师。爱军一直都是挺认真的好学生,如今的学校叫他特别地失望,有时解放也约他一起去别的中学看大字报,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一堆人,到处都在揪反动学术权威。那个时候的中学里,可谓藏龙卧虎,有着不少极有学问的老师,还有不少是从海外归来或是有海外亲朋的,他们都是受冲击最厉害的人。
大字报也看得烦了,解放与爱军开始成天窝在家里,两个半大小子,都被蒋妈妈宠上了天,家里油瓶子倒了也不会去扶的,无事躺在床上闲聊。
解放看爱军半天也不作声,好象朦胧着就要睡去,一个猛虎扑食扑到他身上,爱军被压得哎哟一声,伸腿就踢了他一脚。
解放赖赖地趴在他身上笑问:“干嘛成天这么死洋怪气的?”
爱军推推身上重得象一座小山似的家伙:“嘛也不干,你快下去,沉死人啦。”
解放忽然换了一付贼眉贼眼的样子凑近爱军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他半天,爱军被他看得心里毛毛地,没好气地问:“干嘛你?”
解放小声地说:“我说你,不是思春了吧?”
他嘴里的热气扑进爱军的耳朵里,痒索索的,爱军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不受控制似的,仿佛要跳出胸腔,爱军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抬手想也没想就叭地一声打在解放的脸上:“滚你的!”
解放被这一下打得蒙了两钞钟,凶神恶刹地抓了爱军的手腕子按在枕上:“好小子,敢打你哥?我还治不了你了?”
说着,半抬起身,反剪了爱军的双手,一只手攥住了,空出的另一只手就向爱军的腰眼摸去。
从小儿,爱军的身上这块地儿就不能碰,一碰人就软成一团儿,挣扎着往能躲的地方拱,活象只被玩皮孩子逗弄的小乌龟,屡试不爽,好玩得要死,是解放最喜欢跟他玩的把戏。
这一回,果然如以前一样,爱军把头拱到枕头里去,身子蜷成虾米状。解放得意洋洋地去掰他的手:“跟我较劲儿,啊?”
可是这一次,又跟以往不太一样,爱军死活不打开身体,由着解放把他的手指都掰红了也不肯回过身来。
解放就点儿犯怵了,这死孩子倔起来的劲儿他可是领教过了。
解放趴在爱军的肩上,轻声地叫他:“爱军,爱军,喂,蒋爱军,喂,你。。。。。。你怎么啦?我弄疼你了?真弄疼了?”
爱军摇头,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气息才平复下来。
解放终于把他转了个身,俯头看着他乌黑的眼睛。
长大了的爱军,眼睛不复小时候的蝌蚪样儿,成了杏仁状,眼珠是乌澶澶的一味地黑,看得久了,居然让人有眩晕的感觉,好象里面什么都有,细一看,又什么也没有。
解放最受不得看着这样子的爱军,软声道:“又来了又来了,干嘛又是这付样子?无缘无故挨了一耳光的是我哎。”
爱军抬起手,轻轻地贴在解放被打的那边脸颊上,半秒以后改为粗鲁地揉了两下。
解放疯头疯脑地笑起来。
笑得累了,在爱军身边平躺下来,用肩膀亲热地碰碰爱军:“哎,告诉你个惊人的消息。”
爱军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你哪回的消息不惊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解放翻了个身,用力捏了一下爱军的耳朵:“这次的消息你听了准高兴!我听我爸说,马上要招兵了!”
爱军猛地睁开一直半闭着的眼睛:“真的?”
解放咧开嘴:“看看,我说惊人吧。当然真的。到时候,咱们都去报名,叫我爸安排咱们在一块儿当兵,我跟你说,部队上有好多漂亮的小女兵,到时候,咱哥俩儿一块儿去跟她们起腻。”
爱军看了一眼解放,没有作声。
这个消息,还是很让人高兴的,那个年代的年青孩子,没有不想穿上那一身儿绿军装的,想到可以和解放一起当兵,一起过以后的许多许多日子,爱军便把心里那一份道不明的忧伤暂放到了一边,高兴地搂了解放的肩,两个人开始象小时候一样在炕上打起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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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景物一片颠颠倒倒,在这一片糊涂混乱的场景里,有一个念头在爱军的心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重,一辈子,就这么过一辈子多好啊。
可是,命运并没有随了这两天孩子的愿。
解放因为父亲的关系,顺利地参了军。
爱军却没有能当成兵。
在招兵的同时,上山下乡运动也从中国的中心,北京,轰轰烈烈地开始兴起。
街道上说,爱军必须得下乡插队。
当兵是听毛主席的话,下乡插队难道不是听毛主席的话?
解放跟父亲争了半天,父亲坚决不同意替爱军开这个后门。
上山下乡的运动刚刚开始,这节骨眼儿上,谁敢拆台?
解放再一次地与父亲翻了脸,还是蒋妈妈把赌气在临走的这几天还不肯回家住的解放送回了家。
蒋妈妈笑着对解放父母说:“您甭听解放这小子的,国家的政策,主席的号召,咱还能不执行?解放这孩子,他就是跟爱军从小儿在一处惯了,心里头舍不得分开,才会闹别扭的,过一阵子就好了。”
解放父母对蒋妈妈的通情达理十分感动,要留蒋妈妈在家吃饭,叫把爱军也叫过来。
蒋妈妈说:“行了,离两孩子走还有两天呢,回头再叫他过来跟干爸干妈吃饭告别,今儿我可得回去,我们那一个心里头也难受着呢,我得去劝着点儿,真是,”她摸摸解放的头:“越大越成孩子了。”
解放心不在焉的扒了一碗饭,跑到了爱军的家。
爱军正帮着妈妈收拾饭桌,看来也刚吃完。看见解放,倒是这个比解放更失望到极点的孩子,抬起头来,对解放笑起来。
这么一笑,解放受不住了,热腾腾的泪忽拉一下涌进眼框,他拼命睁大眼睛,不让它们从眼睛里落下去,忍得那样辛苦,额头象小老头似的皱起来,爱军看着他,又笑起来。
“你什么时候可以穿上军装?”爱军问解放。
“还有两天吧。走这前是一定要发的。”
“这时候发的军装是不是没有领章帽徽的对不?”
“昂!”解放吸吸鼻子,“要考验一段才发呢,听说也有退回地方上的。”
爱军突然正色搬过解放的脸,对他说;“你可给我记好了,你得表现好,得戴上那领章帽徽,听见没?你要是耍什么妖蛾子,信不信我一辈子不理你?”
“我信。我会表现好,你放心。”解放说。
爱军蹲在解放面前,重新露出笑容来:“哥,你得好好干,把咱俩儿的份儿都干出来。将来当个大将军。”
解放把爱军拉起来,一同坐在炕上:“你呢?你什么时候走?”
“也要过两天吧。妈正给我收拾东西呢。”
“你跟徐援朝他们在一块儿?”
“嗯。”
“我不在,他们会不会找你麻烦?”
“不会。”
“他要是敢,你写信告诉我,我拿枪过去崩了那小子。”
“呵呵呵。”爱军趴在解放的肩上笑起来。
有什么东西滚烫地落下来,滴在解放日渐宽阔的背上。
爱军的眼泪,一直只在解放看不到的地方才流下来。
可是,一直以来,解放其实是知道的。
解放感到,这个血脉与他相通,骨肉与他相连的从小的兄弟,他内心深处有一个角落里似乎放着点儿什么,是自己触摸不到的,他很想走进那角落里看一看那里到底藏着什么,可是,却又点不敢。|奇*_*书^_^网|那种陌生的恐惧在心胸间盘绕徘徊,似乎走进了那个角落,有什么,就会被打碎,就会不可收拾。
而此刻,他也无暇分心去细想这些,他的心,被舍不得三个字涨得满满的,生痛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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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与爱军,是同一天离开北京的。
可去的方向不同。
解放穿着崭新的军服,在一群少年人中格外地显眼,高大结实,气宇轩昂。
爱军一身发黄的旧军装,背着沉重的行礼被子,手上拎着网眼提兜,里面装着竹壳子热水瓶,一双新的布鞋,还有一罐子妈妈新做的酱,解放的行礼里也有同样的一罐。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新兵的火车与知青的火车,都停在车站。
走的人,送的人,说的,叫的,笑的,哭的,唱歌的,喊口号的,豪情万丈的,依依惜别的,把诺大的车站的每一个空间塞得满满的,仿佛着了火一般,沸腾着,喧嚣着,火热的空气把天空都映成一片浅绯色。这种百年不遇的场景数十年后还清晰地刻在每一个经历过的人心中。
爱军一直把解放送上了新兵的火车,自己夹在送行的人群中,被挤得摇来晃去站立不稳,急得车上的解放差一点儿再跳下来,他不断地挥着手,对着爱军大叫:“走啊!走啊!你的火车也快开了!”
爱军固执地不走,依然在人流里起伏如一条无法靠岸的船,那一刻他的身影,在汹涌的人潮中显得特别地孤单。
解放急得脑门儿上的汗叭叭地往下掉,嗓子都喊得劈了声儿:“我给你写信!爱军,快走,快走,爱军!”
爱军几乎要被身边的人流抬起来,也好,他想,被抬得高一点儿,好把那个死小子看得再清楚一点。
爱军下死劲儿地多看了解放几眼,奋力转身,挤出人群,朝自己的那一列火车奔去。
两列火车终于缓缓地驰出车站,一列向南,去往贵州,车上一群年青的士兵。
另一列,开往陕西,车上一群年青的知青。
两列火车擦肩而过。
这一刻,解放与爱军,并没有流泪,因为他们心里还存着很快能见面的深切的热烈的指望。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别,就是四年。
爱军他们这批北京知青,分配到靠近靖边的一个叫洼石村的小山村里。
下了火车,便有大西北特有的漫天漫地的黄沙扑面而来,爱军被呛了一嘴的沙子,他活动了一下在火车上坐得麻木了的腿脚,想着远方的解放,不知他到了目的地没有。贵州那地方,说是潮湿气特别地大,成天也见不着个太阳,不知那个死小子能不能适应。
爱军他们插队的村子离火车站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他们一行人,六男五女,辗转坐了破旧不堪的长途车,在飞扬的黄土中又颠簸了五个多小时,才到达一个小镇子。大家都以为这就是地方了,没想到,早有一挂大车在等着他们,他们这时候才明白,要想到达那个叫洼石的小村子,还得坐上大半天的大车。
赶车的是一个面目黧黑的典型的陕北男人,头上扎着白羊肚儿手巾,只是那手巾已成了灰黑色了。这是一个非常沉默的男人,一路上几乎不怎么说话,便是被知青们问到什么问题也是用最最简单的句子来回答,并且,他那一口浓重的方言土腔爱军他们也听不太明白,他也没有象知青们想象中那样放声唱上一段信天游,他的背略驼,整个人带着难以言表的沉重感,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得直不起腰一般。在以后的日子里,当爱军了解到他不过只有三十五岁时,实在是吃惊不小,因为在爱军他们看来,他几乎是一个老头子了。
等到终于到了村子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村长出来迎接他们,说是欢迎会明天召开,已经准备好了,如今天晚了,就请知青们到窑洞里先歇下来再说。
这两口窑洞让知青们大吃了一惊。
破败的窑壁,上面居然有一道尺把长的裂缝,朽烂了的门与窗根本无法挡住大西北秋夜里针砭肌骨的寒风,冬天到来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爱军他们住的这一孔窑洞算是男生宿舍,迎面占了大半个窑洞面积的一道土炕塌了半扇,上面厚厚的一层积土。
知青们面面相趣,都站着没动地方。
村长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扭泥着上前解释说:“原来想找人来收拾一下的,可是一直都没腾出空来,只好先委屈着你们了。你们是听了毛主席的话来咱这儿的,既然是毛主席的话,咱就一定得听。可是,咱洼石村,真是挺困难,地少人多,粮食从来都是不够吃的,各家的窑洞也都是这么个样子,也没那闲钱去收掇。”
爱军他们明白了,从此以后,一切,都只得靠自己了。
当天晚上,几个人强打起精神,用麻绳绑了摇摇欲坠的门,把漏风的窗子用旧衣服先堵上,因为整个村子此刻连张报纸也找不出来,粮食人都不够吃,更不会有人舍得用来打浆糊。他们又扫尽了炕上的尘土,铺上了带来的铺盖,一人占了一个角落,躺下就睡。
极度的劳累过后,疲劳兜头如黑网一样地罩下,很快,窑洞里就响起了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爱军却无法入睡,身体无比疲惫,眼睛干涩得眨着都生痛,可就是睡不着。
爱军并不是怕苦的孩子,他无法习惯的是,身边少了一个人。
假如解放也在这里,比这更苦的,爱军也会甘之若怡。
解放解放。
爱军悄悄地起床,点起带来的蜡烛,凑着那如豆一般的灯光,掏出钢笔,信纸与信封。
那是走之前与解放一同上街去买的。
解放那个粗心大意的小子,这一次,显得格外地细心。
买了纸笔,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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