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彩羽整理师父的遗物,道经里混杂着一本册子,记满了师父的心事。师父真的是那个叫桃叶的女子。
二十年前,一清师父因一场家乱,沦为官妓。那次官妓里的众女子,皆住在一个叫桃花渡的府里,一色儿的桃字开头,桃枝、桃花、桃红、桃绿,轮到了她,被唤了桃叶。名字对歌妓来说,只是一个符号罢了。
桃叶善抚瑟,桃叶一身绿,桃叶在桃花渡里,一枝独秀,招人爱惜。鲁王一见钟情,把她买回府邸了。
鲁王府的仙鹤,一听到桃叶的瑟声,就翩翩起舞,鲁王为此大喜,大宴宾客。
那些来客里,有一位瘦极了的诗人,他善诗歌,长词曲,还会制乐器。他说,桃叶,你的乐器不太好,我给你制一把新瑟。
他给她制瑟,满满的五十根弦,这一根他弹,那一根她抚,二十五弦属于他,二十五弦属于她。
这瑟,原来是用来两个人合起演奏的情侣瑟。
——锦瑟,锦瑟,情侣瑟,双双弹,心有灵犀,同心同气,四掌翻飞,指指唱和。
她爱上他了。
他也爱上她了。
她爱他的丰神俊逸,他喜她的红情绿意。
可鲁王是喜欢她的。
她是鲁王买来的歌姬。
鲁王不说把她赐给谁,她就无缘与她爱的人在一起。
她为了他,演了一场死戏。跳了曲江,而后潜居在这咸宜观里。
他们偷偷相会。他不敢娶她,万一鲁王知道,那将是死罪。
就这样她抱着他给的瑟,等待了年年岁岁,等到他离了长安城,等到他死了,她居然不晓得,还在那儿空茫地等。直至在别人的口中落实,他确实死了,她也跟着死了。
她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他的。
那鹤儿,是他买来送给她的。
她活了那么久,那么久,期望的就是能和他双双飞,飞进寻常百姓家,过平淡的日子。
可他死了,飞不成了。
尸体一直飞不起的。
这个,你应该明白的。如果你要以为一清师父的故事是一则传奇,那么你去以为好了。其实,传奇,一直是岁月锈出来的一抹铜绿,绿得收藏家可心,绿得铜却不愿意的。
她不想做了那抹铜绿,她才十九岁,她不要她的生命发霉、腐烂、变质。
埋了一清师父,彩羽师姐也离开了她,嫁做画师妇,一脸世俗的幸福。咸宜观里,只剩下了她,也只有她了。
而她,只有她自己的。
你只有过你自己吗?穷得只剩肉体,穷得只可拿肉体兑换日常所需。拿肉体买醉,拿肉体来取暖,拿肉体来迷醉。
她开始接见那些在曲江水里为捞她花笺的男子,她只和拿了她花笺的男子见面会晤。咸宜观里,常常站满了衣衫破败,不是头破,就是胳膊腿儿血渍斑斑的富家子弟。她站在观里,一个个地看了过去,谁抢的花笺多,谁受的伤重,她就邀谁去她的云房。他们都知道,这个叫鱼玄机的女道士,喜欢男人为她拼得头破血流。也喜欢男人送她珠宝、首饰、衣裳,把自己装扮得花般招摇过市。她更有个怪癖,喜欢在白日里听着《胡笳十八拍》里的第九拍莋爱,在云房外,有她专租的胡笳师。胡笳凄凉地响,曲江水在窗外潺潺地流淌,她在男人的身上身下,身前身后,绵软地缠绕,动人地喘息,红颜如酡。
那一天,她站在她的咸宜观里,看着那些为捞她的鲜花笺大打出手的男子。他们衣衫不整,有的脸上破了,有的脚是拐的,有的胳膊断了。有一个看上去好像打瞎了眼珠。因他半张的脸,从眉毛开始,都是血色。山河沦陷。她走了过去,走了过去,拉住他的手,牵往云房。进了房子,她伸出了舌,轻轻地舔了舔他眼睛。他的眼睛睁了开来,血糊糊下的明亮,吓了她一跳。她一把推开他,你的眼睛还是好的?
他笑,是的,玄机。他们打破了我的眉骨。
她拿帕子擦他的脸,血色下的面目,渐渐清晰。这个男子,她好似哪儿见过?
他弯腰一拜,在下李近仁,对鱼姑娘仰慕已久。
咦,是那醉仙楼有一面之缘的她嫌有铜臭气的男子?
她笑了起来,坐在他的怀里,这个世界真小,李老爷。
是的,真小,小到我在咸宜观里找到了你。
第三章
血灾之光,灭顶之光
李近仁不类别的男子,他三山五岳地做生意,他有钱,眼界宽,追女人也不单单求一日之欢。他要的是长长久久。他拉着她的手,去墓地,去那一坐坐坟垒堆积的墓地,去那生时抢富夺贵,死后黄土一杯的墓地。芳草凄凄,爹爹的坟,娘的坟,一清师父的坟,曾经,因了贫穷,无名无分,混杂在芸芸众生。而今修缮一新,还立了富丽堂皇的石碑,上面雕了凤凰柱,麒麟纹,写了他们的尊姓大名。
她泪盈于睫,问,李老爷,你干的事情?
他点头。他知道怎么将她讨好,他知道她的软肋在那儿。这些死去的人,曾经,都是这人世,她最最亲近的人。
她在他的怀里痛哭失声,李近仁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眼泪,让他疼痛。终其一世,他将拿他的金银,宠她一生。
李近仁是去她云房最勤的男人。
他不阻止她和别的男人会见,他给她完全的自由。
他知道她不爱他。
她和她喜欢他们身体的男人上床,一个一个,来了又去,走马换将。
她迷恋上了肉体,她喜欢上了肉体之美,她堕落于那秘密之美。
她喜欢一切的美,那是她的穴位,死穴,会致命的。
绿翘,那小小的女孩儿,也是因为美,才买回来的。
宿命要她遇到她,在敦煌炽烈的太阳下,遇到她,遇到她的未来,遇到一切不可逆转的命运。
那一天她和李近仁骑着马,行在敦煌的大道上。李近仁在敦煌有一笔珠宝生意,他便带着她来看敦煌的风光。他们看莫高窟上正大仙容的神像,他们听鸣沙山的沙子鸣趟。
这个沙漠上的繁华之都,鲜卑、吐蕃、党项、回鹘、大唐各国人等,来来往往,衣饰不一,语音混杂。她正看得眼花缭乱,前面却人群围堵,无法过往。李近仁嘱身边的昆仑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昆仑奴回来说,啧啧,真残忍,卖菜人呢,胡人在卖菜人呢。
卖菜人?好生残忍!
李近仁说,玄机,要不要看看去?回鹘人在敦煌常常卖菜人的。
她说,要看,近仁。
她在长安城,就常常听说胡人卖菜人的残忍事迹。而今遇到,哪有不看之理,一时好奇心起,下了马,随了李近仁,钻进人群。
她看到一个女孩儿,一个光身子的女孩儿,瑟瑟地抖着海豚般光滑的身子,躺在硕大的案板上,一张脸被涂成白墙的颜色,贫穷使她的生活失血过多。她的睫毛也是白的,白成鸽子的翅膀,扑棱棱地眨着,下面是一对大眼睛,那眼睛比夜还黑。
待宰的羔羊。
没有明日的期望。
女孩儿不哭,女孩儿很倔强,女孩儿只是绝望。
没有眼泪,只有绝望。
她在她身上,看到幼年的自己。那些孤苦无依的日子,只有绝望。
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她。
有些人,第一眼就会喜欢上。如爱,如一切的美,都源于第一眼的欣赏。
爱情,也是始于第一眼的。
第一眼是火,点燃待燃的火药。
第一眼是危险的。
有回鹘屠夫在女孩儿的身后站着,高额鹦鹉鼻,胸前一撮黑毛,肥肉累累,磨刀霍霍,且边磨边喊,菜人嘿,卖菜人了嘿,哪位要菜人来,细皮嫩肉,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说着,那屠夫把刀往高空一甩,亮闪闪的刀光,在空气中闪烁着金属的光芒。漂亮的礼花,要血来祭它。
人群“咦”的一声,她目瞪口呆,其实那一刹那,闪现的应该是七年之后,她的未来之光。
——血灾之光,灭顶之光。
一个女声,喊了,不要!
那是站在人群里的一位披面纱的女子。那女子的喊声,带着颤音,拖着哭腔,显是和这孩子有骨肉之亲。
那屠夫手腕一抖,临空一接,手势潇洒地握住了刀把,他在卖弄花样,那是他的绝活。不耐烦地说,不要什么?你卖给我了,这孩子就是我的,早点走人,少啰唆!
她看着那戴面纱的女子,她听出了那女子的声音,她一辈子都能记得那女子的声音。只是她要确定她的面目,天下声音相似的人太多了。那屠夫又把菜刀往高空一扔,表演戏法了。
她忙喊,停!我买了,我要活的,你不能杀了她。
那屠夫手腕一抖,又接住了。说,我知道你要活的,菜人就讲究个新鲜嘛。
说着,白晃晃的刀刃,指在女孩儿的身上,准备瓜割。来,你说你要那一块,我慢慢割给你好了。
你先放开她。她说,我整个都要的。
你真的整个人都要吗?那屠夫问了。
要,都要。
那很贵的,你买不起的。那屠夫说。
第三章
聪明人福薄
她看了李近仁一眼,李近仁马上明白了她的眼色,她将以珠宝换她。便把腰里的钱袋一甩,“啪”地扔至案上,够了吗?
钱袋的声音,证明了它的分量。那屠夫打开一看,喜笑颜开,满脸红光。够了够了,人,你们带走吧。
人群里嘘声四起,傻瓜,菜人哪有买一个整个的?这下可好,没好戏看了。
她从案板上抱起那赤裸的孩子,抱至那蒙面纱的女子面前,说,还给你,你以后要好好地养着她。既然生下来,你记得对她负责。她只是个孩子。
那女子猛地伏地,面纱拖地,冬冬地磕头,声带嘶哑。我养不起,您行行好,带走她吧。带她回长安,找她的爹爹去吧!
她撩起了她的面纱。
那面纱下的女子,脸上长满了斑斑点点,溃烂的疮。
美艳不再。可她化了灰,她也识得她。
她不识得她。她羞愧难当,惟有冬冬地磕头。求求您,您看我这个样子,快死了。一看您就身份高贵,来自大唐。您行行好,带她去找她的爹爹吧!
她身份高贵?
她自嘲地一笑,你说,她的爹爹是谁?姓甚名谁?我替你,给这孩子去找爹爹。
那女子站起身来,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而后,羞愧难当地跑出了人群,踉踉跄跄,三摇两晃地消失不见了。
半响,她呆呆地看着那孩子,满眼泪光。
李近仁问,玄机,你怎么了?
她强强把眼泪咽下,说,近仁,好可怜的孩子。说罢,她给她穿上她的衣裳,取来马上的水袋,鞠一捧水,洗了她脸。爱怜地问她,你多大?
九岁。
什么名字?
忘记了。
……
女孩儿只记得自己的年龄,剩下的都不记得了。这样更好,她不期望她记得什么。她抱住她,她喜欢她,她将来爱她。她是她这十九年生命里出现的一片翡翠色。她说,你叫绿翘吧,从今以后你跟着我。
她跟着她。
百依百顺地跟着。
她带她回大唐,回长安,回到她的咸宜观。
绿翘是如斯乖巧,绿翘是如斯聪敏,绿翘喜欢跟着她,她所有的来客也都喜欢这个叫绿翘的女孩子。绿翘低眉顺眼,绿翘未语先笑,绿翘眼窝深深,绿翘睫毛长长,绿翘小小的下巴上有个胡人才有的喜庆梨涡。
何况,绿翘又是那么善解人意的。
她说一,绿翘就知二。她握笔,绿翘就研墨。她学李近仁是大肚弥勒,绿翘就递枕头棉花塞她肚子。她耍手段套男人,绿翘就会手里绞着帕子,大眼睛静静地看着。
绿翘乘她不在,对着菱花镜子,拿她的胭脂膏子,画眉碳笔,把自个的小脸涂了个春光灿烂。还拿着几条丝绢,直愣愣地往胸前的小乳里塞。她在门外看得笑弯了腰。她也不羞,做张做致地摆着腰,说,师父,好看吗?
她笑得眼里都有了泪,点她的额,你这小狐猸子。
绿翘说,还没成精呢,算不上的。
她说,没学会说话就想去勾引书生呀,等长大吧,不要急。
绿翘说,那要师父好好地教。
她看着她的脸,哀伤地说,丫头,这些,你就不要学了。
绿翘挺着胸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要学了。我要长大,我要涂胭脂,我要做师父一样的女子……
她打断她,翘儿……
绿翘不满,嘟着嘴,为什么,为什么师父你能做得,我就做不得?
她叹了口气,翘儿,你太聪明了。聪明人福薄。
绿翘指着镜子,谁说的?我看这镜里人就既聪明又有福的。
这丫头,在夸镜里的她呢!
我有何福?
第三章
美是一把刀子,具有杀伤力
师父会做诗,又有智慧,人又长得美,还不够有福?
她摇头。翘儿,你小,这些不算福,有时候反而是祸,你不懂得。
算我不懂得,那师父能遇到绿翘这样聪慧的婢女,也应该算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吧?绿翘拿着帕子,咬住一角,咯咯地笑。
她看着她,又爱又气又痛惜的,她想抱住她,她却一转身就跑了。她只能笑着倚在门口,说,你这小狐猸子,厚皮厚脸的!
在她所有的婢女里,她最是宠绿翘,绿翘能带给她快乐。
绿翘是美的,她看着这美长大,美以美的力量长大,时间更移,这美更像一个女子的脸,她每每看的,心口在隐隐地作痛。这美在伤害着她。这美成熟起来,她要给她找她的爹爹了,她不能再跟着她了。
她把对男人的爱,全部转移到来爱绿翘,像宠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她,把最好的衣裳给她,最好的胭脂送她,教她识字,教她做诗。她走到哪儿,就把绿翘带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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