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下一张,不是大使馆吗?
虽然年代比现在久些,但还是一眼辨出了熟悉的大楼,熟悉的红旗。在那里生活的日子,每天就从这扇大门进入,那里,是属于自己国家的,花园里种的,也是祖国带来的小花草。
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在记忆里密密搜索了一番,是了,飞机上,孔融掩盖的那张照片,应该就是这个了!当时他看了并不开心,可照片里的他,却很快乐。
一整排年轻人站在楼前,朝气蓬勃的,迎着中东特有的艳阳,笑逐颜开。各个都很阳光精神,带着自豪和荣耀。
一眼就看到了他,在后排,一身墨绿的夏装,头发比现在还要短,略显年轻一些,倒不如现在的沉稳内敛。那样的笑容从来没见过,毫无芥蒂、畅快的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好多。
手指停在他脸上,看了好一阵。孔融笑起来,多好看啊,可惜现在笑得太少了,时不时锁着个大眉头。下午也只是惊鸿一瞥,微微有个笑纹。
他身边,是更年轻些的秦牧,外交人员都该严肃正统,虽然是正装在身,可秦牧的笑老有点坏,还不修边幅的把手搭在让肩上。
其他面孔都很陌生,有些很生嫩,有些沉稳自持。每个人的风格都不一样,为数不多几个女孩子都很含蓄。后排最靠边,竟然看到了朝纲!
比他人略深的肤色,眼神也深沉很多,与印象里那个轻松的朝纲不一样。那时候,他似乎比其他人都更紧张局促,手不自然的背在身后。
不是给法国的图片社工作吗?为什么会在使馆的合照里?在苦难路的旅馆里,他也匆匆来过就离开了!
带着疑问,翻过照片。中央的位置端正的写着几个大字,“新一届合影留念”。
自己也照过这样的照片,作为传统,使馆有新人到来都要照一张留念。不过这次轮换的人员并不多,所以合影前排都是使馆领导。自己站在领事部的一边,穿着正式的套装,摆着公式化的笑容,优雅端庄,身边是翻译李大姐和其他老同志。
照片已经寄回国了,特意放大过。爸妈看到该多光荣啊,女儿和特命全权大使合影了,站在使馆的五星红旗前,庄家群儒里,终于出了个女外交官!
大字下面,字迹变得很娟秀,注着名字,从左到右按照片里的顺序。一个个看着,他的名字还是最显眼,笔画很少,写出来却很漂亮。
孔融让梨的让,越看越顺眼。
秦牧、朝纲的名字也找到了,其他人名还很陌生,没怎么听说过。使馆人员变化比较频繁,估计都已经轮调回国了。
刚想放下,又拿起来,指着第一排的名字又走了一遍,停在两个字前。
方舟!
他说过的那个方舟吗?
翻过照片,按照对应的位置一个个找,后排,和朝纲隔了一个人的地方,慢了下来。
是个女的!长长的头发,是个女的啊!
方舟,是个女的?!
把照片夹到文件里,又开始翻找自己的小说,不大的桌面上,里里外外都看遍了,就是没有。也许心里有点小别扭,也不是很专心,后来索性放弃了,坐在他的椅子上,又把那张照片拿起来端详。
他那时生气了,连烟灰缸都碰掉了。
方舟,怎么是个女的呢?学阿语的女孩少之又少,毕竟到阿拉伯国家工作女性受的限制太多,很不方便。当年学校里大系小系,学语言多是女孩的天下,唯独阿语系男生特别多。到了部里,中东部搞阿语翻译的都是叔叔级的人物。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会派了方舟,照片里也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如果是四年前,先在她也不过比自己大几岁吧?
算了,反正也失踪了。
把照片放回去,刚想回位子,走过桌后的书架,无意抬眼发现书架顶上的纸盒子,侧面贴着快递标签,是不是那个!
酒柜改的书架太高,欠起脚也够不到,跳着看了好几次,无果而终。故意欺负人矮是吧!搬过他的椅子,踩到上面,扶着书架上层,终于看真切了。
大使馆的地址,笔记像又又。她的小说啊!
够着箱子,一点点往边上挪,还挺沉的,又又那家伙一定没少寄。终于挪到书架边缘,该抱起来才发现太重了,抱不住。赶紧用脑袋顶着,不行,控制不了平衡了。
哐
陨石撞地球!
头晕目眩,坐稳了身子还打晃。
盒子也散了,一地的男女主人公,果然是!
想起身去收拾,屁股生疼。头好像也磕到了,有个小锤子一直在后脑勺上敲一样。
赶紧拍了拍脸。
低头一看,闯祸了!
散落的是书中间,一个折成两半的相框,玻璃碎了,把一家四口四分五裂。二十年前的孔融,正在玻璃碴后面瞪她!
“怎么回事!”
妈呀!真人来了!
28
坐在楼下正和阮家兄弟说话,突然听见楼板上咣的一声。下意识起身,三两步就上了二层。是不是出事了?
推开门,就看见她跟个小动物似的爬坐起来,揉着脑袋。可能是摔傻了,在那足足坐了好几分钟,才回神。
书散了一地,书架上和父母的合影也碎了。她敲着额头想去收拾,一只手又不甚雅观的盖在臀上,哼哼了两声,嘴里嘟囔着。
“咝,非非不疼,非非不疼!咝……”
“怎么回事!”
一吼,瞧着屁股的人不动了,僵在那里。
他当然清楚怎么回事,本想训她,走过去看她不抬头,更来气了。好好给的功课不做,她在这竟敢沸反盈天!不过下楼十几分钟,她就造反了。扫了眼桌上的文件,显然也被动过了。
拉起耷拉的胳膊,张口就要批。早晨刚刚写了两份检查,看来还不够,就不能对她手软,不能有一点恻隐之心!拽了拽,她还呆呆坐着,蹲下去看她的脸,猛然间自己也是一愣。
明显迷迷糊糊的搞不清状况,好像是吓着了,也许只是懵了。终于抬起脸,眼睛黑亮的盯着他发直,看了好一会儿,手扫到地上的小说,赶紧缩回来,又垂下了头。
话没出口,就见血珠从额角白皙的皮肤上冒出来,突兀如洪水猛兽,沿着面颊滑了下来,细长的血痕,破坏了脸上原本可爱的神情,心里一紧。
也不觉得疼,就觉得挨骂是跑不了了,砸了他的全家福,肯定惨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想起了方舟是女的,再看他发黑的脸色,比早晨训斥时还凶,心沉到海底,这下要遣返回国了。
一天三进宫!
这么担忧着,觉得脸上热热的,伸手想摸摸怎么了,被他抓了个正着。
有那么生气吗?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手上过电,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竟然,脸颊边也被大手碰来碰去的,之后高高托起,就着灯光直勾勾的看她。
参赞要惩罚随员了,停在下巴上的手指真用力!想叫又没脸叫,不敢正眼看他,闭上眼睛显得太矫情,索性盯着他的喉结发起怔,再不敢往上移半分。
孔融不让梨,孔融不让梨,这世上早没有那样的好人,眼前的孔融要打人骂人了!
安静的这几秒,混乱在其次,他营造的低气压超级恐怖,大气也不敢出。
“不许动!”低沉的命令,遂然被放开,他转身出去了,和来一样的突然。
长长呼口气,看了眼门的方向,是不是找家伙去了?低头想赶紧把书捡起来,长了二十四年,从没这么丢过脸。又又害死人了,干吗箱子弄得这么沉!再看那些放电的封皮,自己对自己无奈了。
推开散架的镜框,先把那张合影拾起来,碎玻璃差点扎到手。拍掉上面的残渣,吹了吹,没受什么破损。幸福的四口之家恢复如初,该死的小孔融还在照片里瞪人。
那就是传说里的哥哥吗?很帅!和爸爸妈妈站在一起,里约热内卢的基督圣像作背景,真圆满。当然,他的眼神非常不好,对着镜头挑衅一样。有些孩子,从小就看出忤逆,他就是,和死荀墨一个德行!
书藏那么高干吗,就他孔融个子高,害她摔。还有……
咦?淡蓝的天幕上,怎么慢慢晕开了个小血点儿?
伸手一抹,一手都是红,自己吓了一跳。把哪个零件摔坏了?怎么流血了!是不是破相了!
赶紧撑着桌沿站起来,把照片放回桌上。可脑袋里的小鼓敲得更响了,抱着头甩了甩,疼呀!终于觉得疼了,而且特别疼!活动活动,手脚都还完好,就是头疼得厉害。
妈呀!和尚在脑袋里念经了,敲锣打鼓的!
皱着眉头,看着散了一地的小说,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桌上的希语阿语文件都在摇摆,灯光重影了,孔融的全家福都成光圈了,怎么越来越亮?
不好!脚下发软,必须扶着桌子站稳,下一刻又被抓住了。歹命啊,那么用力,疼死人了!在他胸口拍拍,硬硬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就见识什么叫“怒”了。
脸色冷峻,眉头皱着,棱角再分明都绷得死紧,一副要扁人的架势。不行!她正疼呢,现在不能挨骂,不能体罚,就算处理,也要等她状态恢复了再定夺。
拿着药箱进门,就看见她抹了一脸血撑在桌子边打晃,本来不大的伤口,被她这么一祸害,看起来格外吓人。半张小脸都是杂乱的血手印。就剩下漆黑的眸子,四处乱转。
自知闯祸了有些胆怯,不敢抬头看他。可手还不老实,在他胸上拍了好几下,才抓住不放。
“不许动!”
逮住还在乱晃的身子,可她不听话,又故意往后退。这回可真的生气了,放下药箱,抱起来直接把人按倒在旁边的沙发上。
抓住不老实的手压着,逼近到耳边,让她气得呼吸都是乱的。
“给我再动一下试试!”
疼得哼唧了一小声,感觉大势已去,为时已晚,人便躺到了沙发上,刚要翻身,劈头盖脸的狮吼就响了。
“你再动!”
本来胆子就不大,他一回来就耸了。老老实实的躺回去,规规矩矩绷直了身子。
没声音了。过一会儿,眼前有黑影,下意识举起手挡,他敢打人!告诉大使去!小铃铛响个不停,盖在脸上的手还是被拉开了,一股冰凉随后贴住了额头。
啊……真舒服!
满意的都想叹气,偷偷从眼缝里往外看,只有胳膊的阴影,不知道在眼前忙什么。那股冰凉,游走在脸上,很轻柔小心。
还是木头人那般躺着,可身上慢慢放松下来。心里有点小怯喜,孔融,给她疗伤呢!
29
第二天顶着个大肿包下楼,秦牧正站在楼梯口,好像等了很久似的,手里抓着馕,边嚼边笑:“呵,哪来的蚊子啊!”
他身后站着雅丽,也转过头笑。应该说,饭桌上所有人都在看她,都笑。估计受伤的原因早已昭告天下了。
闷头吃早饭,他在对面坐着什么也不说,饭后交待了事情就走了。逃回房间,一头扎在文章里,午饭都没下楼吃,把该写的检查给磨蹭完了。
想起来就可恨,昨晚他在额头贴创可贴用了好大力气,弄得她特疼。之后把她扶起来,以为会是安慰,结果还是训了一大顿。
从组织纪律到工作态度、方式方法,足足听了半个小时,差点睡着。挨完了骂,他还不放过,俯身胳膊一揽,扛麻包一样把她弄上了三楼。要挣扎又不敢,只能挂在肩上看着楼梯一格格消失。
被放到床上,被子闷头盖过来,躲在里面推测他下一步要干吗,结果,什么也没干。
“赶紧睡觉,头不舒服一定告诉我。”
语气平和了些,半天不说话。从被子里探出头,才发现房门已经阖上,留了盏小灯。
忍着还在发胀的额头躺回去,怎么也睡不着。参赞代表一国形象,温文有礼,他怎么这样啊!说凶吧,也有文质彬彬的时候,说慈善吧,训人的时候又比谁都严厉。
咬着被角,悔恨至极。那箱该死的小说,以后再不看了!
发着毒誓睡着的,顶着肿包醒过来,在镜前还上了淡妆,依然没盖过去。趴在新写好的检查上,叹了口气。
坏就坏在这个“非”字啊,刚来几天,就挂彩了!以后怎么办!
唉!
“她吃午饭没?”一进门就问,天放一愣。
再过几小时安息日就要开始了,街上的店铺已经陆续关门,饭店外也挂上了牌子,走回来的一路,都在想她额头的伤口。
昨晚把她送回房间,自己收拾一堆烂摊子,明放跟进来递上一支烟。
“不好带吧?!”靠在桌边,拿起她翻译的文章看了眼。
把乱七八糟的小说堆在箱子里放回到书柜顶,合影上的血渍抹掉了,地上的玻璃渣还堆着,“她很好,就是孩子气重,但适合接近Bluma,和她作朋友。”
“要她接近Bluma有什么意义?她从来不参与她父亲的生意。”明放和哥哥一直最反对这样的选择,安全局那么多优秀的人不用,非要招来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我有我的道理,她最合适。”不想过多解释,把桌上的资料分类整理好,和掉出的照片一起放回到抽屉里,锁上。“你们有跌打药吗?好像磕到头了,估计……”
“让,不觉得谈她太多了吗?”唐突的打断,明放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对让也了解不是一天两天,“当着别人不方便说,那天你抱着她上楼,今天带着她出去,晚上又特意给她准备吃的。这里毕竟是代办处,会有外人。”
“条例我背得很清楚!”冷冷的接过他的话,靠回椅子上,四年甚至更久前,对那些条条框框已经烂熟于胸。“我要了她,所以要保护她!”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明放出去了,屋里依然狼藉,独自在灯下无心工作。摔倒时傻傻的,躺在沙发上处理伤口很局促,趴到怀里上楼的一路又格外听话。毕竟还是孩子,凶一点会怕,松一点,就出状况。
可无论如何她都是优秀的,甚至是最优秀的。不造作,不虚伪,想着下午在希伯来大学扑过来抓他胳膊的样子,嘴角禁不住弯了。
只有这样单纯爽朗的庄非,才能消融Bluma心里的芥蒂。即使雅丽那样训练有素的老人,也不一定能做到。但是她能,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