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昨天还未及时更换下来的衬衣,皱巴巴的,皮鞋上本来甚至都带了浅浅的一层灰,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的干干净净,大雨浇湿了他的头发,衣服,贴在身上极为难受,样子极其狼狈,不过他并不在意,有司机撑了一把伞走下来,询问他的状况,他却只是死死盯着车窗内后座看得并不真切一道黑色的身影:“我要见他。”
司机走到后车窗边,极轻的叩响车窗,不一会儿他便看见车窗摇下,司机恭敬的站在一旁向车内的人报告着,许久,他看到车门竟打开了。
明明是大雨滂沱,他听不见周遭景物的任何声音,却偏偏能听见车门极轻的咔吱一声打开的声音,如同老电影里的慢镜头,由远极近,他不自觉摒住呼吸。
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扶住车门,白皙的手指与黑色的车门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却又极巧妙的融合在一起,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足以见那人的气韵。
那个人身材削薄,他走得很慢,穿着黑色的大衣,接过司机手中的黑伞,朝着他走过来,雨帘中黑色的伞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得见握在伞柄上白皙漂亮的手指和因为走动间若隐若现的下颚,弧度优美似雕塑。
等到他走近,他才听见难以压制低咳的声音,他正在愣神之际,听见伞后有一道疲倦沙哑的声音传出来:“本想等我病再好一些再去找你的,却未想你竟亲自来了,于意。”
他把伞移开,于意便看见了一双氤氲着漫天雾气的双眼,脸上甚至还带着病态的潮红,他浅浅笑着,眉宇间是立于群山之上悠然广阔的气韵,如山水泼墨,洗净繁华,他整个人不过是站在那里,便与周遭的景物,与他隔出了隔世之距,他是与生俱来的上位者,言笑晏晏,覆灭弹指间。
于意甚至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就知道自己敌不过这个人,孙家长子嫡孙,且不论这个人做过的事和身份,单是他的直觉,他便已知道自己敌不过,多么可怕又讽刺。
待出口他的言语却不加辞色,声声凌厉,却又似好笑:“您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我败得有多惨,还是为了警告别人若是再敢打孙家生意的主意,下场便与我一样?”
“那么你来找我的目的又是什么?”他反问。
于意一时僵住,无法反驳。他为什么来找他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孙家的生意素来与我无关,我在意的是你,于意。”孙怀瑾语气一顿,笑容愈深:“你背的债可以一笔勾销,盛景的员工我都会帮你安置,你在业界的名声如果你需要我也会帮你重立,那么,作为交换,你需要在我手下做事。”
于意愕然,孙怀瑾的条件句句诛心,他几乎就要答应下来,可是最后一句却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最后的骄傲与自尊,他几乎就要冷笑出声:“你毁掉盛景只是因为需要我在你手下做事?”
“如果你要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我不过是觉得你比盛景更有价值,所以我选择你。”
他沉默下来。孙怀瑾却还是笑着,明明吐出来的话最残忍凉薄,他居高临下,步步紧逼:“于意,你没得选择不是吗?你不是一个可以安心庸碌过一生的人,你有野心有能力,孙氏毁你,而我,可以成就你。”
于意的心却骤然冷静下来,他不是不知道,被孙家毁掉的人是再不可能在S城立足,而他前半生积累起来的人脉关系也不是换一个城市便能轻易获得,这一刻,他沉默了。跟在孙怀瑾身边,这个人的手段城府,他一概不清,可是他就像一个他只能仰望的对手,每每与他交手,他都觉得自己体内每个细胞血液都在沸腾……
“好。”他抬眸,眼里复杂不在,坚定的应承下来。
他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消失在雨里,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他也想要看一看,这个人,能够带他走到什么程度,能够看见什么他现在也许一生都无缘得见的风景。
他不知道的是,孙怀瑾的车内还坐着另一个人,他懒散的斜倚在车内,一手撑着头,手里轻轻摇晃着高脚杯,红酒的馥郁在车厢内混合着开着窗外飘洒的雨水的清冽,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他微微抿了一口红酒,眼里眸光乍现,眉眼妖娆:“难怪他不肯告诉我他的私人酒庄在哪儿,看来是怕我把他的酒庄搬空了。”
“易少,少爷旧疾未愈。”前座的司机福伯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主也不是善茬,只是点到为止的接了话。易家言闻言撇了撇嘴,还是收了酒杯,未注意到不远处的孙怀瑾已经走了回来。
未见他反应孙怀瑾已经开了车门,闻见车内未散去红酒的沁人香味不禁皱了皱眉,抬眸看向车厢内的不速之客易家言,眼眸微凉,唇色浅淡:“你怎么在这里?”
易家言闻言一笑,笑容勾人心神:“遇见老朋友你这样子我真伤心。”说完还不忘捂着胸口,孙怀瑾就漠然的坐在一旁看他演戏,他自觉无趣,也不恼,笑笑道:“我不过是恰巧办事经过这里,看见了你的车,容之,我们有多久没有见过了,你这几年到底怎么了?”
孙怀瑾垂下的眼睫下的眸光一晃,不过一瞬就又沉寂在无边的雾色里,辨不清,他因为还在病中,嗓音沙哑:“我没事。”
易家言却敛了纵情声色的神色,看他空乏的神情和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消瘦异常的身体,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没事?你看看你这几年都成了什么样子,如果不是因为你爸让你去处理盛景的事,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出来?”
孙怀瑾不作声,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易家言无奈叹一口气,转了话题:“盛景你处理的怎么样了?”
孙怀瑾眉宇极为疲倦,他轻轻蹙起眉头,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回道:“差不多完了,剩下的事于意会处理。”
易家言惊诧:“你毁了盛景,然后收了他?”
孙怀瑾却不知道是热还是胃里尖锐的刺痛,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他不自知,他笑着望着易家言,语气里甚至带着小孩恶作剧一般的顽劣:“因为毁了他,他就是我的了。”
易家言却渐渐看出他神色不对劲:“你……”
胃里尖锐的刺痛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觉得有多痛,却逐渐已经有些看不清,连最后支撑自己坐起来的力量都没有,倒下去之前只看得见易家言重影的脸和他的声音,太讨厌。
易家言一惊,连忙喝住前面开车的司机:“福伯,调头去医院。”
福伯回头,孙怀瑾已经晕倒在座椅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大汗淋漓,神情极为痛苦,他一惊,有些急却还是镇定了下来:“易少,少爷上衣口袋里有止疼药,先给他服下。”
易家言闻言快速找到了药瓶,从细小的玻璃瓶中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给孙怀瑾服下,胃痉挛似乎好了一些,可他的神色却未纾缓,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什么,易家言靠近才隐约听清他不连贯的喊的是人名,他说:“……逃,快逃……”
语气大恸。
作者有话要说:
☆、斗婵娟
树林的另一隅,极为隐蔽的被杂乱的树枝遮住的洞穴,一个女子嘤咛一声,辗转醒来。
“醒了?来喝点水。”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霜回过头,孙怀瑾拿着水壶走近,递给她。
林霜按着剧痛的额头:“我怎么会在这里?”
孙怀瑾先拿水和药给她服下,而后才说道:“你中途旧疾复发,晕倒了我就把你带到这里休息了,你现在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没有。容之哥,谢谢。”林霜摇了摇头,心头一阵暖流划过,她抬眼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
现在所处的洞穴是个封闭的小洞穴,大约是山上的猎人打猎的休憩之所,孙怀瑾找了一堆干柴燃了火,洞穴的门口却被很巧妙的遮盖了起来。
林霜却突然想起来他们之前发生的事,她和孙怀瑾正走在半山腰路上,孙怀瑾却听到有脚步声靠近,等到她仔细听时,她也开始觉得不对劲,那些脚步声太匆忙,而且是直奔他们而来,人数不少,不是他们的人。
随后孙怀瑾极巧妙的带着她躲避,在甩开那些人的同时她却因为体力不支而晕倒了……
想到这里林霜咬了咬唇,试探问道:“容之哥,他们……是谁?是不是秦家的人?”
“不知道。”孙怀瑾回道。他确实不知道,这帮人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林霜来,冲他来,从小到大就那么几拨人,冲着林霜来,那就比较复杂了,秦子棠即将即位,不少人都盼着秦家和联姻对象林家闹崩,而从中获利,那么,林霜就是开刀的最好对象,那么如果不是他们,会不会是其他人,想到这里,他的眸色沉了沉。
他站起身,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已经快8点,于意应该已经找下来了,如果莫绛心非要跟来只怕他也拦不住,树林里的那些人不知道有没有走远,如果他们碰到一起……他有些不愿意往下面想。
“怎么了,容之哥?”林霜担忧问道。孙怀瑾的脸色自刚才就一直不好,沉默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却见孙怀瑾抬眸,沉声道:“我们要出去,他们在山顶应该等急了。”
“……嗯。”林霜虽不情愿但还是轻轻应了一声好。
两人出了洞穴,四周已经一片黑暗。
茂密的树林遮天蔽日,只有些许月光透过缝隙洒下来,只闻得见泥土的芬芳和树叶的清香,因为黑暗,所以其余的感官就格外敏锐,四周一片寂静,突而林霜身旁的树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啊!”她尖叫一声本能的身旁孙怀瑾的手臂。
孙怀瑾拍拍她的肩膀,拿着手电筒照过去,一只小松鼠窜动而过,林霜舒了一口气,却不敢再放开孙怀瑾的衣角,细声细气带着哭腔:“容之哥,我怕。”
他与她是一道长大,虽然她常年缠绵病榻,可是每每林湄带着他道她家里玩时,她被医生压着打针时,她也是这样可怜兮兮的拉着他的衣角说“容之哥,我怕。”
样子同现在如出一辙,他心还是软了软。自从林湄走了,这孩子就是一个人,虽无血缘牵连,但他还是尽了林湄的责,保她成长无虞,天真无忧。
他无奈伸出手:“过来。”
林霜笑开来,眉眼全是灵动,倒是少了几分病态的苍白,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紧紧的,不放开。
“怎么还是跟幼时一样,爱哭鬼!”他无奈斥责,带着些许宠溺。
林霜却险些掉下泪来,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明白,她爱他,而这样难得的一路陪伴,是哪怕让她失去所有都在所不惜的弥足珍贵:“容之哥,我喜欢你!”
她心跳如擂鼓,当即愣在那里,被温柔遮蔽了双眼,万没想到竟说出了口。
孙怀瑾手一顿,回过头,少女站在月光下,面容皎洁,尖尖的下巴水汪汪的眼睛惹人怜爱,长发如墨披散在背后,肌肤白皙,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她已经长大了,长成了这幅陌生又熟悉的模样。
他放开手,摸了摸林霜的脑袋,笑容温和:“我知道。”
林霜一愣,却听到他继续道:“我知道那是妹妹对哥哥的喜欢,是吗?”
她的心犹如坠落冰窖。拒绝了她啊。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似幻觉在耳边响起,她却偏偏能听见自己低到尘埃的心如玻璃碎裂开来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像一记沉重的耳光打在她脸上,多么讽刺,他那么聪明,不可能这么多年发现不了一丝踪迹,那么,一直都是她在独唱这出戏,他不点破,为了不伤害她,大概只是因为对林湄该死的交代,林湄的死,她多年来最隐秘深刻的爱慕,都是因为她,那个占着孙怀瑾身边的那个位置的女人,统统毁灭。
想到这里,她低垂的眼眸里划过一丝狠绝,终于到了这一步啊,此刻她却有一种如释重担的感觉,再抬头时,她已经挂着温婉调皮的笑意:“居然没有骗过你,真讨厌!”
语气语调,堪称完美。
孙怀瑾唇角始终挂着笑,思绪并不因她说的话有半点起伏,他转过头,继续在前面开路,眼眸却在背过身的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凝结成冰。
他刚刚根本就是试探她,尽管她掩饰得几乎完美,可是通过她的表情却能看到些许端倪,她太过镇定,要么就是根本不喜欢他,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孙怀瑾是谁,城府算计个中高手,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把脑海里的细枝末节连贯在了一起。直到刚才,她还把追他们这帮人往秦家身上带,这女人心思太过缜密,林霜这个遗漏,他居然现在才发现,到底是被这些幼时的情分绊住了些,也因为知道她喜欢他,所以有意避开她,现下导致自己竟完全忽略了这个人。
那些放出去的线看来应该换一个方向了……
莫绛心和于意走在路上,正割着草突然惊喜的发现不远处有光,正要回头喊:“于意,是不是他们?”
于意率先捂住了她的嘴,把她带到一旁隐蔽的草丛里躲下,于意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关了两人的手电筒,四周顿时一片黑暗,有脚步声临近。
有很多人,不是他们,他们走路很小声,也不是他们带下来救援的人。
莫绛心眼沉了沉,放轻呼吸和于意蜷缩身体躲到草丛更深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都已经到了他们跟前,莫绛心额头上有冷汗渗出。
“老三!你干嘛呢?”不远处突然有人喊道。
正对面的脚步声停下,莫绛心心里舒了一口气,那个人只要再走一步便能发现他们,只听见面前的人转了弯,粗着嗓音喊道:“没事,我这边没人。”
一个声音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像一条冰冷吐着毒信的蛇:“我们追了这么远连人影都没看见,他行事一向谨慎算计,怎么会特地留下踪迹等我们寻,走,我们去刚才的岔路口,他们应该去了另外一条路。”
莫绛心手一顿,并未动作。一行人似乎都比较忌惮这个说话的人,一行人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等到四周再次一片寂静时,莫绛心才站起了身。
于意回望他,她的眉眼早已失去了平日的温度,云层移开,月光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