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梦。
她二十几年来从来都没有这么紧张过,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战栗,手心早已渗出了汗水,她僵硬地抬起头,挪动身体。
下颌,薄唇,鼻梁,眼,眉,额头,完完整整的摆在她面前,不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而是真实鲜活的生命,存在着。
莫绛心试了好几次才能把手抚上他的心脏,有些颤抖的感受他的每一次跳动,缓慢而有力。
他活着。
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控制,心脏仿佛经过了一场巨大的海啸后的劫后重生,言语无法表达,她觉得她已经要疯了。
满脑袋都是那场绵延燃烧的大火,他站在火里,对着她笑,一字一顿地说着“等我。”
等来的是什么?一具分崩离析的尸体和一张写有他名字的DNA死亡检测单。
再也控制不住地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她喜极而泣地捶打他的背:“孙怀瑾,你骗我!你个骗子,骗子,我讨厌你……”
上方的孙怀瑾这才悠悠转醒,胸膛一片濡湿,他怀里抱着一个女人,有女人的哭泣声,他赶忙低下头,便看见莫绛心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他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可是越擦越多,他一下子急了:“诶,你不要哭了,都是我的错,你讨厌我,那我走好了,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说着已经坐起了身,真准备走,莫绛心哭得更欢了,她坐起身,一把扯过他的衣角擦眼泪,眼睛愤怒地瞪着他:“你敢走试试?”
“……”孙怀瑾抬头看天,女人心,海底针。
待她情绪平复下来了,孙怀瑾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莫绛心一时错愕,孙怀瑾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才解释道:“景小凉说我这里丢失了将近10年的记忆,我已经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找回来,如果是我以前欺负了你,你现在打我还回来吧!”
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莫绛心有些怔愣的看着面前的孙怀瑾。分明是同一张脸,可是明明有哪里不一样了。
“阿绿姐姐,景小凉?”
莫绛心循声回过头,看到了阿绿和景凉怔在那里,还有门口匆匆赶进来的易家言,三个人看到她,脸色都十分难看,她却突然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站起身,打开了孙怀瑾扶住她的手,眼睛盯着对面欲言又止的景凉和阿绿:“是他让你们瞒着我的是吗?”
景凉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好,好,你们都是好样的。”莫绛心极为讽刺地笑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孙怀瑾还想追出去,被阿绿一把拉住,虎着脸教训他:“还不都是你的错,让你不要乱跑了,你给我好好呆着!”
“可是,她……”
景凉瞪了十分委屈的孙怀瑾一眼,交代阿绿把他带回去,他便赶忙追了出去,莫绛心早已经开车离开。
莫绛心怒气冲冲地回了家,喝了好几杯水才冷静下来,刚坐下来门外就传来景凉的敲门声:“弯弯,开门!”
“我现在不想讲话,更不想见人!”
“你就不想知道他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他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
景凉说完这句话门内的动静就忽然没有了,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大力从里面打开,露出莫绛心一张脸色难看到极点的脸。
“说!”
景凉摸了摸鼻子,在她对面坐定才开口解释道:“那天容之让我去找你,我刚得到消息你被关在兰雪堂的地窖里,到了火场正想告诉他,就听见于意说他以为你和盏朵在里面所以冲了进去,我就绕到后面偷偷进去了,进去就看见你被易家言带走。我才知道盏朵的轮椅下面有一颗炸药,容之的病是那个时候复发的,盏朵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刻抱住炸药,选择一个人死,让我带容之出去,容之吩咐九叔伪造了现场,又嘱托我传他假死的消息,我把他从火场里面带出来的,他却昏迷了将近一个月才醒。”
景凉说完了一长串才抬眼看了看莫绛心,她低着头,头发挡住了脸,看不清楚表情,他叹了口气:“醒来后,他就回到了14岁,为了掩人耳目,我和易家言就把他带到了山上来,阿绿和Dylan一直在照顾他。”
“前几年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死在了空难里,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个月,谁都不让进,直到后来连电话都打不通了,我们破门的时候才发现他的病已经十分严重,记忆已经开始衰退,身体状况十分糟糕,身体好似皮包骨头一样脆弱,老爷子大怒,把他强行关在桃花渡治疗,我陪着他治疗了整整一年多情况才有所好转,老爷子才许他再出来。后来你回来了,他却不许我们在你面前提这些事,我想着他的病差不多痊愈了,便没有再提,哪里知道这次却复发了。”
“他几年前曾跟我说,所有人里面最怕让你知道,一想到哪天有可能会忘记你,那么你见到那么陌生的孙怀瑾时,一定会害怕会难过。他那么骄傲从容,在病痛面前也是无能为力,却唯独怕你伤心。”
莫绛心从桌子旁的架子最隐蔽处拿出一个匣子,取下手腕上的钥匙打开,把里面厚厚一叠文件递给景凉:“所以他铺好了所有的路,甚至连这个都给我准备好了?”
景凉有些疑惑地接过,那是一份他从未见过的文件,越往下看下去却越是心惊肉跳。
那是一份长达40页的秘密详记,准确来说就是关乎于孙氏还有S城波及至京城的所有名利场上的权贵、官场、名门的人的隐秘把柄,每个人的记录都十分详细,无官不贪,无商不奸,爬到高处的手段总会有隐晦,而这些人里随便挑出一个都是掷地有声的人物,那么这些东西就是他们的七寸,只一条流出便会盘根错节波及到无数人落马。
他不知道孙怀瑾是如何探寻到这么多东西,这份东西的重量,恐怕是每个人有欲望的人都梦寐以求的。
孙怀瑾的手写体,恐怕是孤本,景凉只略略扫了一眼便递还给了莫绛心,让她赶紧收起来。这是孙怀瑾为她铺得最后的路,足以保她一世无虞。
“不止是遗嘱,他留给我这样一份价值□□的东西,安排好自己的死,以为我会一无所知的触景伤情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然后若是等哪天他病好了便来寻我,若是一辈子好不了就让我以为他真的死在那场火里。景凉哥,连你知道我必然不会离开,阴谋算计如他,却不敢确信我会一直等他,那个傻子……混蛋!”
说到最后莫绛心眼圈已经通红,说不下去了。
她为什么生气?气得是她自己到现在才知道这一切,她无法接受他痛苦煎熬的时候她通通不在,不是怪他们,她只是怪自己,只是心疼他啊。
骄傲从容如他,自卑怯懦如他,她到现在才得以窥见他的全貌。
莫绛心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嚯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
景凉一怔:“你去哪?”
“去接他回家!”莫绛心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莫绛心和景凉回到景宅的时候,孙怀瑾已经睡了一下午,阿绿把她带到房间的时候他没有醒。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才再一次清楚地看见许久未见的他的模样,头发有些长了遮住了额头,眉头轻轻蹙在一起,肤色寒白如玉,大约是因为躺在窄小的治疗椅上极不舒服,脸颊瘦了许多,穿着白色的薄线衫越发显得温和清俊。
“因为……我有病,有很严重很严重的病,要治好了才能下山的。”
“你生了什么病?”
“这个不能说的。总之我是在找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等我找到了,我就可以回家了。”
……
这是她的少年。
她躬身轻轻抱住他,轻拍他的后背在他耳畔唤道:“容之,快些起来,我们要回家了……”
睡梦中的少年睁开迷蒙的双眼,于恍惚中看见了一双温柔得几乎满溢的眉眼,好像很久以前就刻进了他的记忆里,似儿时母亲的怀抱,最温暖的摇篮,他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她,像抱住了全世界。
阿绿在一旁眼圈都红了,回身对站在身后的景凉说:“我到今天才明白你为什么说容之母亲的爱不及她半分,他们俩只要在一起,旁人根本插不进去。”
因为即使是在病中已经失去了所有记忆的孙怀瑾,从来不肯跟人过分亲近,他从没有主动拥抱过任何人。
“那我就把他带回去了,我会好好看着他不让他到处乱跑,每天会陪他到这儿来治疗。阿绿,景凉哥,谢谢你们。”莫绛心拉着似睡非醒的孙怀瑾对着两人深深鞠了个躬。
“跟阿绿姐姐和景凉哥说再见。”她拍拍孙怀瑾的肩膀说道。
孙怀瑾顿了好一会儿,却发现好像是莫绛心说的话,他都本能地无法抗拒,末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撇撇嘴:“再见,不要太想我。”
“……”
后来孙怀瑾才告诉她,这世界上的感情,并非只有爱与不爱,她对于他,也许自己也未看清,却能明白彼此都是是渗入血肉不可替代的存在。
所以爱或不爱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谪仙怨
莫绛心当时虽是恼怒他,过后却最是怜惜,她的男孩,连痛都不敢让她知道。
她的手被今天已经做过疗程正在催眠椅上熟睡的孙怀瑾紧紧握着,整个身体蜷曲在一起,头侧着靠近她的手臂,睡姿十分不健康,可是不论纠正了无数次他都会恢复这个睡姿 ,景凉说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门口有细小的响动,莫绛心回眸,孙觉拄着拐杖正好推门而入,莫绛心先是一愣,随后细心地把孙怀瑾身上的毯子都裹好,才轻手轻脚地随孙觉出来。
因为担心孙怀瑾有突发情况,两人都不敢走远,只敢在院子里的蔷薇花架下坐了下来,孙觉看她有条不紊地煮着茶,眉眼里全是豁达坦荡,直到莫绛心将一杯茶搁置在他面前,才看见他眼神里带着欲言又止。
“容之最近过得很好,每天都有按时吃饭,没有挑食,我把他带回了家之后,他睡眠好了很多,没有再整晚整晚地做噩梦,治疗进行得也很好。”
“这些我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每日都定时有人将孙怀瑾的事无巨细上报。
莫绛心挑了挑眉,抿了口茶,才寡淡回道:“哦,我忘记了您每日都有人上报。”
孙觉有些意外,不止是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敢这般对他说话,还因为她保持着难得的这般桀骜,棱角分明,既然知道了前因后果,那么便会知道,那些长久附加在孙怀瑾身上的重量,也有他的一份。
孙觉的眼里却带了些正色:“那么,以后你们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莫绛心漫不经心地敲着手指,心不在焉地回道,低头看着腕上的表秒钟一格格地走,想着再过半个小时孙怀瑾午睡就该起了,他最近愈发爱赖床了,想到这里她的唇角不自觉的弯了弯。
“弯弯,你一日日在长大在苍老,你今年24岁,他14岁,等你30岁,他还是14岁,你会说你还是能够照顾,可是40岁、50岁到你的脊背弯曲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时候,他仍旧是14岁,甚至记忆会更加退化至孩童,你又要怎么办?他从前拼命不想让你知道,宁愿用死来骗你,只怕是早就料到终有一日他会再也醒不过来,一个人能守着一份无望的感情有多久?等满腔爱意被久病拖累消耗殆尽的时候,哪怕再爱也只会想要逃离的吧。”
莫绛心抬起头,有些怔然地看着孙觉,眼睛里的万千灯火一瞬间熄灭,黑色如一张紧密的网紧紧包围住了她。
莫绛心的手指骨节发白,长睫毛遮住了眼底的表情,一言不发,与孙觉沉默的对峙,谁也没有发现不远处的蔷薇花藤下有个人把这番对话听了个完全。
孙觉极善于攻心,莫绛心并不是对手。就在他以为莫绛心要妥协的时候,却听见她有些艰难的开了口:“爷爷,您真的爱容之吗?”
“当然……你干什么?”孙觉的声音突然有些诧异。
花架旁的人拨开花藤看去,却愣在当地。
煮沸的茶青烟袅袅,孙觉还是坐在藤椅上,坐着的莫绛心却已经不在,她笔直地跪在孙觉面前,垂在两侧的双手紧紧攥住衣角:“若您真的爱他,又怎么会残忍到再次把他送进孙家那座黄金牢笼里,若您真的爱他,怎么会不知道二十几年来日日折磨他的病痛从何而来,若您真的……爱他。”
孙觉站起身,沉默地看着莫绛心哽咽至失声,她紧紧咬着齿贝也压抑不住即将喷薄而出愤怒的灵魂,浑身都在无声的颤抖:“我从没有比现在更加强烈地怨恨着孙家,小时候被像则林一样教导因为作为孙家的孩子,所以摔倒了也不能哭,痛说不出口,因为要做孙家的继承人,所以必须要比其他人同龄人更加优秀,爷爷总是严厉冷漠,父母形同陌路,好不容易知道了自己有了一个亲姐姐,就算母亲更疼爱姐姐也没有关系,我也爱姐姐,那么母亲便能偶尔分一些爱给自己,努力的追赶着姐姐的脚步,却眼睁睁地看着姐姐被自己亲生母亲掐死在自己面前,而后因为孙家所以必须经历的商场尔虞我诈,稍微分心便可能身置险境,那些出生便强加在他身上的枷锁桎梏,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你愿不愿意?从来没有一个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可以说痛的,可以说真的很累,可以说我不愿意。”
莫绛心有些说不下去,她甚至每天都不敢去想那些年他究竟是怎么在活着,哪怕想一次都觉得痛不欲生,她那时总企望看到他隐藏起来的另一半灵魂,却从没想过这一半是多么腐朽残缺。
“我自幼无父母陪伴在身旁,所以不明白亲情,也没有教养,可是我却想要问一问您,所谓至亲之人,您真的哪怕有一刻在乎过他的感受,真的爱过他吗?您问我若是我老了,他还是14岁该怎么办?呵,我宁愿他永远都懵懂无知过一生,也好过他醒过来面对的也是望不到尽头的黑夜!这一生我只为母亲跪过宗祠,如今跪您,只是想问一问您,您是真的要把他往死路上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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