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诅咒着柴崎最好葬身战场,却又隐隐担心要是他丧了命,冬贵一定会很伤心。
这样下去,他迟早会疯掉。
为了理清这份错综复杂的情感,和冬贵重新构筑适切的关系,他需要一段时间。
为此他不得不选择参加志愿军这条路,想想还真是讽刺。
「我认为,你应该冷静一下脑袋。」
「我已经很冷静地想过了。」
能让自己投下如此险恶的赌注,这世上唯有冬贵一个人吧。
他只有两条路可走。
就这么和冬贵双双沉沦在一己妄念构成的泥沼,或是在彻底灭顶前抽身而退。
不在两者之间择一,他们不会有未来。
结束公务回家的路上,顺便走访了麹町的嵯峨野邸,伏见在门前做了个深呼吸。
即使来过许多次,还是不能习惯这个家庄严肃穆的气氛。总觉得一站在嵯峨野面前,自己就会变回当年那个
十一岁的小鬼。
「您找我吗?嵯峨野先生。」
嵯峨野神色泰然地坐在沙发上,盯着伏见开口:
「我有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伏见全神戒备以为又要挨骂,不料,嵯峨野竟狡黠一笑说:
「藏相亲自来拜托我,他希望你可以走一趟欧洲。」
「欧洲……?」
「没错,主要目的是英国。」
出人意表的提案令伏见张口结舌,他斟酌着嵯峨野这番话的目的。
「把战时外债的洽谈重任放在外交公使身上,终究让人放心不下。虽然紧急关头藏相或日银总裁会亲自出马
,但一般情况还是全权委托给公使办理,所以需要有个优秀的辅佐跟在身边。」
打仗免不了要购买武器和军舰,日本政府打算发行外债从海外筹措资金。然而,世界各国都不看好位列新兴
国家的日本能打赢强国俄罗斯,日本一旦战败,这些外债就形同废纸,根本没有国家肯冒险买下。
「精通外语对数字敏锐,善于谈判又能随机应变的人才——除了你,没有更适当的人选了。」
「您太过奖了。晚辈年轻识浅,恐怕负担不了这样的重责大任……」
伏见瞒着嵯峨野偷偷加入海军志愿兵,一旦开战就得投身沙场。现在已经来不及取消,他也没有打退堂鼓的
打算。
「这是命令。你去那里好好冷静脑袋。瞒着我跑去加入海军志愿兵的笨蛋,不教训一下不行。」
嵯峨野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
没料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嵯峨野耳中,伏见震惊得哑口无言。
「多亏柴崎通知,我才能及时从海军那里把这件事拦下来。要是名单公布了,搞不好会被社会大众批判你是
想逃兵。」
这家伙真是多管闲事。伏见恨恨地咂舌。
「差一点你就被当成爱国口号下的牺牲品了。」
「我有心理准备。」
伏见是帝国大学毕业的高级官僚,一旦加入志愿军,军方极有可能把他拿来当做宣传工具,遏止民众逃避征
兵的风潮。假如他突生变卦跑去欧洲,就会被视为临阵脱逃而身败名裂。能够及时防患未然,嵯峨野想必大
大松了一口气吧。
「你这个白痴!我苦心积虑要将军阀势力从政界排除,你却自动送上门向军方靠拢!」
「我并没打算和军方连成一气。」
伏见态度坚决地澄清,嵯峨野却仍摇了摇头。
「但你这么做,还是会惹来一身腥!上前线保家卫国的事交给基层老百姓就够了,你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连
命都不要的莽夫去凑什么热闹?好不容易盼来一桩千载难逢的婚事,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纰漏,简直是给
我丢人现眼!」
「什么婚事?」
「你还记得氏家吧?他上次提到想把独生女佐知子嫁给你。对你来说,也算是天订良缘了。」
伏见多年来一直婉拒上门提亲的婚事,有一部分的原因是由于绫子当初是为了他才答应嫁给冬贵,他对绫子
抱着一份愧疚。而另一方面,他也没有信心去爱自己的妻子。嫁给他这样的丈夫,只会让世间增添一名不幸
的女子。
「筹措战争经费这件事,等于给你自己镀金。等你凯旋归来就迎娶佐知子小姐进门,听清楚了没有?」
「……我会考虑。」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嵯峨野气急败坏地怒吼。
「我不能再放任你这样吊儿郎当下去!从今以后不准你再插手清涧寺家的事……也不准再跟冬贵有任何瓜葛
!」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尽管早已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嵯峨野的摊牌还是难免心情复杂。
「就是不准你再跟冬贵见面。」
「冬贵是已故清涧寺伯爵托付我照顾的人,我不能随随便便扔下他不管。」
一遇上高压的独裁命令就会激起反抗心态,这是他改不了的坏毛病。
伏见祭出贵久做为反击,这次却无功而返。
「人都死了,还管他什么狗屁托付。更何况,你和冬贵是两个世界的人。冬贵至今毁掉了多少人,你不可能
不知道。」
把人生葬送在冬贵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但冬贵却毫不在乎。这点确实无从辩驳。
「他之所以没受到舆论挞伐,都是因为清涧寺财阀和你——也可以说是我在背后帮他撑腰的缘故。但总有一
天他会变成你的重担。勉强自己去扛一个负荷不了的重担,只会造成你们彼此两败俱伤。」
「冬贵既然选择了我,我就不能轻易扔下他。我已经决定和他恢复成单纯的青梅竹马,以兄长的身份照顾他
。」
好一句垂死的挣扎。
「这不过是逃避现实罢了。就算你改变了自己,只要冬贵依然故我,你的一番心血到头来还是白费。别再做
无谓的抵抗了,义康。」
无法像嵯峨野那样壮士断腕,是因为自己还没修练到家。
「我是为你的将来着想。」
尽管他敬爱天皇,却无法誓死效忠国家,也无法像嵯峨野那样忧国忧民。这是伏见与恩师之间决定性的差异
。
「到国外散散心,把冬贵的事情忘了吧。」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会尽力。」
「野崎男爵的公子也在英国留学,我已经拜托他帮忙关照你。」
「谢谢您的费心。」
伏见深深一鞠躬。
他由衷了解,嵯峨野对自己的一番苦心。
不就此做出了断,最终只会害人害己。
他不得不和冬贵彻底切割。
13
「真的不必去送行吗?」
身怀六甲的绫子,声音中透着寂寥和担忧,眼底眉梢尽是对伏见的关爱之情。
「你要是来了,搞不好会传出什么不必要的谣言,对你的身体也不好。今天能过来和你,还有孩子们饯别就
很够了。」
向神情怅惘的绫子笑了一笑,伏见轻轻抚摸依偎自己身畔的和贵头发。
「和贵,你过来。」
国贵瞪视着伏见,扯住和贵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明,小孩们目击了他和冬贵的情事,但不无可能。事实上在那之后,国贵对伏见的
态度一直很不友善。
和贵则对兄长这种浑身带刺的态度,感觉有些百思不解。看到国贵小小年纪却坚持不肯妥协的倔强模样,伏
见倒是有几分欣赏。
假如他们真的撞见了那个场面,他宁可国贵就此认清自己父亲是悖离人伦的妖孽。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被沉
重的事实给压垮。
「义父,您要保重喔。」
和贵说完后,小脸上原本有几分不甘愿的国贵,也迟疑着附和了一句『一路小心』。
「谢谢你们。」
有别于对这些话的含意茫然不解的两人,唯有绫子一个人神情忧郁地垂着头。
「怎么了?绫子。」
「我总是放心不下。筹措军资这种任务,很可能招来俄罗斯密探的暗杀呀……」
俄罗斯间谍潜藏日本的谣传时有所闻,大多数民众都深信不疑人人自危。
绫子的忧心不无道理,但肯定这句话一定会让她更担忧。伏见绽开温和的笑容替她打气。
「没这么夸张啦。又不是上前线打仗,需要担心的顶多是路上会不会发生交通事故。」
「可是我听说,就连国内都有俄罗斯的密探潜伏,更何况你身在国外,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出什么事。万一
那些间谍把你抓去严刑拷打什么的,那可怎么办……」
「我没这么容易任人宰割。」
绫子担忧的是,离开日本境内,危险度必然随之升高。更何况,俄罗斯方面并不乐见日本成功取得军资。
「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我养儿育女将他们培育成材,是为了报复清涧寺家和你们。」
绫子口气异常坚决地说。
她是想借由报复之名减轻伏见的罪恶感,强调自己并不是被当成这个家的牺牲品。
「我要你亲眼看着这些孩子们长大成人。所以,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
「我会的。」
受到绫子的坚强感染,伏见毅然地许下承诺。
「我去跟冬贵打声招呼。」
上楼来到冬贵的房间,里头的人正沉睡着。
「……冬贵。」
也并非刻意叫他起床,只是一听到呼唤,冬贵便迷迷糊糊睁开惺忪的睡眼。
「——嗯……义康。什么事啊……?」
慵懒的模样毫不保留地昭示,他才刚经历过精疲力尽的性爱。
「我要出一趟远门,所以来知会你一声。」
「哦。你要上哪去?」
「英国。去那边谈点交易。」
「英国?」
似乎也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冬贵半信半疑地凝视伏见。
「嗯。我们会有好一段日子不会再见面了。」
「那,临走前要不要跟我温存一下?」
冬贵作势要解开腰带,伏见苦笑着摇了摇头。
「很可惜,我没时间了。我得赶搭下午的船。」
「……喔。」
冬贵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垂下了视线。
「你会难过吗?」
「难过?为什么要难过?」
冬贵歪了歪头。
「因为我们不知何时才会再见面。」
「你又不是一去不回。」
「如果我说这一去恐怕没命回来了,你会考虑来为我送行吗?」
果真如此的话,不如真的去当志愿兵算了——一瞬间自己竟有种以死相胁的冲动,简直太不像话了。
不是都下定决心了,何苦再这样婆婆妈妈?伏见忍不住自我唾弃。
「如果你希望我去送行,那也未尝不可。」
「你是认真的吗?」
面对意想不到的回答,伏见整个人呆得像个傻瓜。他心想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肯定是无可救药的滑稽吧。
好久没有搭火车两人结伴远行了,伏见有几分触景伤情。冬贵一路上相当沉默,只有伏见搭话时他才回个一
两句。
仔细想想,这几个月来跟冬贵似乎没有过什么像样的对话。顶多是公式化地见个面,或敷衍了事地做爱。
「你一个人从横滨回去没问题吧?」
在车站买好回程车票交给冬贵,冬贵意兴阑珊地塞进口袋里。
「搭同样的火车回去不就得了。到新桥再转搭电车。」
「我是怕你路上又拈花惹草,没有乖乖回家。」
「与其替我操这个心,还不如多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想不到我也有要你担心的一天。」
伏见噗嗤一笑,催促冬贵往车站外面走。迎面袭来浓烈的海潮味,冬贵眯起了眼睛。
原本该拒绝的。
让冬贵来送行,只会令自己更难分难舍,但他就是想和冬贵再多相处个一时半刻。
今天除了上司和嵯峨野,如今已改名为第一高等学校的高等中学校友们也会来送行。让他们看到自己和冬贵
一起现身并不是明智之举。行李都托付给长兄宪康帮忙送到港口,身上倒是相当轻便,但待会儿还得去取回
。
这附近离车站不远,走回去应该不会迷路,他也差不多该和冬贵道别了。
「这边。」
伏见拉住细瘦的手腕,将冬贵带到路旁。
「才刚说什么怕我被人拐走,结果拐人的居然是你。」
「你别胡说了。」
仓库与仓库之间的狭巷内人迹罕至,伏见再也忍不住感情的激荡,紧紧拥住了冬贵。
冬贵一动也不动地任他搂着,以洒脱的语调问伏见『你干嘛啊』。
那气定神闲的淡然态度,让伏见觉得自己的感伤显得好愚蠢。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你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而且,今天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伏见极力不让语气流露自己的感情。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就算回来了,你也不再见我了?」
「没错。」
「为什么?」
踌躇了半晌,伏见才缓缓开口。
「——因为,我爱你。」
「爱我……?」
冬贵的表情写满错愕。
从一开始他就不奢望冬贵能理解这份感情,但不论怎样他都想亲口告诉他。
「我喜欢你。一直爱着你。想用这双手保护你。所以……我不能让我们再这样下去。」
他已经有了觉悟。
伏见一直害怕自己过于偏激的执妄,会把冬贵四分五裂。
理性尚能克制自己时倒也罢了,如果哪天他失控了,说不定会下手对柴崎不利。而这对冬贵来说,将是难以
预料的伤害。
冷不防地,冬贵嗤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是个大傻瓜。」
冬贵用力推开男人的胸口脱离他的怀抱,接着仰头直视伏见嫣然一笑。
「我不需要爱。」
「你说什么?」
冬贵的字字句句穿透鼓膜。
「我不希罕,你的爱。」
他感觉全身血液都从脚底抽离。
眼前仿佛陷入一片黑暗。
在诀别的最后一刻,那个人用冰冷的利刃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如果这种鬼东西就是你所说的爱,我宁可不要。」
「那你究竟要什么?」
伏见又惊又怒,连诘问的声音都嘶哑了。
「我从没有想要你爱我。」
这就是你的底牌?
「你不要爱?那是希望我恨你啰!?」
「想恨就恨我吧。这样还比较好。」
冬贵双手环住伏见的颈项,朝男人的嘴唇吻去。
「就这样纠缠一生至死方休,又有什么不好呢?」
冬贵如此呢喃着,加深了两人之间的吻。
仿佛被关进无形的牢笼。
甜美如昔的口腔让人联想到火热的媚肉,伏见的神智不禁为之恍惚。
「冬贵……」
伏见掐住他的下颚狠狠箍紧怀里的人,冬贵难受地蹙起眉间。攀住男人的指尖在背上留下苦闷的抓痕。
在彼此唾液都融合为一的深吻中,从唇角溢出的琼液淌湿了冬贵身上高贵的服饰。
「嗯、嗯……」
他根本不想离开他。也不想放开他。
但是,嵯峨野的话是对的。
想靠距离和时间来恢复成青梅竹马的关系,不过是痴人说梦话。
自己的灵魂已牢牢系在他的身上。
如此不可自拔。
再不设法急流勇退,自己的灵魂将永远缠绕着冬贵。为他奉献一切,倾囊所有。然而,即使把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