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伏见略带艰涩地肯定了。
「这样好吗?听说现任清涧寺伯爵久病缠身,财阀的经营状况岌岌可危。要是连你都袖手不管,那清涧寺家
……」
「和冬贵一刀两断,是这桩婚事的条件。」
心情平复下来的伏见,神色自若地打断户冢的话。
「别闹了吧……?你是当真的吗?这样做,你的良心过得去?」
「过不过得去都无所谓。」
既然冬贵需要的人不是我,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冬贵身边有柴崎在。
看过柴崎小说的人都很清楚,在柴崎的庇护下,冬贵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伏见扮演的角色已经结束。
昨天约久违的柴崎见面时,伏见把冬贵托付给了他,并且请他代为转告冬贵。柴崎相当惊愕,但也许看出伏
见的心意已决,并没有浪费唇舌阻止他。
剩下的,就只有如何说服自己了。
只要残存心中的苦涩罪恶感一天不消失,就算和冬贵分开了,他也得不到解脱。
『背负一生都赎不清的罪孽吧』,贵久当初说的这句话仿佛言犹在耳。原来,背负无法负荷的罪孽,竟是让
人如此生不如死。
15
「那么,婚事已经谈妥啰?恭喜你啦。」
华丽的晚宴上,伏见正和几位嵯峨野熟稔的实业家们谈笑风生,并以笑容回应众人的祝贺。
「谢谢。」
眼看就要迈入二十九岁,这个年纪成婚并不算早。拿自己还年轻当借口推托婚事已经行不通,更何况,伏见
也希望为自己和冬贵之间的关系划下休止符。
「我们和俄罗斯这一仗能够打得势均力敌,你这趟筹措军资之行可说功不可没。财经界至今都还津津乐道,
想不出你到底施了什么魔法。」
「我只是觉得人民都买了四亿的国债来支持政府,我们不争口气怎么行呢。剩下的,就只有祈祷战争能旗开
得胜了。」
伏见轻描淡写地回答。
「听说下届选举,伏见你要出马竞选?」
「我是有这个打算,但不知嵯峨野公爵意思如何。」
聊着聊着,伏见瞥见柴崎也现身会场一隅。走起路来一跛一跛,据悉是在战场上负伤留下的后遗症。
柴崎看见伏见,扬起亲切的笑容慢慢朝他走过来。
「伏见,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好的。——我先失陪一下。」
从谈话圈中暂时抽身,伏见和柴崎两人单独走到一旁。
柴崎的文笔这些日子愈趋纯熟,独树一帜的写作风格已在文坛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是关于你上次托我转达的事。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到下面的大厅再谈吧?」
「好的。」
伏见前几天委托他向冬贵转告几句话,柴崎可能是来报告结果的吧。这个人还真是礼数周到。
会场的喧哗声渐远,柴崎沉静地开口说:
「我已经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给冬贵。」
「是吗,谢谢你。」
出乎意料地,话题并未就此结束。
「他要我告诉你,如果要一刀两断,就去找他当面把理由说个明白。」
「冬贵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很清楚,他听了肯定无动于衷。你不必再费心帮忙打圆场了。」
「你以为我在骗你?」
「冬贵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挽留。」
「你是不是跟冬贵吵架了?」
「我们之间连架都没得吵。」
他们的感情生疏得连架都吵不起来。十几年来的相处,只有岁月空洞地堆积,什么也没有留下。
「这就表示,你到现在还是把冬贵供起来放吧?但是,这种心态等于盲目的崇拜。」
伏见闻言正准备反驳,却瞥见了坐在大厅沙发上的冬贵而浑身僵硬。
「希望和你当面把话说清楚,确实是冬贵亲口说的。」
事到临头也无法逃避了,伏见无可奈何地在冬贵对面坐下。柴崎则宛如功成身退般转身离开。
冬贵一脸不悦地睨视伏见。
「你回来以后似乎成了大忙人。上次见过面之后,你就没再露过脸。」
「柴崎应该跟你说过,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为什么?」
那声音隐含了几分不耐烦。伏见自己虽也怒气渐盛,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把气发泄在冬贵身上。他在
心里嘲笑自己修练还没到家。
「我和已故的清涧寺伯爵之间有过约定,所以今后在工作上有需要的地方,我会义不容辞地帮忙,但除此之
外,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当然,他很清楚冬贵不可能去管工作的事。这等同于宣告,他们将就此成为陌路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要结婚了。」
「这跟见不见我有关系吗?我结了婚之后,你还不是照样来找我?」
一如往常的慵懒声调,从冬贵身上找不到特殊感情。
「婚姻对我和对你的意义并不相同。」
「是因为嵯峨野老头的关系吧?他说的话你一向言听计从。」
「随你怎么想。」
要说心里还有留恋,就只有绫子和孩子们。利用了绫子的一生,最终还把她孤孤单单扔在清涧寺家,伏见心
里十分过意不去。但是,倘若有个什么万一,绫子一定会果断地带着孩子离开清涧寺家吧。要不要继续留在
那个家,全在绫子的一念之间。
「就算我说,我不能没有你呢?」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被随口一句话动摇心志,真是太不像话了。也许是多年来的爱恨纠缠,让自己迄今仍
抱着一抹异想天开的奢望,天真地以为会有奇迹出现吧。
亲口说了不需要伏见爱情的人,不正是眼前这个男人吗?
伏见自嘲地开口说:
「——要找个让你满意的床伴,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你跟祖父约好要娶我的。」
「那只是答应要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照顾自己了。」
能够的话,他多希望在他心里深深划下永不磨灭的创伤。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做什么都伤害不了冬贵,只会愚蠢地反过来伤到自己。
「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柴崎送你回去吧。」
「我自己可以回去。」
冬贵忿忿不平地顶嘴,却迟迟不见他有起身的动作。伏见抛下冬贵径自离开,一转头却发现嵯峨野正站在不
远处。
「嵯峨野先生,您也来了?」
嵯峨野这阵子身体违恙,气色一直不太好。尽管如此,得意门生传出喜讯似乎让他大感欣慰,所以今天也打
起精神出席晚宴。
谁知道,竟让他撞见了不该撞见的场面。
「大庭广众下和男人胡搅蛮缠,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对不起。」
会在这里遇见冬贵,伏见自己也没有心理准备,一时没能留意到旁人的观感。
「不过,事情都结束了。」
「你确定结束了?」
「是的,我不会欺骗先生。」
伏见信誓旦旦地保证,不给嵯峨野置喙的余地。
「义康,有你的电话喔。」
母亲在纸门外如此高喊,伏见隔着纸门确认『是谁打来的?』。
「是清涧寺家的管家内藤先生。」
内藤居然会破天荒打电话给他。难道是冬贵又惹祸了?这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啊。
「……我知道了。」
今天是礼拜六,伏见比平常晚起,瞥了眼书房的时钟,此时已接近十一点。
「我是伏见。」
『冬贵少爷平常承蒙您照顾了。』
伏见接起电话,话筒中传来内藤沉稳的嗓音。
「……哪里。」
『事情是这样的,敝府有位亲戚不幸过世,所以想麻烦伏见先生转告冬贵少爷,请他赶快回来一趟。』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听得伏见一头雾水,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怎么会找到我这来?」
『因为我听说……冬贵少爷从前天一直和您在一起。』
前天?也就是晚宴那一天?
「我和冬贵是在晚宴上碰过面,但后来我们就各走各的了。」
伏见不明白内藤话中的含意,淡淡地陈述了当晚情形。
『您的意思是,冬贵少爷没跟您在一起?』
「没错。」
冬贵从没来过伏见家找他,更不可能待在这里。
『可是……前天晚上冬贵少爷明明说要去找您,还叫司机自己先回来。』
「——你说什么?」
实际上根本没这回事,伏见脑中掠过一抹怀疑,心想该不会是冬贵自导自演的失踪记吧。但是,他想不出冬
贵这么做的理由。即便伏见说了要跟他一刀两断,冬贵也不可能怀恨在心而借题发挥。
难道是遇上不肖匪徒绑架勒赎吗?倘若真是这样,早该接到歹徒要胁赎金的联络了。
假如歹徒要的是冬贵的人,想成为他的入幕之宾,那也不需要大费周章绑架他。
「冬贵有没有可能去别的地方?」
『我实在想不出来。少爷最近有些郁郁寡欢,看他难得提起兴致出席晚宴,我本来还松了一口气呢。』
一定有人设下圈套掳走了冬贵。
对方假借伏见的名义设局,一定是冒用伏见之名冬贵也不会起疑的人物。冬贵很可能是被彼此都熟识的人给
骗走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令伏见背脊不寒而栗。
第一个在脑中闪过的,是嵯峨野那天晚上冰冷的侧脸。
伏见答应内藤帮忙搜寻冬贵的下落,接着挂断电话匆匆回到自己房间。
嵯峨野在大矶有栋别馆,自从身体大不如前,大部分时间他都隐居在那里调养。伏见猜想,冬贵如果落在嵯
峨野手上,极有可能被带往那个地方。
但是,为什么呢?
和冬贵分手并非受到嵯峨野胁迫,而是伏见本身的意愿。
他并不打算出尔反尔,既然如此,嵯峨野为什么要带走冬贵?
「抱歉。」
嵯峨野的大矶别馆是一栋朴实洒脱的和式建筑,由于邻近海岸,隐隐听得见浪潮声。
「让您久等了。」
假如冬贵人在这里,事先知会自己将来访,很可能让冬贵陷于不利处境。所以伏见决定突然造访,但别馆的
门生似乎早算准了伏见会来,见到他一点也不惊讶。
「就是这里。——嵯峨野老师,伏见先生来了。」
嵯峨野正在和室檐廊自顾自斟酒小酌,看也不看伏见一眼就说『我等你很久了』。
——一个人……?
冬贵不在。
伏见暗自松了一口气,走近嵯峨野准备开口寒暄,视线不经意地瞟了庭院一眼。
「冬贵!」
枝干苍劲的松树上空悬着一轮明月,在月光映照的前庭,冬贵正倒卧池畔。
身穿单薄和服的冬贵,脖颈和手腕被麻绳牢牢捆住,一动也不动。
伏见赤脚奔向庭院抱起冬贵。怀里的人全身被冷水湿透,已经丧失了意识。
「冬贵……你没事吧?冬贵!」
不仅如此,脸色苍白的冬贵连嘴唇都失去血色,无论怎么呼喊都没有醒来。
伏见焦急地脱掉外套裹住他的身体,但这点温暖不足以消弭惊人的冰冷。
是否遭到凌辱无法确定,但被施以苛酷的水刑却毋庸置疑。单薄的布帛贴在肌肤上,饱吸水分的麻绳毫不留
情地勒紧肌肤,连血迹都渗了出来。
「昨天我跟他对酌聊了很久,可惜还是谈判破裂。这些保镖真是的,下手也没个轻重。」
是嵯峨野命令那些混混出身的保镖拷问冬贵?
「您对他动用水刑?」
伏见愤怒得连声音都颤抖了。
「找人淫奸他,不是反而称了他的胃口?我倒是没料到这家伙骨头还挺硬的。」
伏见可以想像得到,那些人是用怎样的手段虐待冬贵。
将冬贵五花大绑,硬是把他的头按入池塘,直到他快窒息了再拉起来。用这种方式持续虐待,再朝他身上不
断泼冷水,甚至还把他整个人扔进池塘。水井旁成了一大片水洼,不知道冬贵被折磨了多久。伏见在书上看
过,光是不断泼水,已经是种让人痛苦不堪的暴力拷问。
「快叫医生!」
「才捱了这点苦头就去见阎王,这么软弱的男人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可是,您这样对他实在太过分了!冬贵到底做错了什么?」
嵯峨野命令门生割断绳索,但冬贵的脖子和手腕已留下怵目惊心的擦伤。
「我叫他不准再跟你见面,他偏要逞强死都不肯答应。」
「那您可以跟我说啊!我不会再见冬贵,我不是也答应过您了!」
嵯峨野冷冷一哼。
「你太天真了,义康。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心智被这个怪物蒙蔽了多少年?」
「……」
怀里的纤弱肢体莫名沉重。仿佛这副身躯从一开始就是具没有体温的雕像。
「冬贵的想法才是主要关键。不彻底斩草除根,你这辈子都无法摆脱冬贵。我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
「呜…嗯…!」
冬贵痛苦地咳嗽着,呕出几口水。
「冬贵不是您用来训诫我的工具!」
这就是——这就是我和冬贵纠缠了十几年得到的结果吗?
多么可悲。也多么,愚蠢。
不管是我,嵯峨野,冬贵,抑或任何人。
我们总是像这样,把别人当成了工具来利用。
里面有的只是欲望。
没有慈悲、爱情,也没有怜悯或任何东西。
「哦?你能说你没有利用过冬贵的身体吗?」
嵯峨野讥嘲地揶揄伏见。
我知道。不管是嵯峨野还是我,都犯了天理不容的罪。
我早有自觉了。
从一开始,伏见就察觉自己和嵯峨野的想法有所分歧。但是,能得到自己尊敬的伟大政治家认同,毕竟令人
振奋,因此伏见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那渺小的裂缝已扩展成严重的龟裂,在他和嵯峨野之间形成难以修复的鸿沟。
假如那一天,是命运把他和冬贵、嵯峨野三人绑在一起,那现在就由他来断绝和冬贵、以及和嵯峨野的恩怨
是非。
——就让一切,就此……划下句点吧。
深深吸了一口气,伏见开口说:
「我知道了。」
伏见直直凝视嵯峨野的双眸。
「就算得不到您的谅解也无所谓。」
「你说什么?」
「我一直把您当成父亲和老师般仰慕。唯有这件事……我不能原谅您。」
搂紧怀里的人,感觉冬贵的身躯似乎一点一点地回复了温度。
「……义康……?」
耳边传来冬贵虚弱的声音,得知冬贵恢复意识,伏见如释重负。
「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栽培。但是,我已经无法再追随您了。」
伏见横抱冬贵站起来。
「你离开了我,将来要怎么办?」
「我会自己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你当真要为了一个男人,把大好前程弃之不顾!?」
离开嵯峨野,就等同葬送前程。
「我不会再跟冬贵见面。这个决定并没有改变。我曾经为了和冬贵重逢求助于您,但如今我已经放弃冬贵,
自然也就不再需要您的力量。」
其实,并不是这样。
他很清楚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对于多年来将他视如己出爱护有加的嵯峨野,伏见深深感激在心。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