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不是这样。
他很清楚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对于多年来将他视如己出爱护有加的嵯峨野,伏见深深感激在心。但是,他实在没办法如嵯峨野所期望,成
为一具政治机器。
「谢谢您多年来的照顾。您的大恩大德晚辈终生没齿难忘。」
「义康!」
抱着浑身湿冷的冬贵,伏见头也不回地挥别了嵯峨野的宅邸。
「冬贵,振作一点,我马上带你去看医生。」
「义康……」
冬贵气若游丝地呼唤这个名字。
「……义康……义康……」
宛如梦呓般不断喃语的冬贵令人哀怜不已,伏见收紧搂住他的手臂。
「别怕,再忍耐一下就好。」
冬贵迷糊地切切呼唤着,揪紧了伏见的衬衫。
与年龄不符的稚气举动,让伏见简直心如刀割。他从未见过冬贵如此软弱无助,心头不禁大感狼狈。
不知他有多么痛苦,也不知他有多难受。
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扔下冬贵一个人。
这怎不教伏见悔恨交集。
伏见犯下的种种过错,伤害的不是伏见本身,反而令冬贵伤痕累累。
自相识以来,自己究竟为冬贵做了些什么?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
他勾起鄙夷的浅笑,讥嘲着自己的愚昧。
我根本没为冬贵做过什么。
反而净是伤害他。
冬贵需要的是柴崎那种成熟的男人,能够包容他的身心和所有一切。
像这样抱紧冬贵,心头便涨满了爱意。好想给这具弱不禁风的身躯温暖呵护。
但在同时,他们又不得不互相伤害。分享着宛如要撕裂彼此身心的浓烈爱憎,不断在对方身上制造伤痕。
天底下有比这个更愚蠢的吗。
即使和嵯峨野断绝关系,他也无法留在冬贵身边。为了冬贵也为了伏见自己,这才是最佳选择。
16
「……非常抱歉,我现在有其他访客,明天我再致电给您。」
结束对话静静放回话筒的伏见,转头望向来访的执政党主席寺田。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没关系。刚刚打来的是国民党的原岛吧?现在整个政经界为了争取你,简直是前仆后继地跑来镰仓哪。」
「晚辈才疏学浅,实在有愧大家的抬爱。」
「伏见啊,这就代表你有这个价值。就连我也不能眼巴巴看着你这样的大好人才,埋没民间。请你务必加入
我们党派,一起为大日本帝国贡献己力。」
年纪堪当伏见父亲的政界大老,慷慨陈辞地热情劝说,伏见却依旧固执地摇了摇头。
「非常感谢您的厚爱,但是我想再休息一段日子。」
尽管得到上司甚至大臣的大力慰留,伏见仍坚决辞去大藏省的职务。之后,他便隐居伏见家位于镰仓的别墅
,过着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
上至解除婚约,下至离开嵯峨野门下的消息,在政经界传得沸沸扬扬。原以为自己在社会上再也没有立足之
地,却出乎意料地,连日来竟有络绎不绝的人马前来镰仓,希望争取伏见入党或是把他收归己用。户冢和藏
町等人更是三天两头来一趟,和他口舌交锋。
伏见不否认自己是个可塑之才,但他知道外界之所以对自己过度吹捧,其实还是沾了嵯峨野的光,离开师门
之后更让他深刻体会到,原来自己从嵯峨野身上得到的远远超乎想像。虽然无法原谅嵯峨野对冬贵动用私刑
,但除了这点,嵯峨野对他可说恩重如山。
「是吗……太可惜了。要是哪天改变心意,随时欢迎你跟我联络。」
「谢谢您的厚爱。您舟车劳顿远道而来,但这里只有晚辈一个人住,没能好好招待您或是为您准备留宿的地
方,真的很抱歉。」
「这个时候还来得及搭最后一班火车回东京,你不用介意。」
笑容满面的寺田伸出右手,伏见也礼貌地和对方宽厚的手掌交握,接着送客人到大门的玄关。
四周又渐渐恢复寂静,伏见叹了一口气。
远方拍岸的浪潮声,令他不禁忆起数月前在大矶的种种。那一天,挥别嵯峨野别馆的伏见把冬贵安置在旅馆
,守在床榻边照顾他一天一夜,然后将他交给从东京赶来的内藤。
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冬贵。那个人恐怕连伏见彻夜看护他的事都不记得吧。
但,这样最好。
他和冬贵的关系已经划下句点,一切都归零了。
为了忘掉帝都的纷纷扰扰,伏见决定暂时避居山林静心潜读。原以为透过朋友介绍做些翻译经济书刊的工作
,可以过段清心寡欲的日子,却接二连三受到访客骚扰,耳根比以前更不得安宁。说不定自己很难从政坛金
盆洗手了。
但是,他已经回不去嵯峨野身边,也不打算走回头路。
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好好静静。
拿着装了白兰地的酒杯,伏见从二楼窗口眺望远方海面。
回想起来,第一次占有冬贵也是在这栋别墅里。
把渐渐开封的回忆抛到脑后,一口饮尽杯里的酒。伏见正准备倒第二杯时,楼下隐约传来人力车停靠的声音
。
难道是寺田忘了什么东西?
外面天寒地冻的,再加上附近的别墅目前没人住,能猜到的可能性只有这个。
伏见搁下酒杯下楼去,来到玄关打开大门。随着开门声响起,伏见眯起眼睛想看清楚往这边走来的人影。
……怎么可能。
优美纤秀的肢体裹着黑色斗篷,一名美貌男子沐浴在月光下。
皎洁的月光衬得男子灵秀的容颜,宛如盛放的绚丽花朵。
「——冬贵……」
伏见如遭电殛般目瞪口呆。
这十七年来,冬贵从没主动找过他。
这会是冬贵孤注一掷的最后筹码吗?
冬贵停在呆然伫立原地的伏见正前方。
装饰着貂毛的斗篷,是伏见亲自为他订做的高级品,将冬贵优雅的气质衬托得无可挑剔。每次冬贵穿着它出
门,总会引来一连串艳羡的赞叹,有人甚至还向伏见打听这件斗篷是在哪间店订购的。
「为什么不来找我?」
连一句寒暄都没有,冬贵用慢条斯理的口吻和娇嗔表情,开门见山地质问。
按捺住内心的动摇,伏见装做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已经说好不再跟你见面了。」
「你跟谁说好?嵯峨野那个老头子吗?」
「是跟你。」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决定,我可没有同意。」
磁性迷人的嗓音显得格外静谧,伏见猜不透冬贵来这里的用意。
「那就从现在开始生效吧。我不会再去见你,也不再介入你的人生。」
「为什么?」
「你忘了在大矶被嵯峨野先生狠狠修理的惨痛教训吗?继续跟我来往,还会有吃不完的苦头等着你。搞不好
,连你这条小命都会丢了。」
伏见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淡淡说着。
「老头子并不打算要我的命。那不过是警告罢了。」
「但是,我不想再伤害你,也不想再看到同样的事情发生。」
尽管不小心泄漏了真心话,伏见还是及时抑制住纷乱的心绪。
「少骗人了,义康。你只是怕自己会受伤罢了。」
被一针见血地揭露罪行,伏见的胸口宛如被利刃剜了一刀。
「就当做是这样吧,总之我不能跟你继续来往了。就让一切结束,我们彼此都还来得及抽身而退。」
没错,他们两人的关系早就划下休止符了。
冬贵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跑来这里?
摸不透冬贵来访的真正意图,伏见不自觉地心烦气躁,他急着想结束这个话题。
「你需要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吗?」
冬贵说着,弯起优美的唇线。
「那就堕落到我身边吧。」
冬贵伸出手腕充满诱惑地蛊惑,但伏见怎么可能去牵住他的手。
「不行。」
「为什么你偏要和命运作对?你最终的栖身之所就是我啊。」
……我不懂。
伏见完全无法理解冬贵所说的话。
明明对他的去留一直漠不关心,却在这个关头煞费心思想挽留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失去他,突然觉得可惜吗?
冬贵反常的态度反而令伏见更加心寒,连带硬起了心肠。
非常遗憾,他跟过去那些被冬贵玩弄于股掌的男人不一样。就算放下身段来讨好,他也不会轻易上当。
「今天已经来不及赶回东京了。你先进来吧,今晚就留在这里过夜。」
没必要继续杵在夜凉如水的屋外做无谓的争辩,伏见极力排除感情,以不愠不火的口吻要冬贵进门。他不想
伸手去拉冬贵的手腕,总觉得摸着了冬贵身上一根毫发,就会再度屈服在他的魔力之下。
冬贵一动也不动的反应令伏见有些烦躁,他把门大大推开,再次转过头去。
月光下,伫立原地的冬贵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宛如一尊雕像。
「——你这个人最奸诈了。」
奸诈?
冬贵不依不饶的埋怨口吻就像小孩在赌气,伏见瞬间哑口无言。
「每次都在最紧要的关头毁约。」
奸诈的人是冬贵才对吧。
是那个把伏见的心不见天日地囚禁着,却又和数不清的男人搞七捻三的冬贵。那个想和其他男人贯彻心灵纯
爱的冬贵。
「你说,义康,你到底不满意我什么地方?」
如此逼问的冬贵表情透着几分无助,就像个失去依靠的小孩。
伏见一时想不出要如何答复。
即使对冬贵的爱情逐渐消逝,还是情不自禁想搂住那单薄的肩膀,关心他会不会被夜风冻着。明明心境已不
再有波澜,却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又让冻结的爱情再次融化复苏。
他深深感受到,原来冬贵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如此根深蒂固。
「问题不在这里。先别说了,你快点进屋里来吧。」
「你不回答,我就不进去。」
「……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一直对你言听计从。你教什么我就学什么,我照你说的去结婚生小孩,跟你挑选的对象上床做爱。」
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事会被拿出来谴责批判,伏见瞪大了眼睛。
「但是你呢?就只会利用我、剥削我,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舍得对我付出?你把我剥夺得一无所有,等到不
需要我了,就把我扔到一旁不管了吗!」
冬贵越说越激动,到最后连声音都嘶哑了。第一次看见冬贵这么歇斯底里,伏见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是你自己什么都不想要吧?我能给你的只有爱情,你却说不希罕我的爱。」
「如果只是无穷无尽的剥夺……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爱,那我宁可不要!」
气急败坏的冬贵字字句句都无比锐利,深深刺痛伏见的鼓膜和心脏。
「我才不要为你所爱。这样的爱情恕我不敢领教。」
「那你要的是我的身体吗?欠人操的时候,你不是随便捡条狗上床就好,干嘛还专程跑到这种鬼地方!」
伏见嘴角勾起自嘲的冷笑,苛刻无情地反击。
我和柴崎不一样,有的只是表面上的包容力罢了。自己好不容易要忘掉冬贵了,却又因为他突然现身搅局而
意志动摇,伏见简直快恨透自己的不争气。一想到自己心里终究对冬贵余情未了,伏见就恨不得把自己大卸
八块。
「你真的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
「你该不会想跟我说,要的是灵魂上的契合吧?你总是肆无忌惮地索要我的肉体,我能想得到的,顶多就只
有满足你的性需求。」
「……你太、差劲了。」
冬贵悲伤地垂下视线,执起伏见右手贴在自己左颊上。
好冰冷。
始料未及的举动,伏见来不及躲开。
是的,冬贵的躯体一向冰冷。
但是,只要把他抱入怀里很快就会温暖,仿佛要让对方知道自己体内潜藏着热度。
「你很…温暖……」
平和的嗓音勾起了记忆。
「我一直在等你出现。」
冬贵说的是十七年前,两人初次邂逅那个下雪天?
「——你是指我们刚认识那时候?」
听伏见这么问,冬贵无言地点头。
「你当时怎么知道我会来?」
「因为我是族里的巫女。我一直都很清楚,我会遇到你。」
冬贵的话没有任何根据,却意外地很有说服力。
「第一个让我了解人类温暖的人是你……你却只给了我一半。」
「一半?」
「你的左手好冰冷,让我……很悲伤。」
那一天,伏见的确只脱掉右手的手套去触摸冬贵。当时的情景他印象非常深刻,至今仍记忆鲜明。
「可是在你们眼里,当时的我是个有缺陷的异类。就算你只给我一半,我也应该感到知足了。所以,我和你
定下七年之约。等我行过成人礼,我就是完整的个体了。」
清涧寺家独特的习俗让一族的人认定冬贵具备神奇力量,从小就刻意以模糊性别的方式养育他。但谁也想不
到,被限制在未分化型态的冬贵,竟会认为自己是有缺陷的个体。
「是你,给了我第一个希望。」
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反而深深划痛了伏见的心。
「和你初尝禁果时,我以为自己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但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你并没有温暖我。」
「我跟你不是有过数不清的肌肤之亲吗?」
「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得到了,但是你给的体温却转眼就消失无踪……」
冬贵垂下视线望着自己瘦韧的双手。如幼儿般拙稚的动作,让伏见的心紧紧揪疼。
给一个被拘禁的虏囚希望又有何用?这样做就能拯救冬贵的灵魂吗?
「我想要你,想要你的温暖,可是身体一分离,温暖就会跟着消失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得不到满足?」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想得到我的心?体温这种东西稍纵即逝,就算要来了也没用。」
虽然当初是伏见先打破禁忌出手,但如果冬贵早点说出真心话,两人也不会渐行渐远。彼此之间不必夹杂着
肉欲,他也不需要去嫉妒柴崎和二哥。不需要承受这么多煎熬,也可以放宽胸襟把冬贵当成弟弟保护他。
「可是,我就是想要你啊。」
即使得到的只有稍纵即逝的温暖也好。冬贵细不可闻地低喃着。
——不行。我太不小心了,差点就上了冬贵的当。
「不要撒谎了。算我拜托你,别再用花言巧语来迷惑我!」
再不塞住耳朵,他就要把冬贵的话当真了。
不能上当。
冬贵最喜欢看着别人飞蛾扑火,现在只是把毒爪伸向他。
然而,他的眼神为何如此清澈?为什么他的一字一句都充满清晰可见的悲哀……。
为什么他说的每个字,都让伏见的心涨满甜蜜的感伤?
「你可以像以前一样,用第六感预测我们什么时候会再见面。根本不需要急于一时吧。」
「要是……要是我还有那种力量,又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这种鬼地方!这都要怪你毁了我的清白……」
明明没打算再去见冬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