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见笑着站起身,寒暄几句后告辞离去。
史无前例的民运正朝着伏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演进。
民众唾弃旧有的政治模式,那就只有推翻既有的框架。愤怒的矛头不仅指向嵯峨野等一干元老,伏见很担心
稍有疏失,就连财界、甚至清涧寺家都会受到波及。
待会儿得联络清涧寺家,要冬贵这阵子尽量别外出才行。
伏见为了冬贵而叛离嵯峨野门下,却又极尽讽刺地,为了保护冬贵而涉足政界。
但是,伏见不能失去力量。
为了保护那头美丽的魔物,伏见需要能将他留在身边的力量。
今晚新开幕的剧院前,停靠了一辆又一辆的马车。绅士名媛们谈笑走入剧院的情景,在街灯辉映下显得更加
辉煌热闹。
「公爵,我扶您下车吧。」
「我还没老到那种地步。」
伏见先行下了马车递出手去搀扶,却被嵯峨野苦笑着拒绝了。
两人之所以出现在今晚这场合,是因为嵯峨野想会会剧院经理川西。川西是个自诩风雅的暴发户,经常出资
赞助护宪运动,是左右护宪运动的关键人物。嵯峨野想瞧瞧这个人到底有几分认真。
「……嵯峨野公爵!伏见先生您也来啦!」
在广阔大厅和宾客谈笑的川西,认出嵯峨野和伏见的身影,高兴得声音都沙哑了。
「谢谢您的招待。好气派的剧院啊。」
新剧院的建筑格局与帝国剧院相比毫不逊色,不论是上演的剧目或演员都堪称一时之选,要不是外面情势太
乱,伏见真想带冬贵一块来。
「能得到公爵谬赞,是本剧院无上的光荣。」
嵯峨野在名义上虽已退出第一线,但一举一动依旧受到政界瞩目。今天的行程,迟早也会传入帝都各政客的
耳中吧。
川西很想和嵯峨野多聊聊,但又不能冷落了其他宾客。一阵寒暄过后,川西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了。
这种时候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嵯峨野神情有几分满意,似乎认定了川西是个不成气候的小人物。
和其他客人谈笑间,开演进入倒数计时。
「公爵,时间差不多了。」
「嗯。」
把香槟杯还给侍者,伏见正提醒嵯峨野到观众席就座时,一名青年朝嵯峨野走来。青年穿着的礼服一点也不
合身,很可能是借来的吧。
「请问是嵯峨野经行公爵吗?」
「老夫正是。」
嵯峨野虽然大方承认了自己身份,却感觉苗头不对地向伏见使了个眼色。伏见也被青年亮得诡异的目光挑起
警戒心,不动声色地靠到他身旁。
「你这个满嘴忠君爱国,背地里把持国政的老贼,居然还有脸跑来这种地方抛头露面!」
青年口沫横飞地痛骂嵯峨野,见惯大小场面的老人丝毫不为所动。或许是顾虑这种场面处理不当,会影响社
会大众日后对自己的观感,嵯峨野并没有叫人把青年当场撵出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好歹先报上名来。」
「像你这种无耻之徒,没资格问我的名字!」
「老夫早已退出政坛,既没有能力干预,也不再过问国政。我看你是找错人了。」
直视着挡在面前的青年,嵯峨野不愠不火地笑了笑。
「还在睁眼说瞎话!你明明就是祸国殃民的败类!」
义愤填膺的男人骂得面红耳赤,凶狠地瞪视嵯峨野。
「要打破阶级维护宪政,就得先收拾掉你这种阴险小人!去死吧!!」
男人把手伸进怀里的瞬间,伏见踏前一步把嵯峨野护在身后。
青年恰在同时扬起事先藏匿的短刀。
「!」
幸亏对方身材矮小,被高大的伏见扭住手腕,男人便动也不能动了。
「呜…!」
短刀从呻吟的男人手中掉落,趁着伏见分心看刀子的刹那,男人推开伏见奔向身旁的椅子高高举起。
「公爵!」
当机立断发现已来不及制止男人,伏见立刻闪身插入两人之间保护嵯峨野。
男人使尽全力把椅子往下砸。椅脚伴随钝重的声音断裂四散,挨了重重一击的伏见不由得单膝跪下。剧痛旋
即扩散至肩膀和手腕。
「义康,你没事吧!?」
伏见正想出声回答,肩膀附近窜过麻痹般的钝痛。感觉有道温黏的液体从额头滑落脸颊,伏见这才发现身上
某处流血了。
「我没事。公爵您呢?有没有受伤?」
「放心,我很好。」
伏见用手帕按住太阳穴一带,松了口气,望向被周遭群众制伏的男人。
愚不可及的白痴。
这些人都被冲昏头了,自以为可以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
但结果,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个国家正缓慢,但确实地走向腐化。
正如同冬贵曾经预言的一样。
所幸伏见只是受了点跌打伤,但嵯峨野说什么也不放心,命令他乖乖住院观察。
从嵯峨野的转述中得知,川西对这次意外感到非常自责,还声明要退出护宪运动。
伏见原本打算一出院就先去见嵯峨野,但又介意户冢来探望时所透露的新闻内幕消息,于是临时改变心意,
决定先上清涧寺邸走一趟。
这个消息就是——冬贵以类似美人计的手法,威胁某些政治高层。
以美人计来比喻或许太言过其实,总而言之,就是一群卑劣的政客唆使冬贵去色诱执政党的政治高层,借此
掌握把柄来威胁勒索。就连户冢也很纳闷地说『那位大少爷干嘛要答应这种差事啊?』。
幸亏以清涧寺财阀的名义暂时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但消息曝光是迟早的问题。听户冢说,今天搞不好就会有
记者蜂拥上门,伏见立刻安排提早出院。
自己才几天不在就惹出这么大的风波,伏见越想越火冒三丈。
在清涧寺邸附近下了马车,果然远远就看见门前挤满了黑压压一片的记者和好奇民众。无可奈何之下,伏见
只好绕到后门,从佣人出入的一扇小门进入邸内。
话说回来——为什么呢?
对钱财这类身外之物向来漠不关心的冬贵,没理由去淌浑水。更何况他应该也很清楚,要是出手帮了那些投
机之辈,很可能给伏见带来麻烦。冬贵虽然喜欢看着别人生不如死,却也不至于为了一时高兴,给伏见制造
不必要的绊脚石。
两人的关系已进入稳定期,他一直认为彼此相处得很顺利。但也许,这只是伏见单方面的幻想。
出乎意料地,冬贵并不在别馆。伏见抱着诧异改往洋馆,管家内藤恭谨地趋前迎接。
「恭喜您出院,伏见先生。」
「谢谢。外面好像闹得很厉害。冬贵人呢?」
伏见边问边把脱下的外套交给内藤,只见内藤忧心忡忡地说:
「冬贵先生从前天就不见人影了。」
「……不见人影?我不是叮咛过你,在护宪运动还没平息以前,绝不能让冬贵到外面去吗?」
不仅如此,伏见还特地吩咐不能让冬贵轻易见客,以免可疑份子混入。内藤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伏见的语气不由得严峻起来,内藤惶恐地连连鞠躬道歉。
「冬贵先生带走了随身物品,我想他可能是跟谁出去了……」
这么说来,应该不是被诱拐了,但也不能保证跟他在一起的是安全人物。
如果美人计这件事情属实,同谋者也有可能为了湮灭证据绑走冬贵。
「算了。我去找冬贵。」
「麻烦您了,伏见先生。」
执务室的电话突然响起,内藤说了声失礼,趋步回玄关旁的小房间。
伏见上了二楼往冬贵卧室走去,伫立在比平常来得整齐的纱幔床边,思索房间的主人到底上哪去了。伸手触
摸床单,上面没有冬贵的体温,伏见胸口掀起不安的鼓噪。
性观念开放的冬贵伴着情人外出,是最近常有的事,伏见也不会不识趣地加以阻挠。
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他无法轻松看待。
冬贵的卧室并没发现有用的线索,这么一来,说不定只能报警请求协助了。伏见边想边下了楼。
「伏见先生,有紧急消息。」
去接电话的内藤已经结束通话,刚巧走出执务室。尽管他故作镇定,声音还是忍不住发抖,脸色也非常糟糕
。
「怎么了?是不是冬贵出了什么事?」
「不是,不是冬贵先生。是嵯峨野公爵,听说他从议事堂回家的路上遭到暴徒袭击。」
「你说什么……!?」
难以置信的噩耗,伏见震惊得一时丧失冷静。
「幸运的是,公爵并没有受伤。」
「那就好……」
伏见一瞬间犹豫起,该把哪边摆在优先顺位。
尽管放心不下冬贵,但仔细推敲这两起事件,伏见直觉嵯峨野应该脱不了关系。
虽然没有证据,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离开了清涧寺邸,伏见马不停蹄转往麴町。
庆幸嵯峨野平安无事的同时,一股莫名不安同时笼罩心中,也许真正告别嵯峨野的日子近在不远了。生老病
死是上天注定的,但嵯峨野在伏见心目中占有极重要的比例,绝不是说割舍就能放得下。
提拔年仅十一岁的伏见并用心栽培的嵯峨野,对他来说既是恩师,也是再生父母。虽然因为冬贵的缘故而与
嵯峨野分道扬镳,伏见对他的敬爱之心却未曾稍减。
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嵯峨野邸内外却出奇平静,以嵯峨野的力量,封锁消息只是小事一桩吧。
在门生带领下,伏见从外廊来到书斋,隔着纸门喊了一声『嵯峨野先生』。
「义康吗?进来吧。」
伏见依言进入书斋,嵯峨野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你是不是以为老夫这次真的要驾鹤西归了?」
「是有这么想,不过您倒是活得好好的嘛。」
心情一松的伏见反唇揶揄。
「是门生平田救了我。我请了看护照顾他,生命应该没有大碍。」
嵯峨野的语气流露深深的懊恼。或许是为了让门生受伤这件事感到自责。
「靠你们这些年轻小辈保护,就算捡回了老命也不光彩。」
把将棋盘移到旁边,嵯峨野盯着伏见。
「您别这么说。为了您,就算牺牲生命我们也在所不惜。」
「少胡扯了。要是你死了,谁来料理冬贵啊?上次你受的伤怎样了?」
「您也看到了,我好得很。这次攻击您的嫌犯,有查出什么线索吗?」
「嗯,这件事你不需要操心。」
虽说是政界大老,嵯峨野从不轻易干涉政治。由于和藩阀、陆海军之间互相牵制,最近在很多事情上更是感
到力不从心。但是,受到偏颇性报导和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有些人就是会把所有的帐都算在嵯峨野头上。
「是吗。既然如此,这边就交给您处理,我打算把护宪运动的事一口气解决掉。」
伏见表情严肃地说。
「你想到对策了?」
「住院的时候想过,既然首相这么冥顽不灵,就只能去箱根找人来让他听话。」
「……哦,你指的是山岸?」
嵯峨野面露难色。
传闻中唯一能让现任首相虚心受教的长州阀大老山岸直武,目前住在箱根山脚下。
「是的。与其继续这样僵持不下,倒不如速战速决,请山岸先生出面说服首相让步。」
「山岸是个很难缠的男人,更是出了名的讨厌公家。你有信心见到他的面吗?」
「我想他应该会卖我几分面子。」
「那就交给你了。你打算立刻动身?」
嵯峨野意气风发地问。
「不,等我先解决一件悬案。冬贵不见了,公爵您知道他的下落吗?」
伏见带着相当的把握提出质疑,嵯峨野翻了翻白眼瞄向弟子。
「你又被冬贵给绊住了。」
嵯峨野的口吻净是埋怨,伏见耸了耸肩。
「您应该比谁都要清楚,在我心目中,冬贵是最重要的。」
「比国家、人民都重要?」
「国家和人民都不能取代冬贵的地位。」
「唉唉唉……迷恋一个人迷恋得这么理直气壮,真是败给你了。只要扯上冬贵的事,你没有一次例外。」
爱他胜过爱自己,如同自己心头上的一块肉。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超越冬贵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也因此,伏见常常感到空虚。不论他灌注再多的爱,也填不满那个有缺痕的容器。
正如冬贵选择了他,自己也认定了冬贵。但是,明明是厮守多年的伴侣,冬贵却有很多地方,至今仍让伏见
难以理解。
他已经决定要包容冬贵,接受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却又撇不开某种焦躁。
嵯峨野啜饮了一口茶,望向纸门外的盆栽。围墙外依然嘈杂,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不过,以你的本事能保护冬贵到最后一刻吗?」
「答应贵久伯爵的事,我绝不会食言而肥。」
听到这个因缘深厚的名字,嵯峨野的眉毛一挑。
「臭小子,别以为搬出贵久的名字就能堵住我的嘴。」
「难道不是吗?」
「哼。这也就是说,你也被贵久的话给套牢了?」
「不。靠这双手保护冬贵是出自我本身的意愿,并没有受到任何人强迫。」
若非如此,那天伏见握住冬贵的手就没有意义了。正因为一心想守护他……不,是因为爱到了极点,所以才
选择他。
「你还是太嫩了。」
「您真爱说笑,我都已经三十六了。」
「那又怎样,有个想保护的对象是件好事。哪像我活得这么无趣,却还得孤家寡人地再熬个二十年。」
「您可不能随随便便有个闪失。不然就枉费我这种年纪还一腔热血,挺身帮您挡刀挨揍了。」
最近几年嵯峨野明显苍老许多,但声音仍旧宏亮有力。贵久要他活到九十岁,嵯峨野想必会长寿到老。但是
,他终究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躲不过死亡这一关。
而这一点,或许也是伏见的隐忧之一。
伏见的形骸随着年龄而变化,唯独冬贵始终维持年轻貌美的姿态,宛如时光静止了一般。
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他会早一步撒手人寰,独自留下这个魔性的生物。到时候,自己能够承受得了吗?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冬贵的下落?」
嵯峨野百思不解地问。
「部分原因是有前车之鉴,但最主要是单纯的直觉。」
「连拐弯抹角都省了啊。——算了,反正再怎样还是我赢了。」
看到伏见一脸茫然的表情,嵯峨野呵呵一笑。
「听到了吗,冬贵。义康连你跑哪去了都不知道。」
——难道!
伏见反弹似地站起来,连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一把拉开隔壁房间的纸门。
一览无遗的纸门另一端,披着华艳和服的冬贵立起单膝抽着烟杆。婀娜多姿的体态和表情,有着说不出的风
流妩媚。
「冬贵……你怎么会在这里……」
从华丽衣摆露出的白瓷玉腿,令人心旌动摇。
「他说在家里太闷,提了行李就跑来我这里住下。我说这小子真是太不争气了,也不会学学别人家的小妾跟
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