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贵不在。
是上厕所去了吗?
朦胧的意识倏地取回了轮廓。
根本也没有特别求证的必要,但疑心病一发作,说什么也控制不了。伏见硬是爬起身触摸冬贵的棉被。
是冷的。
和身体四肢恰成反比,胃部和脑髓仿佛都在鼎沸,感到一阵昏眩的伏见做了个深呼吸。
撑起倦怠乏力的身躯,就着月光缓慢而吃力地检查冬贵的行李,他的外套不见了。
三更半夜到外面游荡,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一定是身体犯贱,出去找野男人苟合了吧。
「可恶……」
早该看透的。
冬贵这次已经坚持了很久。
刻意压抑冬贵的欲望,只是徒然揠苗助长。没有了他人的体温和快乐,那个男人就活不下去。真心爱冬贵的
话,就不该剥夺他的自由。
但有时候,他就是难以忍受。
尤其是像今晚这样,理性缰索出现松动的夜晚。
玄关传来细微的声响,伏见站起来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冬贵把洋灯和抱在怀里的东西搁在玄关,察觉伏见的身影而抬起头。
「义康,你可以起来走动了?」
披在身上的外套,衬托着冬贵秀丽的美貌。或许是只点了洋灯的光线太微弱,冬贵的表情有几分苍白。
伏见一时气血上涌拽住冬贵的衣襟,往地面狠狠摔去。
「好痛!」
可能是撞到身上某处,冬贵发出微弱的呻吟。
「干嘛像个小偷一样鬼鬼祟祟的,你可以大摇大摆地回来啊!我又不会阻止你!」
「你在说什么?」
任由伏见压住自己没有半点抵抗,冬贵惊讶地望着男人。
「出去寻欢作乐没必要顾忌我,你爱找几个男人就找几个!」
扯开外套,冬贵底下和平常一样穿着华美的长襦袢。摆明就是饥渴到连换衣的时间都不想浪费,也不顾外面
天寒地冻就出门和男人偷腥。
他在哪个人渣身下淫荡承欢?说不定对象还不止一个。光是想像,被高热麻痹的思考就升起熊熊怒火。
「我现在,不需要男人。」
「那就是去找女人啰?」
「我也不需要女人。我不缺那方面的需要。」
「你说什么……?」
发高烧的身躯摇摇欲坠,伏见吃力地喘着粗气。
脑浆仿佛要沸腾了。
伏见一直努力用理性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此刻,理性的缰索却在高烧下松绑,感情就快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
。
他有一大堆话想说、想问,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冬贵不可能回答。
伏见毫不犹豫地,把双手掐在冬贵纤细的颈项上。
「冬贵……」
为什么要让我如此迷惘?
为什么要让我爱得如此痴狂?
你明明不肯回应我半点爱。
「你想杀了我吗?」
宛如静止湖面般波澜不兴的声音,震荡着鼓膜。
「不是的。」
正因为爱他入骨,所以拼命寻求保护冬贵的方法。但空虚的是,就算把这份心意告诉他,也不可能换得他的
理解。
「如果你想一起死,我可以帮忙点火。」
冬贵淡定自若地说完,把视线瞥向搁在地板上的洋灯。
宛如相呼应般,洋灯焰火滋地颤动一下。
「冬贵,我并不想跟你一起殉情。」
我只是,想要爱你。
爱情对这个男人来说,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难道他一点也感受不到?
就好像往破洞的瓮里灌水,浇注再多还是会漏掉,冬贵的心永远不可能被爱填满。
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是隔了一道墙?
为什么这份感情始终都是单向?
他们共度的岁月到头来只是场空吗?两人肌肤相亲、唇齿交叠是没有意义的吗?即使爱得再深,终究会像幻
雾般消逝无踪?
告诉我,冬贵。
「既然这样,就把眼睛闭上吧。」
冬贵轻喃着,伸手盖住伏见的眼睛。
贴在脸颊上的冬贵脸颊异样冰冷,那不寻常的凉意令伏见心头为之震颤。
屋外传来下雪的声音。
照理应该不会有声音,但总有那种感觉。
一切都是从那个下雪天开始。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以澄澈嗓音如此诉说的冬贵,当时还是个无垢而未分化的孩子。受到他的清丽脱俗吸引,伏见决定了自己往
后要走的路。
明知道有些事冥冥中早已注定,还是忍不住去想。
如果伏见没有触碰那座冰雕为他导入生命力,冬贵就不必坠落红尘中历练,自己也不必尝尽痛苦。
「……」
感觉胸口的温暖消失,伏见半梦半醒地睁开睡眼。直到前一刻,怀里好像还搂着冬贵,此刻却不见人影。
高烧似乎退了,身体轻松不少。
「冬贵?」
用沙哑的声音试着呼唤,却没有回应。伏见清咳了两三声,再次张口呼喊。
「冬贵,你在不在?」
四周鸦雀无声。
旁边的被窝是空的,伸手摸去也感觉不到温度。
左右看了看,枕边放着盛了水的脸盆、毛巾、水瓢和茶碗,印象中自己并没有准备过这些东西。
——难道冬贵一直在照顾我?
怎么可能。伏见旋即打消这个想法。
大概是冬贵不会照料病人,所以找旅馆的人来帮忙看护吧。
伏见走出卧室,到厨房和浴室找了一遍,仍然不见冬贵踪影。
漫不经心地拉开纸门想说再找找看,却意外发现冬贵正漫步在雪地上。
身穿华美长襦袢的冬贵,背影渐渐走远。
我见犹怜的白皙脚踝,深深烙印在网膜。
暮色已浓,总觉得冬贵似乎就要这样消失在纷纷白雪中。伏见不加思索地跳下檐廊,朝他奔去。
「冬贵!」
伏见追上冬贵,按住单薄的肩把他扳过身来,冬贵手上的空盆顺势掉落。
「你醒了?」冬贵面不改色地问。
「你怎么……光着脚呢?」
「穿了鞋还不是会弄湿。」
就算问他为什么不穿外套,答案大概也大同小异吧。伏见换了个问题。
「那,你打算上哪去?」
「冰。」
始料未及的回答,伏见一瞬间蹙起眉头。
握紧冬贵的手扯到面前,只见他的指头又红又肿,已接近轻微冻伤。
「——你……你到外面去取冰!?」
夜里因高烧而睡不安稳时,额头总会垫上冰凉的毛巾。那温度就跟冬贵的手一样舒服……没想到,为他准备
毛巾的不是别人,居然就是冬贵。
「那边的池塘结冰了。」
伏见不禁想骂他傻瓜,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我的烧已经退了,不需要再用冰降温。这样下去会换你感冒,先跟我回屋里吧。」
摸了摸伏见的额头,冬贵乖巧地点点头。
「饭呢?」
「咦?喔,你要是饿了,我帮你煮点东西。」
「我有煮粥。」
「……粥?你煮粥?」
简直不敢置信的伏见整个人呆若木鸡,冬贵拉着他的手腕,赤脚走回别苑。
刚才没有多加留意,现在半信半疑地掀开厨房瓦锅一看,里面真的有煮好的粥。
「你要吃的话,我来把粥温热。」
冬贵说完,打了个小喷嚏。
「不用了,你还是先回被窝或者去泡个澡吧。我的事你别管了。」
冬贵的行为好比从天而降的惊喜,可是一想到昨天那场误会,伏见就惭愧得无地自容,于是故意用责怪的口
吻来掩饰开心。冬贵一听瞪起眼睛。
「你是我的东西,我照顾你天经地义。」
「那也不能这么乱来啊。真是的……很冷吧?你看你手指都冻成这样……」
「当然冷啊。每天都……好冷。」
听出冬贵话中微妙的含意,伏见重重叹口气说:
「——如果是那方面的冷,为什么不找我取暖?」
如果冬贵喊冷,自己还是有办法给他温暖。就算心凉了,也能取悦冬贵。
更何况,只要冬贵开口要自己抱他,伏见也不至于会疑神疑鬼。昨天更不会用那么残酷的话责骂冬贵。
「我要忍耐。」
出人意表的话发自冬贵口中。
「——你说什么?」
「老头子说你受伤了,要体恤你。除非你说可以,不然就不能做……」
每天都缺不了鱼水之欢滋润的冬贵,居然会禁欲自律?
宛如天方夜谭的事实,让伏见不由自主上下打量冬贵。冬贵被看得火大,扳起脸来神色不善地问『你看什么
看?』。
「很辛苦吧?」
「这不是废话吗?」
气得快七窍生烟的声音,听起来真是可爱极了,让人好想用力抱紧他。尽管两人还在冷战中,但已经无所谓
了。伏见担心冬贵的身体,此刻只想好好帮他取暖。
「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等这件事情结束,我就有很多时间陪你,也不会再让自己受伤。」
「——反正你有没有我都没差,你爱怎样就怎样。」
冬贵哼一声背过脸去。
「什么意思?」
不甘寂寞喜欢拈花惹草的人,应该是冬贵才对吧?
「就是这个意思。你老是要在我们中间插进多余的东西。」
冬贵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坐在榻榻米上,敞开的长襦袢衣摆露出白皙双脚。
「我就只要你一个,你却老是跟我作对。什么家人、小孩、家庭……这些鬼东西对我有什么屁用?」
伏见被指控得错愕不已,仿佛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百口莫辩。冬贵不可能不知道,他在伏见心目中有多重要
啊——。
「除了冬贵,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就不能把心思摆在我一个人身上?」
「就如同你眼里只有我一样,我的心里也非你莫属。所以,我无时无刻都在想办法保护你。这对你来说,也
是多余的吗?」
没有回答就等于默认。
「……所以,你才做出那种事?」
伏见不自觉地怒从中来,握紧右拳强迫自己忍耐。当务之急是赶快帮冬贵取暖,这种口舌之争留到以后再说
,但他就是克制不住。
「哪种事?」
「色诱执政党员那件事。你可别说你忘了。」
「我才没忘。」
冬贵大大方方承认的态度,让伏见更是勃然大怒。
「那么,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引祸上身的行为!?」
伏见也直接把话说开。冬贵脸上闪过一抹忧愁,垂下视线。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敢说自己对你每件事都了若指掌,但起码我还知道你不喜欢我帮嵯峨野公爵办事。可是,你心里再怎
么不痛快,也不能在背后扯后腿啊!」
「所以,在你胆怯、迟疑甚至迷惘的时候,我不是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吗?」
「什么……?」
搞不清冬贵为何冒出这番话,伏见愣了一下反问。
「只要你最后还是留在我身边,我就决定统统既往不咎。谁叫你就是这么喜欢自寻烦恼的男人?」
「——我自寻烦恼……?」
「我有说错吗?」
好奇质疑的声音,让伏见胸口仿佛被爪子挠了几下。
「每次遇到和你有关的事,我就会变得很不成熟……没办法维持理性。你也不介意我这么软弱幼稚的一面?
」
伏见一直对自己多年来始终原地踏步感到自卑,于是下意识地和冬贵保持距离,没想到这一切都被冬贵看穿
了。
「没错。只要你对我的心始终如一,怎么样都无所谓。你就是你。你想怎么改变自己就去改变。」
偶尔,冬贵会比任何人都要敏锐地切入事物本质。
原来,当伏见还在迷宫中彷徨时,冬贵已经找到最核心的重点,站在出口等着自己了吗?
「可是,我给你这么大的自由,你却连我在等你都没发现。只顾着埋头做你自己的,完全没想到要回头看我
一眼。我好不容易才从老头子手上把你抢回来,你却眼巴巴地又把自己送回去。」
冬贵轻描淡写地缓缓道来,却让人更加感受到其中隐藏的澎湃思绪。
他一直饱受煎熬。
即使两情相悦了,不安依然如影随形。
迷惘、困惑,想伸手去抓住渴望已久的神圣存在。一次次的苦闷挣扎,却感觉越来越远离比任何人都要纯真
无垢的冬贵,他是多么诅咒凡夫俗子的自己。
即使说了我爱你,冬贵也不肯回他那句陈腔滥调的答案。伏见因此坐立难安,偏偏冬贵又总是倾全部的灵魂
和血肉渴求着他。难道冬贵不知道,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对伏见都有如最崇高的爱情告白?
「你完全没发现我的寂寞。这句话的含意明明是你教给我的……」
「冬贵。」
伏见再也忍无可忍,把冬贵的身躯紧紧搂进臂弯,怀里的身子冰冷得惊人。
「别说了……你别再说了,冬贵。」
「……好温暖。」
冬贵拙稚的口吻让胸口涨得满满的。
伏见横抱起冬贵的身躯,穿过走廊,打开通往温泉的门。连着长襦袢将冬贵放入浴池,接着脱去彼此衣服裸
裎相对。
沉浸在舒适的水温中,冬贵小鸟依人般把身体靠向伏见。
「为什么你一直都不说?」
「因为你不问啊。」
「那,你也知道我有多爱你啰?」
「那还用说。」
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却被冬贵说得好像很顺理成章,伏见哭笑不得地轻笑。
「既然这样,就请你多多体谅一下。正因为我爱你,所以得为你打点一切,就算我先你一步离开人世,你也
能好好过下去。」
「你想扔下我先死吗?」
「世事难料。更何况在你身上几乎找不到岁月痕迹,我不得不未雨绸缪。」
冬贵满脸困惑地歪了歪头。
「没有了你,还有谁能帮我取暖?要是你不在了,我就等于活在冰天雪地里。」
「那,你要我怎么办?」
「你怕留下我一个人的话,就把我一起带走啊。」
蛊惑又真挚无比的言语,轻柔地敲荡鼓膜。
「你要我在生命走到尽头时,带着你共赴黄泉?」
「我是属于你的。陪你同生共死天经地义吧?有了我,你还想奢求什么……?」
冬贵伸手贴上伏见的脸颊。
伏见把自己的手叠了上去。
「——我什么都不要……」
他不懂自己过去,究竟为了什么而挣扎。
郁结在喉咙深处的乌云,霎时豁然开朗。
他爱上一个不懂爱的男人。
只知道毫不保留地倾囊所有,只懂得这种恋爱方式的男人。
然而,伏见却在不知不觉间,以常识的尺规去检验冬贵。忽略了冬贵最重要的心情,只是应付了事地施舍他
温暖。说什么想要保护冬贵,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一直被包容的人其实是我。
在浑然不觉中,一再地被他包容。
自己的幼稚不够成熟、气量狭隘和愚蠢。
都被他一一包容。
「我爱你。」
对冬贵如此诉说,也得不到回应。
只要说出简单的一句话,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冬贵却明知如此,也不肯用同样的话回答他。
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徒具形式的话语,说得再多也没有意义。
所以,他们选择用耳鬓厮磨的方式,分享彼此的热度。
这是唯一能让他们合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