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堂现在有点明白,老太太为何那么喜欢她了,进门一个月就让她学习家事,想来看中的,就是她这份心细如发的认真劲儿了。
看她如此认真,朱锦堂便也不计较旁的了,淡淡道:“那就都带着吧。
沈月尘见他应了,微微一笑,叮嘱道:“大爷把该带的都带上,妾身心里也就踏实了。大爷切记一定要保重身体,千万不可大意。”
朱锦堂点点头,伸手抚了抚她长长的头发,转身吩咐春茗道:“赶紧给你们小姐梳梳头。”
春茗忙答应了一声,立刻扶着沈月尘坐好,拿起木梳轻轻地替她梳理头发。
沈月尘的长发乌黑柔亮,摸起来就像是丝绸缎子一般,春茗的手也巧,把她长长的黑发盘成典雅的元宝髻。“小姐,今儿想戴哪只簪?”
沈月尘低头选了选,取了一只银镀金嵌宝蝴蝶簪,要她为自己簪上。
沈月尘坐在镜前梳妆,朱锦堂坐在桌边吃茶,那她梳妆打扮的模样全都看在眼里。只见,她把小脸凑到镜前微微左侧右转,仔细看看,确定仪容完美无缺,方才满意地笑了笑。
沈月尘抬起眸子,觑着他那张正望着自己的脸庞,连忙转过身去,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让他看着正面。
“大爷觉得如何?”
朱锦堂只是略一点头,“不错。”
他说话素来言简意赅,平时也鲜少称赞别人,一句“不错”,便已经是很好的意思了。
沈月尘闻言,微微红了脸。
卯时才过,屋里就已经摆满了早膳。
沈月尘的屋里摆上了,其他几位姨娘那处也同样上了饭。
秦桃溪扫了眼桌上的粥饭,漫不经心道:“厨房的人怎么就没个记性呢?我素来不爱喝粥,让她们重做,给我下碗鸡汤笋丝面来。”
丫鬟兰花闻此,连忙解释道:“小姐,大奶奶定了新规矩,从今往后,各房各处都吃一样的饭菜,菜色从简,不许随意浪费,也不许开私厨。”
秦桃溪听罢,顿时心里不乐意了,立刻就把手里的茶碗摔了出去。
茶碗应声摔个粉碎,兰花着急地劝道:“我的好小姐,您且消停两天吧。您好歹也是秦家的大小姐,动不动就使性子,摔东西的,哪里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兰花生怕她这一摔,惊动了院里的其他人,忙打起帘子,向外张望,才望了一眼,便见有两个小丫鬟迎上来问道:“兰花姐姐,秦姨娘怎么了?”
兰花忙笑着遮掩道:“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一时手滑,不小心打碎了个茶碗,不碍事的,你们浇花去吧。”
兰花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人,才回屋里就被秦桃溪责骂道:“你到底是谁的丫鬟?如今,也敢在我的面前编排我的不是了!怎么?你还想去攀别的高枝儿不成?”
第九十四章 家事(三)
兰花颇感无奈地瞧了她一眼,随即蹲下身子,一面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一面低声道:“奴婢没想去攀什么高枝儿,奴婢只想保住自己这条贱命,好好伺候小姐。”
秦桃溪冷笑一声。
兰花深知她这个人软硬不吃,讲再多的道理也没用,便只挑最重要的地方,说道:“小姐就算不为别人着想,也该为自己想想。大爷明天一早就要出门去了,这院子随即要成为大少奶奶的天下。大奶奶素来和小姐不合,指不定会拿咱们怎么样呢?奴婢一条贱命倒无所谓。可是小姐您不一样,何必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翻天,让大奶奶抓住把柄呢。”
秦桃溪听完她的话,一时安静下来,紧紧缠着手中的帕子,一圈比一圈缠得更紧,心道:凭她有什么本事?我才不怕呢。
兰花重新给她端了茶来,只是不再送到她的手上,而是搁在桌上。“奴婢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小姐若嫌奴婢多事,只管寻个理由把奴婢打发出去,往后,自然还会有更好的来伺候您。”
说实话,有时候她还真希望自己能被撵出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免得被身边这个多事的主子连累,不知何时何地就遭了秧。
秦桃溪斜眼看着她低垂的脸,轻轻哼了一声道:“死丫头,你想得倒美,可惜,你的卖身契签的是死契。除非你死了,否则,你就得老老实实地伺候我一辈子,哪儿都别想去!”
兰花闻言,用力咬了下嘴唇,心中含冤带恨。
秦桃溪嘴角勾起,淡淡地别开眼,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道:“还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伺候我用饭?”
兰花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又随即慢慢松开,用微弱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应了一声是。
看着她再次低声下气地伺候自己,秦桃溪轻轻地扬了扬唇,心里隐隐觉得有几分痛快。
…
秦姨娘的房里碎了一只茶碗,本不是什值得注意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西侧院里的每个人都绷紧了心神,随时随地留意着主子的一举一动。
那些经常在院中料理花草的小丫鬟,很清楚秦姨娘的脾气,不用想也知道,早上又是她在乱发脾气。
小丫鬟嘴快,告诉了做杂事的婆子,婆子们聚在一起说秦氏的闲话,一不小心又传进了翠心的耳朵里。闲话传的多了,少不得要被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
早饭过后,沈月尘和朱锦堂一道过去给老爷与老太太请安。所有人都和平常一样,丝毫没有被昨天发生的事情影响心情,也没有再提关于李嬷嬷和朱安,大家只是坐在一处和和气气说了一些闲话之后便散了。
按着平时的习惯,朱锦堂每次请安过后,便会直接出门,但是,今天是个例外。
朱锦堂和沈月尘一道回了西侧院,穿着家常的长衫,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时不时翻翻书,时不时提笔写几个字,很是闲适自得。
反倒是一旁的沈月尘觉得有些别扭,无所事事地站在屋里,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平常,她总是一个人在家,能见到的朱锦堂的时间,只有早上和晚上,除了晨昏定省,便是吃饭睡觉……
这会,两个人共处一室,她突然觉得拘谨起来,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上,思衬着自己是不是该和他说点什么,又或者做做针线之类的。
朱锦堂察觉到她的异样,想了想,忽然放下了手中的书:“难得空闲,咱们去园子里逛逛。”
沈月尘闻言一怔,只觉十分突然,但想着他难得有这等闲情逸致,忙起身应了。
为了看起来不显累赘,沈月尘换了件丁香色的素面妆花褙子,摘下了头上沉甸甸的银镀金嵌宝蝴蝶簪,只留下一对儿翡翠耳坠,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
沈月尘只来过长春园一次,还是在她嫁进朱家之前。虽然,时间只相隔了一个月,可她的身份和处境,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园中美景依旧,花团锦簇,月季凤仙缤纷交错,玉簪海棠娇艳欲滴,散发着幽幽的花香味,沁人心脾。
在这样赏心悦目的环境下,朱锦堂依旧还是雷打不动的板着张脸,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院子里的一花一草,与其说是在赏花散步,还不如说是在巡视领地。
沈月尘故意慢了两步,走在他的身后,只用眼睛看这满园锦绣,小桥流水,稍微有一点心不在焉。
她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朱锦堂为何要带她来逛院子。毕竟,他看来可不像是一个会有如此雅兴之人。
又琢磨了一会,待走至假山处,沈月尘远远看见在树荫深处中有一座青顶红柱的凉亭,便连忙上前一步道:“大爷,前面有个亭子,咱们过去歇歇可好?”
朱锦堂点点头,和她一道进了亭子里坐下休息。
不远处,一路跟着的丫鬟们立刻从随身携带的食盒和竹篮里取出提前备好的茶水和点心,依次摆在亭中的石桌上。
朱锦堂瞧着桌上的东西,不必问也知道,这些都是沈月尘提前准备的。
沈月尘亲自拿起茶壶,替他斟了茶,殷勤的送到他面前,弯唇一笑。
朱锦堂正觉有些口渴,一碗接着一碗,把她带来的茶,几乎全都喝没了。
沈月尘见状,把自己的杯子也送到他的面前,含笑道:“这杯茶,妾身还没碰过,大爷请用。”
朱锦堂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她,眸光微闪,神情略有迟疑,似乎正在考虑着什么事情。
沈月尘猜不透他的表情,微微有些紧张。
朱锦堂抬手拿起她递来的茶,又轻轻抿了一口,忽然开口问道:“你在哪里学的算术之法?”
沈月尘闻言一愣,一时半刻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多么地危险。
她会算术,他是怎么知道的……
朱锦堂的目光敏锐,很快察觉到了她神情的细微变化,板着脸孔,继续道:“我看过你算术的草纸,那上面的算法,很有意思。”
第九十五章 家事(四)
沈月尘身子一僵,原本故作平静的微笑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她微微垂眸,透过长长的眼睫,紧张不安的留意着对面目光灼灼的朱锦堂,一时之间有些慌乱:“什么算术?妾身有点被您给问糊涂了……”
自己平时一向小心,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竟让朱锦堂有所察觉……难道说书案上的书籍纸张出了问题,他方才在那里坐了半天,许是无意间翻了什么……一定是这样!丫鬟们没有把东西收拾利索……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太过大意了!
沈月尘正这般想着,心思电转间,朱锦堂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见过那些西洋人的东西,也知道他们用那种阿拉伯文字来编号。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这些。”
说实话,他方才无意间翻见的时候,自己也暗暗吓了一跳,那上面隽秀的字迹和一串串整齐的数字,竟然出自一个深宅女眷之手,实在令人意外,也令人费解。
沈月尘不过才过及笄之年,却写得一手顶尖的好字,又识文弄墨,现在竟然连复杂难懂的算术都会……如此一样一样地叠加起来,实在让他没法相信,甚至有些怀疑,她看似温顺乖巧的外表之下,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究竟是从哪里学来了这些?
朱锦堂握着茶杯说的很平静,沈月尘却听得心里发颤。
阿拉伯数字!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会阿拉伯数字?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好答案,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轻声地道:“唔,妾身想起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妾身只不过是在小时候,跟着大师傅学了一些写写算算的本事,闲来无事写着玩,打发时间而已。”
朱锦堂冷冷挑眉:“你师傅是谁?”
什么写写算算?能有这样本事的人,自然不会是寻常可见的泛泛之辈。
沈月尘长长的眼睫,遮掩了略显慌张的眸子,抿了抿唇,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道:“大爷您知道的……妾身的师傅是个出家人……”
以前,她曾经和他提起过一次,虽是寥寥数语,但他心里应该稍有印象。
果然,朱锦堂沉沉的“嗯”了一声,想起来她之前提过那位静月庵的师傅,总觉得不对劲儿,沈月尘回答得并不老实,他知道她还有所隐瞒。
朱锦堂又看了沈月尘一会儿,神情莫测高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位不理世俗凡事的出家人,竟然也会这等精算之技,看来她真真是位天赐高人呢!回头有机会,可得寻个机会给我引见引见你这位大师傅,也好让我一起开开眼,长长见识才行啊。”
沈月尘闻言,心中一动,随即暗暗用力地在自己的腿上狠掐了一下,痛得她咬紧牙关,眼泪忽而涌了上来,她随即又使劲儿掐了一下,任由一行行泪珠顺着脸颊缓缓的往下落。
朱锦堂见状,脸色一冷,拧起粗粗的眉,道:“怎么了?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他原本还打算继续追问下去,谁知,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眼泪给打断了。
沈月尘眨着泪汪汪的眼睛,抬头望向朱锦堂,白皙的小脸漾满悲伤。“静尘师傅她已经去世了。”说完,她就低下头,发出一阵细弱的啜泣声,眼泪却愈发流的凶了。
朱锦堂不喜欢看女人哭哭啼啼,只不过,沈月尘哭起来的样子,梨花带雨,泪眼朦胧,似有若无的哭声,听在耳朵里,更加平添三分怜惜,让人想讨厌都讨厌不起来了,
朱锦堂的眸光随即一闪,轻咳了两声道:“我不是故意要勾起你的伤心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又何必如此介怀?”
沈月尘闻言,知道自己眼泪起到作用了,忙拿起帕子擦擦眼角,起来福福身,道:“是妾身失态了……妾身从小被寄养在静月庵,身边没有亲人姊妹,很是孤单。全凭大师傅和吴妈悉心照料,妾身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大师傅她最是疼我……可惜,她去得早,让我都没有机会为她尽一份心意。”
此时此刻,她的眼泪虽然掺了假,但心中对静尘师傅的感激之情却是真真切切。
朱锦堂看着她泪光闪闪的模样,心中又是一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沈月尘的眼泪,远比她的笑容更能影响他的理智。就算现在,她是在故意向他装可怜,他也不忍再追问下去了。
罢了罢了,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朱锦堂随即也站起身来,伸出大手抓到她温凉的小手,紧紧握住。
沈月尘见此,心下稍安,哽咽片刻之后,便故作矜持地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轻声道:“别!让丫鬟们瞧见不好……”
朱锦堂闻言,弯了弯嘴角:“这会才知道羞?你自己哭哭啼啼的,早让丫鬟们瞧见了。”
沈月尘面上一红,忙转过身去面朝花丛,拿起帕子把自己脸上的泪痕,擦擦干净。
丢人就丢人吧,好歹这点眼泪没有白流!倘若朱锦堂一路追问下去,她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和他周旋下去才是。
沈月尘暗暗深出一口气,静尘师傅已经不在了,她就算说什么也是死无对证。不管朱锦堂信与不信,总算是能暂时遮掩一下。
果然,被她这么梨花带雨地哭了一番,朱锦堂不再多言,只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回走。途中,两个人还遇上了不少丫鬟仆妇,朱锦堂倒是一脸无所谓,任由她们偷偷打量,沈月尘却觉得好生尴尬,无意间撞上她们惊奇不已的目光,脸上腾起一红,仿佛被火烧火燎一般。
午饭过后,朱锦堂被朱锦纶请去了书房说话,沈月尘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将屋里的每本书,每张纸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少漏网之鱼。
她扬起那些清算的草纸,望着春茗和翠心,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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