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缌有些发抖,这笔迹是认识的,他曾不只一次在温涵之房中读过摆在书案上的书籍,每本书内页边缘都有同样笔迹的注释,正是辅国公平日常用的字体。
少年展开了信笺,逐字逐句一遍遍读过去,泪染尘埃,珠打薄纸,模糊了信上的字迹,黑墨晕散开来。
白发人叹息着:“他身怀固疾,早知自己活不长久,故而留了这些信随身携带,我替他洗换时从内怀里找出,幸好他用一层油纸包住了这些信,要不然必定被海水泡烂了。真是对不住你,你的这封信适才我已经读过了。”
蔚缌哽咽:“大哥。。。。。。”
白发人接过他手中的信:“缌缌,岛上香料不多,他的身体最多只能维持三四天不腐,天气渐热,你看是不是让他落土为安?哦,对了,这是从他肘间解下来的,真是奇怪,怎么会在肘间绑一根缎带呢?”
少年定晴一瞧,水蓝色的缎带飘飘扬起,随着门外吹来的风左右摇摆,这缎带如此熟悉,正是。。。。。。正是自己昔日送给大哥的。。。。。。
将缎带紧紧握在手中,少年摇了摇头:“大哥不能葬在这里,我要送他回京城,他。。。。。。他必定不愿意留在这儿。。。。。。”
白发人皱起了眉:“这倒难办了,没有晶棺哪!”
少年抬头,一字一句道:“大哥高洁,岂容人前面腐身朽,烧了吧,烧了我带回京城去。”
黛衣人愣了愣,眉间闪过一抹痛楚,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最终仍是轻轻点头:“好,烧了也好。”
熊熊大火,白发人负手危立,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这般站在另一片烈焰前黯然神伤,却不曾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一位昔日的故人在自己面前渐渐化去了身形,旁边是沉默不语的年轻孩子,自己如何不能体会孩子的心情。
靠近了蔚缌,执起少年冰冷的手:“缌缌。。。。。。”
蔚缌茫茫然抬眼:“大哥。。。。。。”忽地甩开他的手,竟转身向着火堆冲去。
白发人骇了一跳,飞身拦住:“你要做什么?”
少年的眼神有些迷乱:“我要和大哥一起走!”
白发人顿时大怒:“蔚缌,你疯了么?双亲犹在,你果真为了个情字把身边别的人俱都舍弃不管?”
蔚缌哆嗦着:“大哥。。。。。。大哥。。。。。。”
白发人沈下脸,突然抬手摒指点中他的昏穴,少年无声无息地滑落,白发人默默叹了口气,抱起孩子将他送进房中。
那场火葬,仅剩的些许骨灰被黛衣人妥贴地收在了一个白瓷罐中,蔚缌醒来时,骨灰瓷罐便放在他的床头,白发人坐在床沿边,手里端着一碗粥:“醒了?吃饭吧!若你仍是想死,我再不拦你,只是好好想想,这世上是否再无牵挂之人?”
少年凝视着瓷罐,半晌一语不发,额尔缓缓转过头:“我不死了!”伸手接过粥碗,一勺勺慢慢吃了起来。
此后大病,蔚缌高烧连着胃疾,好好坏坏折腾了一个多月,方能下地行走,并未再提及轻生之话。这期间白发人细心地照料着他,直至一天感激相询,少年才知道,这位白发黛衣者正是昔年将义父的骨灰坛送上云岫的人,方炫的亲生父亲谷梁文轩。
谷梁文轩自下了云岫后,在外流浪了一段时日,便跟着商船出了海,找着了这片小岛,心碎神伤之下索性留在了小岛上自生自灭,不想这小岛居然有人居住,岛上的人对他十分和善,待如亲人,谷梁文轩渐渐平复了心情,也便造了房子长久地住了下来。
住得时间长了,慢慢适应了岛上的生活,日来常与岛上的渔民下海捕鱼,不想这日捕鱼时竟无意中将蔚缌救了上来。
也幸得他昔日曾在皇宫中见过温涵之,否则依他的性子,便是海里死了一群人也与他无干,正因那一两分相熟,方使他一网拨头撒了下去,救了蔚缌一命。
回头想想犹自庆幸,若不是自己仍有那几分记忆,那网没撒下去,现下的缌缌只怕已葬身鱼腹了。
一个月后,蔚缌怀抱着骨灰罐登上了小岛渔民送给他的一艘渔船,在谷梁文轩的陪伴下,起航离开了孤岛,往中原而来。
其实蔚缌大病尚未完全康复,却执意离开,再不肯留下,谷梁文轩实是放心不下,索性交待了岛上的朋友,托他们帮忙照顾家宅,带着蔚缌返回了生活了半辈子、本以为今生再不会回去的故乡。
少年一直郁郁寡欢,谷梁文轩怕他再引起旧病,一路来故意逗他说话,直至有一日,见他掏出两根同样的缎带随手把玩,方知这份心结终是难以解开了,便如被他打成蝴蝶结的缎带,若无外力拉扯,这两根缎带便会永远缠在一起,无法分离。
抱着骨灰罐的少年慢慢屈起了双腿,尖细的下巴搁在罐口:“大哥,我好想你。。。。。。”
门外传来低低的叹息声:“总是忘不了。。。。。。”
两个孩子互望一眼,小墨细声细气:“文轩叔叔,那个坛子里头是不是温公的骨灰?”
谷梁文轩“嘘”了一声,拖着两个孩子走远一些:“你怎么会知道?”
小墨回答:“听王府的那位侍女姐姐说,与哥哥一起落海的还有温公,只不过,好像落海时便已自尽死了。”
谷梁文轩叹了口气:“不错,我将他们救上来时,温相已死去多时了。”
小砚沉着脸:“哥哥气色很差,是不是病了?”
谷梁文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错,病了一个多月了,刚能下地,便不肯再歇着,只说要让温相早日落土下葬。”
小砚大人样地叹了口气:“哥哥自小听风叔叔他们谈论温公,对温公十分敬仰,此番温公离世,对他打击必定很大。”
谷梁文轩想起少年箍紧的双臂,暗道岂是打击二字可以概之的,这世上,有什么比相爱之人分隔阴阳更令人伤怀的?
这话却不便说出来了,只是哄着两个孩子:“好了,我去给你们要间上房,你们两个今晚单独住一个房间可好?需不需要和我住在一起?”
小砚摇头:“多谢叔叔好意,我与小墨自小不习惯与外人同住,便是父亲与爹爹也不行,我们俩人住一间便好。”
谷梁文轩点点头,抬手抚了抚小墨黑亮的长发:“听你哥哥说过一些你们俩的事,果然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啊!”
小墨仰脸,扑闪着大眼睛:“文轩叔叔,这样不好吗?”
白发人笑了起来:“不,这样很好,兄弟俩个互相照应,实是太好了。”不知为何竟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当年。。。。。。他们兄弟之间。。。。。。谷梁文轩甩了甩头,不想再回忆那些揪心的往事,牵起两个孩子往楼下大堂走去。
第三章
一夜无话,第二日起早赶路,蔚缌与谷梁文轩各乘一骑,双胞胎兄弟合用一骑,还不曾行出镇落,便见前方尘土飞扬,几匹高头大马迎面奔来。
当先两匹马上之人白衣胜雪,细望之,正是云岫山庄的尹氏兄妹,紧跟着二人者神色焦虑,却是双胞胎兄弟口中卧病不起的贤王方晏。
尹竹风眼尖,首先瞧见前方三骑,顿时高呼:“小少爷!”双掌轻拍马头,腾身跃起,飞至蔚缌马下。
少年怀里抱着骨灰罐,愣愣地望着惊喜交加的长辈,一时呐呐,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讲话。
怔愣间,后头几骑已赶上前来,倏然勒马,尹竹雪珠泪涟涟:“小少爷。。。。。。”
蔚缌回过神:“风叔叔,雪姨。。。。。。你们怎么来了?”
尹竹风伸手拉住他的马缰:“昨日半夜接到了雪鸽传讯便赶过来了,小少爷,这次可是真把我们。。。。。。吓坏了。。。。。。”
蔚缌勉强笑了笑:“我没事!”举举手中的瓷罐:“温公过世了,我送他回京落葬。”
尹竹雪忍耐不住,嘤嘤哭泣,小砚小墨跳下马,双双抓住竹雪的衣角:“雪姨。。。。。。”
谷梁文轩叹了口气,一跃而下,走到蔚缌马旁,扶着少年下马后,扯过尹竹风低声吩咐:“缌缌大病初愈,不要惹他伤心!”
尹竹风深深一揖:“先生大恩,云岫没齿难忘,请先生受在下一拜。”说着,撩袍便欲跪下行礼。
谷梁文轩托住他的双臂:“你这是做什么?缌缌是我的子侄,不该救么?嗯,这位是?”他早已注意到下马后呆立一旁的方晏,见这位年轻人脸色苍白,神情似喜似悲,暗自诧异,这人是谁?
尹竹风连忙介绍:“这位是贤王殿下!”心念微转顿时吃了一惊,说起来,这两人应是祖孙呢!
蔚缌抱着瓷罐慢慢走到方晏身边:“方。。。。。。大哥。。。。。。”
贤王似乎在轻轻颤抖,隔了好一会儿方才伸手轻轻抚了抚少年消瘦的脸庞:“缌缌。。。。。。”接过骨灰罐,泪如泉涌:“老师。。。。。。”
究竟是骨肉至亲,谷梁文轩瞧着贤王悲戚的模样,莫名升出了几分怜惜,不由自主走到方晏身边,低声劝慰:“王爷节哀!”
贤王回头瞧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骨灰罐交给身后陪同前来的梅疏鸿,矮身单膝跪地:“多谢先生救了缌缌一命,在下感激不尽。”
文轩轻轻叹息,时光荏苒,一晃眼,自己的孙子都这么大了,照理说,受他一跪也是应当!并不回礼,只温和地吩咐:“起来吧!”
除了云岫的人,王府跟着前来的几名侍卫连带梅疏鸿都觉得很是奇怪,这人是什么身份,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向他行跪礼,竟是淡淡的连弯个腰都舍不得。
方晏却不介意,蔚缌的死而复生对他来说无疑是天籁福音,莫要说文轩不回礼,便是文轩不理睬他,他也要把面前这个黛袂飞扬的人当作神来供着。
回眸瞧见了少年单薄的身形,心下又痛又怜,忍不住扶住他的胳膊,低声道:“缌缌,和我共乘一骑可好?”
少年转了转眸光,方晏祈盼的双眼带着殷殷恳切之意,不知为何鼻尖一酸,柔顺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重又上马,方晏怕蔚缌坐不稳,将他箍在身前,让他靠进自己怀里,蔚缌微微闭起眼,夏日烈烈火阳,不过会儿竟出了一身薄薄的细汗。
待众人赶回京城已过了午时,蔚缌大病初愈,体力精神都差了许多,一路行来,竟在方晏怀中慢慢睡着了,待到得王府时,少年鼻息细细,睡得深稳。
方晏派人进宫向方荀禀明事由,亲自抱着蔚缌来到主院自己的房间歇下,交待红珊好生照料着,留下双胞胎兄弟俩呆在屋里,方才与其余人一起来到了前厅。
一席话说下来,众人尽皆唏嘘不已,方晏犹有余悸:“幸得那日先生出海捕鱼,否则缌缌他。。。。。。”
尹竹风立起便欲再次做拜,文轩一把拦住:“莫要如此了,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天意让我救起了缌缌。”
方晏正待接口,却见红珊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王爷,蔚公子醒了,精神不太好,只是问温公的骨灰罐哪儿去了?”
方晏连忙站起:“我这就过去瞧瞧!”
尹氏兄妹忧心不已,谷梁文轩更是担虑,齐齐起身随着贤王往主院走去。
房内,小砚小墨跳来跳去:“哥哥,这是我们新创的剑法,你觉得好吗?”
蔚缌温和地点了点头:“很好。是小砚想出来的吧?”
小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除了他谁还有那份闲功夫?”
小砚瞪眼:“你自己喜欢偷懒怎么却说我闲?”
蔚缌怕他们俩个吵起来,打着圆场:“好了,小砚,说起来你先天异禀,小墨学得没你快也是正常的。”
小墨撅起了嘴:“就是就是,偷了爹爹的营养,专来欺负我!”
蔚缌有些啼笑皆非:“小砚哪有欺负你,好了,你们去瞧瞧有没有什么吃的,我有些饿了。”
小砚刚要答话,却听门外方晏的声音传来:“缌缌,你醒了么?饿了?红珊,你去厨房一趟,做些细软的食物送过来。”
宫婢轻柔地应诺,折身出了院门,方晏带着另三人走进屋内,一眼瞧见斜靠着坐在床头的蔚缌,不由自主赶前一步:“缌缌。。。。。。”
少年微微一笑:“大哥。。。。。。”忽又皱了皱眉:“温公呢?”
方晏撩衣坐在床沿边:“你别担心,用过午膳后我便将老师送回国公府去。”
蔚缌点点头:“我与大哥一起去。”
方晏沉吟着:“你身体虚弱,还是在家里歇歇吧,待大丧再去也不迟。”
蔚缌摇头:“大哥不用担心,我已经痊愈了。温公与我一起离开京城,说什么也该与我一起回来。。。。。。”慢慢别过头去,语声带了几分哽咽。
谷梁文轩转身面对尹氏兄妹:“我有些话要向二位请教,可否与我到出去一谈?小砚小墨,你们适才练的剑法好是好,但我听那剑气总有不流畅之处,再给我演示一遍可好?”
双胞胎很听话,果然随文轩出了房门,尹氏兄妹互望一眼,轻轻叹息,跟着走到院子里,竹雪落后,体贴地将房门掩上。
方晏转了个方向,靠在床头,伸手揽过蔚缌,瘦削的身体盈盈羸弱,贤王心下疼痛,低声道:“缌缌,想哭就哭吧!”
自被谷梁文轩救起后,蔚缌始终压抑,便是流泪也总是默默地无声无息,现下被方晏搂在怀里,温暖的怀抱刺激着少年脆弱的神经,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嚎啕大哭。
方晏将脸贴在他柔滑的发顶上,双手紧紧拥住他的身体,少年微微颤栗着,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方晏连忙握住。
隔了许久,哭声才慢慢减弱,院内几人俱都面带戚色,小墨眼眶发红,喃喃道:“哥哥真可怜!”
小砚瞪他一眼:“哭出来就好啦,笨蛋。”
小墨撅嘴:“我知道,你才是笨蛋呢,从我们懂事起,你见过哥哥哭成这样吗?”
小砚垂目,很难得地被双胞兄弟一句话堵住,再也无言可对。走过去拉住小墨的手,轻轻摇晃。
院内气氛沈郁,几人各怀心思,以至于明黄的身影进院时,竟没一个回过神来理睬。
将至午膳时,皇帝接到了贤王传来的口讯,顿时乱了心神,急急吩咐撤膳,饭也不吃了,随手拉了易扬匆匆出宫直往贤王府赶来。
到得贤王府,示意王府下人不用惊慌,问清方晏现下正在主院内,不等通报,径自来到弟弟的院子。
甫一进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