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在床周围的那三个东西比人略高,金光闪闪,正中画着真人般大小的鸟首人身,周围辅以精致的人、兽、河流和船舶等图案。矢茵虽然看不懂前面的那些文字,可这玩意她却认得,因为在恐怖片中曾屡屡出现——它们是安放木乃伊的棺木。
阿特拉斯见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棺木,笑道:“这可不是金子,而是木料外涂的金色。图坦卡蒙墓里的鸟兽雕像就是这种做法。做工不太细致,鸟的形状跟第三、第四王朝已经很不同了,你瞧,特别是对羽翼的抽象化,还有文字的复杂程度……我认为它们应是第二十一王朝后期的产物,也就是僧侣、利比亚雇佣兵和努比亚人相继建立王朝的时候。大概在公元前九百年左右,那时中国的周国才刚刚建立呢。”
他伸手敲了敲棺木,发出卟卟的闷响。矢茵立即啊的尖叫一声。
“嗯?”
矢茵额头出了一层毛毛汗,颤声道:“要是……它听到敲门出来了怎么办?”
“哈哈,怎么会?”
“可是,有些木乃伊并没有死,真的!不然为何要做成这个样子?我、我信这个的!”
阿特拉斯认真考虑了一下,点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让我看看。”说着就要去开棺木。
忽听身后咣啷一响,阿特拉斯回头看,眼前顿时黑了。矢茵手持一根明孝恭章皇后用过的黄花梨嵌螺钿三镶嵌玉如意,面无人色地打烂了一只唐昭陵出土的骏马瓷器。昭陵墓内本有六只,与“六骏”相对,五代时被温韬盗出后,辗转千年,三只失踪,两只流落海外,留存国内的就只有这一只“飒露紫”了……
“你再试试吓我?”矢茵浑身发抖,一半因为恐惧,一半却是愤怒。“再吓我试试?可以砸的还有很多!”玉如意下方是北魏时期的一尊“世尊跌坐说法”瓷器,这可是真正的孤本啊!
阿特拉斯眼眶差点崩裂,举起双手说:“对不起,我错了,真的,请千万手下留情!”
“我、我要回去了!”矢茵转身就跑。
“等等!”阿特拉斯抢上两步抓她,矢茵顺手一挥:“不要拦我!”
砰!啪啦!当当!咣啷——
一连串的撞击声、破碎声、碎片四溅声传来,不知哪几件传世之宝遭了殃。阿特拉斯的嘴巴张开,大得可以一口吞下一个卡勒托卡人的杰作。矢茵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玉如意不见了。她尴尬地搔着头皮道:“这,好像……呃,脱手了……”
阿特拉斯一动,矢茵瞬间又抓起一只瓷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我可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别逼我又失手!”
阿特拉斯却知道那是唐玄宗赏赐权臣姚琮之物,因其神骏而忠耿,明英宗重新执掌皇权后,赐给权臣李贤,后又被明神宗赐给首辅张居正,真正是流传千古的神器。他后退两步,觉得不放心,一口气退到十米之外,郑重地抱拳躬身,向矢茵遥遥行礼。
矢茵开始还觉得他古怪,待看见他诚挚而惊慌的神情,忽然明白,这些东西真正是他的心爱之物。难怪如此大的地方,东西又如此纷繁,却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心中颇有些感触,于是放下瓷马,拍手说:“就是嘛,你不逼我,咱们和和气气多好?”
“咖啡?”
“谢谢。”惊魂未定的矢茵找了个既没有木乃伊又没人头的地方坐,周围全是瓷器,等下或有不测的时候,下起手来也顺当。
阿特拉斯点头离开。矢茵一个人坐着,总是毛骨悚然。这屋里随便一片碎渣,也比她祖父的祖父年纪还大。它们本已是死了千年的幽魂,被阿特拉斯不知从哪里刨出来,洗洗涮涮,抹得油光粉面,便又仿佛活了过来。
白炽灯亮得晃眼,屋内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这些魑魅魍魉,默默的、却也一瞬不瞬的注视着自己……
这是阿特拉斯的爱好?还是他根本就是个文物贩子?矢茵不知道,不过隐隐觉得,他看这些事物的眼神,没有文物贩子那般计较精明,当然文物贩子也没他这样神经质。
他跟帝启相貌完全无二,行事却绝对颠倒。帝启像个小孩子,虽然脑子灵活,但处处谨小慎微,唯恐被人抓住一丝马脚。他看上去老成持重,偏偏胆大妄为……
“土耳其?”阿特拉斯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矢茵嘣起老高,回头却见他拿着一只铜罐,冲自己摇了摇。
“咖啡。”
“啊,随、随便。我对咖啡不、不太了解。”
阿特拉斯耸耸肩,脑袋一歪,示意她跟上。
他们绕过几排书架,走进一排精致的吧台,架子上搁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矢茵的父亲曾经很喜好收集好酒,她从小耳濡目染,但竟然也只认得很小一部分,如白兰地的轩尼诗、XO、VSOP;威士忌里只认得芝华士、家豪、Johnnie Walker。还有一些认得出是伏特加、金酒、日本清酒,但品牌则辨不出来,估计都是市面上不曾流通的藏酒。
更多稀奇古怪的酒瓶和品牌,她更是从未见过,装饰得非常精巧别致。每瓶酒都有单独的一组镭射灯照耀,由此而现出深邃的蓝色、亮丽的碧色、高贵的金黄——看来还真不能轻看这家伙的品味呢。
阿特拉斯请矢茵坐到吧台前,他自己戴上手套,从台下拿出一罐咖啡豆,又拿出乳钵、香料瓶等物。先细心地选出深烘焙过的咖啡豆,放入乳钵细细碾碎。
矢茵的大爱是可乐,其次是花茶,咖啡嘛只喝过廉价速溶货,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煮咖啡,不觉大感有趣。她两手撑着下巴,眼睛乌溜溜地转来转去,阿特拉斯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放过。
几个小时之前,还跟他斗得你死我活,这会儿却像在过家家一般,这真奇怪。更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别扭。矢茵想起他头破血流的样子,偷眼看他,见他额头光光的,一点伤痕都看不见——难道是被头发遮住了?——却不好意思问。
咖啡豆碾碎了,阿特拉斯用手指沾了点,放在嘴里尝尝。矢茵忙也沾了点,刚放进嘴里,顿时苦着脸说:“好苦。这是做什么呢?”
“这只是鄙人的习惯。”阿特拉斯耸耸肩,往咖啡里加入香料,又研磨片刻,直到所有的咖啡豆都研成极细的粉末才罢。他取出一只红铜小锅,加入冷水,放糖,待糖彻底融解,才把咖啡粉倒入锅里煮。
“我必须向你道歉。”阿特拉斯说,“那天我失态了。我没想到你会是他的关键碎片,而他竟然能找到你。抱歉。你能原谅我么?”他低头向矢茵致歉两秒钟,才抬起头,姿势无懈可击。
“……”矢茵很想说,人都在你手心里捏着了,难道还能说不原谅?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道理,她是很明白的;转念一想,笑嘻嘻地说:“我才没放在心上呢。你实在要计较,刚才我砸碎了你那么多宝贝,这就算两清了,是不是?是不是?”
阿特拉斯脸上肌肉抽动,那些东西每一件都价值上千万,还得以英镑计算——可好吧,他咬咬牙,大局为重、大局为重。于是也皮笑肉不笑地打个哈哈:“谁说不是呢?呵呵!”
他实在笑不下去,便脱了手套问:“要吃点东西么?”
“呃,要!”
阿特拉斯从吧台下变戏法似的端出十几只瓷碗瓷杯,这些瓷碗做工精致,胎体较厚,其上的花纹疏朗飘逸,留白较多,颇有悠远廖阔之感。这乃是雍正朝正品官窑,碗底除有“大清雍正年制”的提款外,略倾斜碗体,就可以看见几个暗淡的花纹隐隐组成一个“唐”字,表明乃是横行雍、乾两朝最著名的督窑官唐英亲制。
这一套碗碟,在圈子里都是有价无市的极品,阿特拉斯却拿来装干果、甜品之类的小吃。矢茵不知道碗有多贵重,只觉得折腾了一天,到此刻肚子咕噜噜乱叫了,抓起甜点就吃。
她吃完一块意大利果酱梨蛋糕,手指上沾满了蜜梨,就伸进嘴里嘬,忍不住闭上了眼,露出一个慵懒满足的微笑。阿特拉斯正用手试锅的温度,看着她这个笑容,心中突然怦地一跳。
真奇怪,真正奇怪!
几百年来,不,一千多年来,无数人在自己面前生生死死,他竟然对这种模样的人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她的脸还有点婴儿肥,湿漉漉的头发只简单地梳到脑后扎紧,留海乱糟糟的,一些头发贴在脸颊上,她也浑然无觉。但若仔细看,她的眉、眼和嘴唇的线条却非常完美。它们隐藏在她未脱的稚气后面,静静等待完全绽放的时刻。到那时,她将……
“哇,靠!”
“怎么了!”矢茵吓一跳,忙睁开眼睛,只见阿特拉斯背着她拼命挥手,拧开水龙头冲冷水。咖啡锅开始冒出大量的水汽,他刚才不知在干嘛,居然把手烫了。
阿特拉斯回过头,脸色已恢复了平静,“请坐吧。还要煮几次才能喝,请……咳咳,稍候。”
“你没事吧?”
“当然没有,哈哈。”阿特拉斯走到一旁的冰箱前,取了乳酪和鲜奶,问矢茵,“你要哪种?”
“我要奶酪!”
阿特拉斯想了想,把奶酪放回冰箱:“土耳其咖啡本来不该加奶品,不过你也许喝不惯,还是加点鲜奶好了。”走回来,继续一本正经的加水熬咖啡。矢茵冲他做个鬼脸,心想:“臭美什么?你知道就别问啊!”
阿特拉斯调小火力,用一只长勺慢慢搅拌,咖啡沸腾了,就小心的把金色泡沫舀入杯中,加水继续熬。如此熬了二十来分钟,终于完成。他给矢茵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
矢茵这才明白,为何要用如此小的瓷杯,要是用普通咖啡杯,还装不到一半呢。咖啡倒入杯中,浓稠得似高汤一般,表面还有黏黏的泡沫,看得她伸长脖子咽口唾沫。
“这——”
“请,别客气。”
矢茵试着喝了一口,两根淡淡的眉毛顿时扭成一团。她赶紧用手捂嘴,憋着咽下了肚子,才苦着脸说:“好……苦……”
“当然,所以北欧人喜欢把这叫做醒早咖啡,喝了绝对精神奕奕。”
“现在可是深夜!”矢茵瞪圆了眼睛。
“正确的是,还有一刻钟到零点,”阿特拉斯看墙上的种,往她咖啡里倒了点奶,“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保持清醒头脑显然是必要的。”
“我要睡觉!”
“在这儿?我不介意。这儿有三间卧室,你可以随意挑选,喜欢就好。”阿特拉斯展开双手,微微一笑。白晃晃的灯光照得他宽阔的额头发亮,他头发不知何时焗了油,齐刷刷地向后梳去,末端却又微微上翘,活像夹着尾巴的火鸡。他的笑容介于真诚与阴险之间。为了表达内心的强势,他不动声色的深呼吸,上身就徒然升高半分,目光从更高的地方向矢茵压来。
呃,矢茵揉揉眼睛,一瞬间仿佛看见差点被郝思嘉扔出的花瓶砸到的白瑞德,坏笑着从沙发上坐起身。她忽然从他眼中看到某种穿越时间的沧桑,历经万事的从容。尽管邪恶古怪,莫名其妙,他倒的确是个成熟的男人。
瞧瞧这些器具事物吧!矢茵环视周围,无一样不精美、华贵,要不就是极具历史或文化价值。他穿着阿玛尼的衬衣,袖子卷起,露出江诗丹顿的限量手表。所有一切都表明,他就是传说中的老男人!
老男人们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们逻辑严密,行事迅捷,手腕高超而且不轻易妥协。但是老男人也有个致命伤痕。
矢茵坐正了身体,整个脸舒展开,尽力显得沉稳从容,不可侵犯。她也不问是什么事,她也不说究竟听不听。解释?年轻美貌的少女当然无需解释,况且现在这个死老男人口气虽然拽,却是有求于自己,那么自己就有权利光看不说,且看他想要耍什么花样。
她随手端起杯子喝,竟然因为莫名亢奋的情绪,觉得这咖啡也不那么苦了。
或许是他加了奶的原因?
也许是感到了矢茵心态的微妙变化,阿特拉斯下意识地把身体拔得更高,等了片刻,见矢茵还不开口询问,他试探着说:“有些事……嗯,你大概也知道。”
矢茵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这可跟阿特拉斯预想的节奏不一样,矢茵不慌乱也不说话,就只能自己先开口了:“那么你认识一个叫帝启的人,对么?”
矢茵喝口咖啡:“好苦!不过还真是挺提神的呢。”
“我不知道他对你说过什么,但——”阿特拉斯硬着头皮说,“这个人很危险,相当危险。我听说他长得跟我很像?真是可怕,他一定做了整容手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了极点!他、他对你提到黑玉了?”
“你知道黑玉?”矢茵笑笑,“是不是很贵重啊?你收罗了这么多东西,想来对它一定很有兴趣咯?”
“黑玉不是贵重的问题,它是——”阿特拉斯生生刹住,眼角抽动两下,才说:“是一种文化象征,一种——怎么说呢,厚重的、切实的、真正的古代文明的产物。”他举起双手,做出强调的姿势:“远古文明的宠儿,就像安蒂基西拉机器一样,是贯通古今的重要一环。”
“你说的话真是难懂,哈哈。”矢茵咯咯地笑,顺手拿起一块甜点塞进嘴里。
“鄙人,咳咳,相信你也留意到了,专注于研究那些消失在历史进程中的未知文明,那些人类发展和进化史中缺失的环节。对我而言,黑玉是难得的考察对象,但对其他人来说,它却是稀世珍宝,为此而不惜一切,什么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
“你潜入我家,似乎也不是很见得光。”
“那是一时情急,”阿特拉斯抹抹脸,话锋突然一转,“我听说,你的父亲曾经是上一代执玉使?”
“我只知道他是保险公司的职员!”矢茵一拍桌子,瓷盘们一阵乱跳,唬得阿特拉斯手忙脚乱地一一按住。矢茵黑着脸说:“你知道,他知道,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昏头昏脑!你们都肯定他是什么执玉使,我又不能证实,还不是由得你们说!”
“你父亲身份特殊,有些事当然是有所保留的。我相信他是为了你好。由此可见帝启这人是真的坏,他把实情告诉你,不是把你往险路上逼么?”
矢茵眼圈慢慢变红,一块一块吃甜点,不接他的话。
“嗯,”阿特拉斯耐着性子继续说:“他应该已经把黑玉和执玉使的事都跟你说了,我就不再重复了。这是一个小圈子,很复杂,也很隐秘,大家都瞪大了眼盯着呢。他把你扯进来,就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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