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似已习惯众人的眼神与窃窃私语,兀自低头搜寻小姐想吃的糕点,偶尔抬起头看看天色,好似在赶时间。
洛城内,围着大湖而建的高门大户都是达官贵人们的宅邸,越靠近湖边,越是富贵而有权势。
此刻,临水而建的富丽堂皇的宰相府里,正传出一阵叫骂声:“无花那小蹄子死到哪去了?还不快去找!!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这声声尖锐的叫骂声,正传自宰相府后花园的绣楼。这绣楼里住着的小姐可是娇蛮的很,对下人,一个不如意便非打即骂,却苦于她是宰相最疼宠的外甥女,一干下人终是敢怒不敢言,只尽量避着她。
不过说也奇怪,这相府里的丫鬟是一个也不愿伺候她的,便是赶鸭子上架也只能撑个三四天,小姐自己也不满意,便让宰相外公新招了些丫鬟,到最后,小姐身边却居然留了个其貌不扬的丫头,叫做无花。
这无花也不知是傻还是吃惯了苦,对小姐动不动的打骂很是能忍受,到后来,也许是怕赶走了无花身边缺个能吃苦的丫鬟,加上无花总是尽心尽力的照顾自己,小姐对她的打骂倒是少了些。
不过这日,虽然无花紧赶慢赶却终是迟了一步,来不及在小姐醒来前赶回,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却还得忍着痛伺候着小姐,忙里忙外,没得空闲,只怕一个不小心,惹得小姐不高兴,又招来一阵痛骂。
在忙碌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便见月娘自高墙上探出头来,窥视着人间的尘事。
累了一天的无花在伺候小姐睡下后,也终能够回到自己的小屋,好好休息一下。
略略梳洗,再简单地处理好伤处,无花便脱了外衣,睡下。
只是,今夜的月亮太过明亮,照得无花的小屋一室亮堂。稍转了转头,无花的视线落在窗外那皎洁的月上,看着它转朱阁,低绮户,心里忽而有些恍惚。
自下得山来,更名为无花,转眼便已在相府待了两年多了,也不知老头和神医师叔他们过得怎样。
犹记得十四岁那年,先是二十岁的师兄南宫皓月学成下山,过不了几个月,自己的徒弟——南宫昊天也和小师弟南宫傲寒(小寒)一起下山。
黑山顶顿时冷清不少。
冷清?记得那时,自己对自己撇撇嘴,不是最习惯孤独么,哪来的冷清?
于是,依然练武,看书,抚琴,品茗,偶尔陪老头喝喝酒,陪神医师叔出出诊;也没忘了到后园替亲手种的瓜果蔬菜锄锄草,灭灭虫。
只是,总是觉得混混噩噩,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多大的兴致。
练武时,总会想起师兄专注的神情,那么认真,那么一心一意,只是很奇怪,那么沉入到武学世界的他却总能在第一时刻知道自己的需求,无论是口渴时的水还是出汗时的手巾,他总是在第一时间递到自己面前;也记得那只最勇敢的小猫因为长大而不得不放回山林时,他说的那句不要害怕。
那声音很轻很轻,一下子就飘散在风里,却落入自己耳里,深深地印入心中。不要害怕,他说。应该会永远记得吧,记得那轻轻的声音,那默默的身影。
看书时,也会想起和师兄一样年纪的徒弟昊天拜师时不甘不愿的神情,还清晰地记得,当老头对他说南宫门的每个人要么不收徒要么只收一男一女两个徒弟的时候,他脸上那滑稽的神情,因为这意味着他要想入南宫门便只能做她的徒弟,那时侯还只有她通过了门里的考核,有资格收徒了。
出诊时,却是记起了小寒,他的名字里有个寒字,却总是那么灿烂地笑,笑得纯真,露着两个可爱的酒窝,让人直感觉从心里晴朗起来。只是,却总是调皮,不肯安下心来学医,让师叔少不了头疼,不过,武功倒是学得好的,不然老头也不会放心让他提早跟昊天下山了。
忽然某日,在梦中,突然梦到阎王,告诉我那个小女孩现在的住址,说她需要帮助。
于是,正觉无事可做的自己便拜别两个老头,两袖清风地下山了。
只是,无花略略艰难地翻了个身,小心地不扯动伤处,自己兴冲冲地找到相府,却失望地发现昔日那般纯真的小女孩却便成如今这么娇蛮无理的小姐。
伸出手,抚抚自己手臂上被尖利的簪子刺出的一片青紫,无花微微叹了口气,早知道这世上的美好那般难找,更是那般难以维持,如夜空里一闪而过的流星,如那灿烂于一瞬的烟火;自己又有什么好失望?
沧海都能桑田,这世又有什么会是永恒的存在?
她的心里突然有丝疑惑,再碰到师兄,他可还会轻轻地说,不要怕?再遇到小寒,他可还会灿烂地笑,露出稚气的酒窝?再看到昊天,他可还会别扭地叫我一声师父?
随即,她猛地摇摇头,怎么了这是?乱想些什么呢!
这种叫做眷恋,叫做不舍的情绪,我怎么会有?
不是要无欲无求,无牵无挂吗?
他们变得怎样是他们的事,我来这红尘,纯粹只是旁观者,只要努力取到我所护之人的幸福便可,其它的,还是少管!
可,心里,为什么隐隐地有些作痛?
算了,不管了,许是这两年不曾间断的伤痕在抗议吧,抗议没有及时处理它们。
还是多想想小姐吧。
幸福,怕最是难寻难取难守的了。
曾以为守护着影,便是幸福了,却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还记得自己的魂魄在飘荡是听到的影那断断续续的话语,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渴求的幸福,却有可能是别人不屑一顾的,所以,照顾小姐,就处处牢记凡事以她的意愿为上吧。
对了,听说下个月,便要举行全国范围的选秀了。
这是洛王朝新皇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选秀,一旦选上,不是贵妃就是贵嫔,且极有可能在半年后的选后大典上被选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因为这次的选秀正是为选后大典所作的铺垫。
难怪相府中人会这般喜悦了!
不说小姐的貌美如花,单单是相府在朝中的强大势力,便能让年轻的新皇帝不敢小觑了,这次选秀是肯定能雀屏中选,让本已势如中天的相府更能在朝中呼风唤雨;而且,小姐中选,那些平时受了不少打骂的下人也脱离苦海。
只不过,小姐她愿意吗?
还记得,半年前,小姐正在花园里荡秋千,却因荡得太高,一不小心,便直直往地上摔去,刚想不惜暴露自己会武功的事实前去扶救,却见一个青色的身影飞身上前,在小姐未落地前将她抱住。
从小姐那酡红的脸色和她扭捏的姿态以及一双秀目中难以掩饰的倾慕便可清楚地知道,这身为宰相门生的年轻的左使大人已吹皱了小姐心间的那一池春水。
小姐唤他为左使公子。自那日起,便整日期盼着与左使公子一同出游。
她对那英俊潇洒的左使公子是那般迷恋。一向娇蛮的她,在左使公子面前却也露出那般的小女儿姿态,娇羞地惹人怜爱。
可宫门似海,一旦入宫,却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知小姐她如何取舍。
不过想想,那权欲熏心的宰相大人,纵使这般疼宠小姐,也是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的吧。
自己也必然会随小姐入宫,只不过这后宫不比家里,饶是你再怎么有背景,也是远水难救近火,小姐又是这般骄横,只怕容易树敌,自己可要谨慎些了。
第七章 洛宫
洛都地处于洛王朝的北方,气候干燥,春秋两季比起南方来更显短促。刚入十月,便已下了两场细细的小雪,天气也更加寒冷。
十月初九,是个好日子,尤其利于出行与嫁女。
但这天却又飘起了白雪,映得大地一片朦胧。不过,那细细的小雪与寒冷的北风却阻不住洛都的喜庆。
天刚蒙蒙亮,宰相府里却已忙得人仰马翻,后花园里的绣楼,此刻更是人声鼎沸,因为这日,正是宰相小姐入宫的日子。
起床,梳洗,着装,打扮,拜别,在一阵忙碌后,宰相家的大小姐终于坐入大门口早已准备好的软轿里,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丫鬟,向那现已笼罩在雪幕里的洛宫走去。
无花随侍在轿旁,心里有些微的纳闷,右边的那个叫小梅的丫鬟很是面生,而且还是今天临走时才由宰相的女儿也就是夫人吩咐跟着小姐的,不知一向精明的宰相和宰相女儿怎么会让一个不熟悉小姐的人随之入宫?
记得那时,夫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还时不时地朝她的丈夫(当朝的从一品侍郎)投去怨恨的眼神,难道,这小梅有什么特殊身份么?
无花瞥了眼正瑟缩着走在风雪里的小梅,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该和小姐年岁相当吧,长得倒很是眉清目秀。不过,虽名为梅,却没有梅那不畏严寒的气质,整个人看起来怯生生的,却也更添了番小家碧玉独有的风韵,也是个小美人呢。
只还不知她的目的,还是小心些为好。
正思索间,软轿已经停下,原来已到了宫门口。门前的小广场上已停了长长一排的软轿,而身后也还有软轿在走近。
无花淡淡一笑,人还真多啊。
快步走上前去,看了眼已掀起轿帘的小梅,倒是个利落人儿呢。
伸出手去,“小姐,到了。”
一只白玉般晶莹温润的素手搭上了无花的手,随着无花的牵引,一个无双的妙人儿便出现在一片白雪间。
只见她头上绾着金丝八宝髻,发上插着朝阳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璎珞圈,身上穿着百蝶穿花大红缎袄,外罩五彩刻丝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整个人光彩夺目,似那金贵的牡丹,展现着无比的风华。
但若是有心人细细看去,便会发现她的美虽然夺目,却不能震慑人的灵魂,这女子,美得浅显。
无花微叹口气,眼睛落在不远处那道显得淡泊的身影。
那是中堂大学士白鹿洪的女儿——白鹿鸣。
白鹿鸣,人如其名,空谷鹿鸣,最是悠悠。
一只白玉的凤鸟步摇,一袭简约的真丝白衣,用一条编入细小粉色珍珠的丝带勾勒出苗条的身形,简单中透着淡雅,朴素中也不失华贵,更衬出她宁静婉约的气质。
只是,前段日子在各个小姐府邸的夜探,却让无花看透她出尘气质下的心机与深沉,这个叫白鹿鸣的女子,将是小姐最强劲的敌手。
她有着与小姐同样深厚的背景,有着与小姐同样的美貌,更有着小姐没有的才情与城府。
无花淡淡扫了眼其他的秀女,这洛城中达官的小姐们倒也都已知根知底,至于那些其他地方来的女孩们,倒也一时看不出什么,待以后细细研究吧。
这次,得以入宫侯选的秀女总共有五十余人,大家在宫里老姑姑的安排下暂时住进宜芳宫,待学习一个月的宫廷礼仪后进行殿选,届时,或封妃,或离宫,一切明了。
这宜芳宫专为选秀而建,内有诸多小殿,格局布置都所差无几,各秀女们都是四人一殿,所带丫鬟则另住小殿内的耳房中,也是四人一屋。
这日,服侍小姐睡下,无花来到耳房,依旧略略梳洗便和衣睡下。
“无花姐姐,”隔壁床的小梅突然递来一物,“这是伤药,擦点再睡吧。”柔柔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显得有一丝突兀。
“呃?!”无花愣愣地接过,有些感激也有些纳闷。感激小梅对自己的挂念,纳闷一向对自己没什么表示的她怎么突然对自己示好。
“谢谢!”无花说得有些拗口。
“不谢!”小梅却答得畅快,语气里隐隐有丝高兴。
高兴?无花看着那抹纤细的背影,是了,在这深宫里,人生地不熟,稍有不慎便招来杀生之祸,小姐倒还好些,到底是秀女身份,只苦了一同入宫的丫鬟,真真的命如草芥。所以,不管如何,与自己熟悉的人是该有好的情谊的,无花收回视线,这些天看她唯唯诺诺,倒也本份,想来她也只是个小丫鬟,看我虽受打骂却是小姐身边说得上话的人,找个依靠吧也是。
呵,想当初自己还以为她有什么特殊身份呢!
无花摇摇头,用指尖勾了点药,细细地擦在伤口上,心里突然有些愧疚。
在黑山顶上的十四年,该是自己过得最惬意的日子了,都差点忘记,忘记自己是处在这丑陋的红尘中了。
几乎每一个人,都那么关心自己,可自己却是那么没心没肺,连句谢谢都不曾说,还以为这是他们多此一举。
谁求他们的关心了!
那时候,自己的心里总是冒出这句话。
可内心里,却是眷恋着他们所给予的温暖,那种独属于亲人间的温暖。
亲人,呵,从来不知道有亲人的滋味是什么样,却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直觉地将心里的那股温暖的牵挂称为对亲人的思念。
思念曾一起住在黑山顶的大家过得怎样,是否开颜,是否忧愁。
这种思念总是淡淡的,在无意间显现在心头,微苦中带着甜蜜,让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侧身躺下,无花闭上眼,又微微叹气,终究还是投降了。
总是对自己说,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不危及生命,便不会去琢磨他人的感受,不会去理会他人的看法。
可这十几年来,面对老头,师叔,师兄,小寒,还有徒弟的关怀,由起先的不屑,到后来的惴惴,再到之后的担忧,直到最后的坦然接受,以及不自觉的对他们的牵挂,无一不说明着自己的改变。
只是人总是喜欢自我欺骗,自欺欺人。
于是总是安慰自己,对自己说,竭尽所能地教导徒弟不算关心,只是义务;对自己说不顾辛劳地开垦荒地,只为了能让老头吃上新鲜的蔬菜不算关心,只是为了报答,报答他对自己的养育;对自己说努力引导师兄走出黑暗不算关心,只是为了还他送我小虎的人情……
一切的一切,都让自己冠上了偿还的借口。
只是,送师兄他们下山时心里的黯然,是为了什么?拜别师父他们时眼里的湿润是为了什么?还有那随着月的阴晴圆缺,浮现在胸口的愁绪是为了什么?
一切的一切,也终让自己明白,我,已入了红尘,不再是那个努力封锁情绪,冷眼看世界的女子,我的心防已经被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