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父女俩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远航应了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他的二女儿,在所有孩子当中排行第三的亦筝。
“爸爸,”亦筝见到父亲也在,有些拘谨的唤了一声,“我来看看妹妹。”
远航点头,温和开口,“你是姐姐,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和妹妹好好相处,知道吗?”
亦筝点头,温静的应了声“是”,亦笙从父亲膝上爬下,笑道:“二姐待我是最好的了,爸爸,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今晚让二姐和我一道睡好不好?”
远航本就极宠爱这个女儿,此刻又正一心愧疚想要弥补,岂有不应的理?当即着人到二楼东边的房间同盛太太知会了一声,又命人到亦筝房间抱过被褥,又陪着两个女儿说了会儿话,方亲自替她们合上了门。
亦筝见父亲关门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拘谨。
她对远航,自是仰慕崇敬,却总不敢如妹妹一般肆意亲近撒娇,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她,还是盛家的几个兄弟,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是羡慕小亦笙的。
只是毕竟都是孩子,还没有他们母亲那样多的心思,再加上小亦笙又是一迳的活泼伶俐,即便母亲总不许他们与她一道玩,私心里他们却都还是喜欢这个小妹妹的。
“小笙你今天跑哪儿去了,可把爸爸急坏了。”就着壁灯微微的光晕,亦筝小声问道。
“我遇到一个哥哥,有坏人欺负他,我就帮他。”亦笙笑眯眯的开口。
“你一个小丫头,能帮什么呀?”亦筝也笑。
“我找巡捕叔叔来帮他呀,我还帮他包扎伤口呢——呀——”
亦笙正不服气的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声惊叫,倒把亦筝吓了一跳,“怎么了小笙?”
“二姐,我用你的帕子给那个哥哥包扎了,然后就留在他那儿了。”亦笙小声道。
亦筝心想,必是今日逛商场时,见妹妹一脸的汗又没带帕子,帮她擦过之后就顺道留给她用的那块。
本来一块帕子,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帕子的右下角挑绣着自己的名字,现下留给了一个陌生男子终是不妥,于是说道:“你知道那人住在什么地方吗?帕子上绣了我的名字,明日一早还是叫陈叔去要回来才是。”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亦笙摇头,抱着姐姐的手臂,像小猫一样蹭着告饶,“后来他先走了,我想和他告别都没能够,二姐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亦筝本就是温婉敦静的性子,见事已至此无可回圜,妹妹又一个劲儿的认错,纵使心里面仍有些不舒服,口中已经温言道:“不打紧的,反正日后也不会来往,我也不是没其他用的。倒是你,去了学校一个人,可别再这样毛躁了。”
“恩。”亦笙点头,复又有些依恋的开口道,“二姐,要是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墨梯就好了,那儿可有意思了。”
亦筝虽然由于妹妹总是说起学校的英文、算学、音乐等等课程和“广学会”的种种聚会而觉得新奇有趣,但因为自小受了自己母亲旧式家族大家闺秀般的培养影响过深,总觉得女孩子去到外面抛头露面是不对的,因此心里面也并不因为母亲的极力反对而不能与妹妹同去墨梯女校感到十分遗憾。
当下只是温柔笑道:“妈妈不会同意我去的,再说了,你说的那些演讲、戏剧、组织茶会什么的我可学不来。”
“那是因为你没去,等你去了你自然就会了,墨梯里面好多同学都是姐姐妹妹一起念的,只有我是一个人。”亦笙嘟囔道。
亦筝还是微笑,“你又不是没和姐姐一起念过书,爸爸不是要你也好好学国文的吗?等你放假回家,还是可以和姐姐一道上林先生的课呀。”
“那我以后到国外去念书了,姐姐会和我一起去吗?”亦笙不死心的又问。
“你要到国外念书?”亦筝讶然。
“学校里面好多的姐姐都去了,爸爸说如果我想去的话,等我再大一些他就送我到国外去念书——纪桓哥哥也要去呢。”
“他也要去吗?”亦筝本来并没有太多向往的心,因为妹妹的最后一句话陡然生出许多涟漪。
“大概是的吧,我也是有一次听爸爸和纪伯伯说的。”亦笙一面应着,一面忍住困意,继续游说道,“二姐你也一起去吧,咱们三个人在一起多开心呀。”
亦筝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心里面一片模糊,半晌,只幽幽的叹道,“我也不知道。”
转过头,却见妹妹因累了一天已然睡熟。
她侧过身子替妹妹拉好被子,重又躺下闭上了眼。
第四回
亦筝心里的这一模糊,整整模糊了十年。
十年之后,在妹妹即将赴法的前夕,她在自己秀雅端丽的闺房中,一颗心,被祝福、不舍、兴许还有小小的羡慕,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包裹。
盛太太孙曼龄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女儿在窗前发呆,她自是清楚女儿的心思,或许比亦筝本人更加清楚,关了门,随口问道:“在想什么呢?”
“妈。”亦筝起身,将母亲让到床边坐下。
盛太太看她一眼,“是不是在怪我当年坚持不肯让你进墨梯女校,如今又不肯让你去法国读书?”
“怎么会?”亦筝惊道,随即垂下眼睛,“我知道妈妈是为了我好的。”
“如今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不为你好倒为谁好去?”盛太太叹了口气,将女儿拉到身边坐下,“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有想法的——为什么我同意你哥哥弟弟出去,连你爸爸要送那小丫头出去我也不反对,偏偏就不让你去?”
“我没有的……”亦筝辩道。
盛太太打断她,握了她的手继续道:“一样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并不是因为你是女儿所以苛待你。只是你哥哥弟弟是男孩子,自该出去闯一闯长一番见识,可我们女人家,所图的,难道还是江山社稷不成?找一个好人家,有个依靠,有个人知冷着热的过一辈子才是正紧。现在虽然是民国了,但凡是有名望的人家,谁不愿意要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做儿媳妇,那些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女人,应酬交际可以,难不成还真娶回家做正房?”
亦筝脸一红,低了头不说话。
盛太太看她半晌,索性一次说破,“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你自个儿说说,你为什么想去法国,真是想走出家门去见见那花花世界?你为的还不过是纪家慕桓!”
“妈!”亦筝又急又羞。
盛太太也不理她,自顾自接着开口:“你以为那小丫头成天没脸没皮的黏着纪桓,现下又追到法兰西,纪桓就会娶她了?你爸爸把她宠得跟什么似的,反正她妈也死了,我犯不着像白翠音那样成天扯着你爸不依不饶,白白招了他厌,对你们更没好处。所以他要送她上学校,要送她出国通通由他,他爱照着那个女人的遗愿去培养她也由他,怎么都行,我倒要看看,是我教出来的女儿强还是她的。”
“妈,小笙一出世君姨就不在了,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您为什么还看不开?”亦筝劝道。
盛太太冷笑,“那你去问问你爸爸,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亦筝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道:“我听说,爸爸和君姨打小就认识了,后来君姨家出事了,她和爸爸才失散了的,后来才去了……去了……”
亦筝脸红红的,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始终说不出那些风月的字眼。
盛太太不冷不热的问她,“听谁说的,你爸爸?还是那小丫头?”
亦筝迟疑半晌,不敢违抗母亲,亦不愿撒谎,垂下眼睛轻道:“吴妈。”
盛太太气极反笑,“我让你少跟那丫头搅和,你不听也罢,现下倒好,连她一个老妈子的话你也当宝贝一样记在心上。”
亦筝不敢再说话,盛太太闭了闭眼,带了丝自嘲又似不屑的开口道:“就如她所说又怎么样,你爸爸娶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个人,到后来他纳了白翠音,我一看那样貌就知道他还没忘情,宠得跟什么似的,我有什么好稀罕的,不过是一个替身,可怜还自以为自个儿多了不起。我原以为,只要那女人不出现也就算了,谁知道偏偏让他们又遇上了——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当年为了她,甚至想休了我和白翠音!”
“妈……”亦筝自是听出了母亲话中的凄凉,想要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而起。
盛太太对着她摇摇头,接着道:“那时候你奶奶还在,自然不会同意,盛家即便不如以前了,也还是堂堂大家,怎么容得下这种女人进家门?又哭又骂寻死觅活也还是没熬得过你爸的坚持,只好松口让他纳了那女人做三房,你爸是不情愿的,却见你奶奶气病下了没敢在那当口坚持,也是那女人没福气,生了孩子就不行了,连盛家的大门都没迈进一步。”
盛太太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重又开口:“不说这些了,反正你就听我的没错,你纪伯伯可就慕桓这一个独苗,还要靠他撑起纪家呢,给他娶亲,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的。别提纪盛两家关系亲厚了,纪家的生意,就是和我们孙家也是盘根错节的。我跟你舅舅提过,该怎么跟你纪伯伯敲边鼓他心里有数,至于那小丫头,除了仰仗你爸爸疼,她还有什么?再说了,纪太太是最重面子门第的,那小丫头想要进纪家大门,就她那出身……”
盛太太眼神浅淡轻蔑,轻轻嗤笑了下,没有说下去,转而随手翻着当日的报纸,正巧看到一幅军装照片,笑了起来,“瞧瞧,可不是应了现,薄聿铮,那怎么也算是将门之后了,可是今非昔比,薄家垮了,也幸好有冯帅收做了义子,可还是不一样,才接手就生了事端,为什么——出身摆在那儿,不服众哪!换作是冯帅那亲生的公子上阵领兵,可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亦筝不关心时政,也并不认得母亲所说的薄聿铮,当下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只好不作声。
盛太太停了停,看女儿低着头一副木头美人的样子,心底也有些来气,又一想到自己福薄没能养活的大女儿,长长叹了口气。
再怎么着,也还是自己的孩子,只要自己样样帮她盘算好了,将来总不叫她吃亏就行。
于是伸手去握女儿的手,“亦筝,妈跟你说这些,就是要你放心。你担心的,挂念的,没想到的,该你的,我早替你打算着了,一样也不会落下,你就安安心心的等着慕桓那孩子从法国回来把你风风光光娶进纪家去。”
第五回
翌日一早,亦筝便由远航亲自送着去往码头,辞行的时候,盛太太看着眼前的少女,笑意盈盈,如同清晨明媚的阳光之下,那一朵柔软芬芳的花朵,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这样漂亮的孩子,如若不是那女人生的,即便是白翠音所出,想必自己都会真心实意去疼着。
可是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没有如果。
盛太太看着丈夫眼中不加掩饰的柔和,心底还是不自觉的被刺了下,面上却是大大方方微笑,“去了那边可不比在家里,一切都要当心。”
亦笙乖巧的点头,“我会的,谢谢龄姨。”
想了想,还是规规矩矩的走到白翠音跟前,“音姨,我走了。”
小时候总喜欢和她对着来,越长大,这样的情形也就越少。再不会像从前一样争强好胜与她吵个天翻地覆,又或者向父亲去告状,那些难听的话自己听了不去理会,由着她闹腾一阵也就作罢,何必让父亲知道平白惹了他伤心。
尤其是如今,自己即将远行,爸爸,总还是要人照料,也总还是,寂寞。
碍着盛远航在场,白翠音自是不敢拿乔,却到底心底不喜,随随便便“恩”了一声敷衍。
盛太太在一旁道:“好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再不走当心误了船。”
早有下人将行李放进汽车,车子正在花园外等着,亦笙随父亲出门的时候,最后拥抱了一下姐姐,“二姐,我走了,你多陪陪爸爸说说话,还有,不要让他总熬太晚。”
亦筝早已经忍不住掉下泪来,一面拿帕子悄悄拭去,一面道:“我会的,你别总挂念着家里,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才是要紧。”
车子开到了码头,盛远航多年的好友宋翰林已经带着女儿等在那儿了,远航一见他便迎了上去,“启哲兄,这一路上,小女就有劳你多加照顾了。”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还跟我说这些见外话。”宋翰林笑道,看见远航身后的亦笙,不由得眼前一亮,“这就是小亦笙吧,总在学校里见不到面,这乍眼一看,还真不敢认了,才几年没见啊,都长成一个小美人了,跟她妈妈一模一样,我那闺女搁她跟前,活脱脱成了使唤丫头了。”
“爸,有你这么寒碜自家女儿的吗?”宋翰林话音刚落,他身后一个着洋装的少女已经笑吟吟的接口道,也不待宋翰林答话,径直过去拉了亦笙的手,“盛伯伯,小笙。”
亦笙亦是笑着叫人,“宋伯伯,婉华姐姐。”
宋翰林对盛远航笑道:“这两丫头在墨梯女校的时候就认识了,虽然不是一届的,但你这丫头招人疼,人那么小,偏偏聪明活泼,那些老师同学谁不喜欢,婉华每次回家讲的最多的不是自己班上的同学,倒是小亦笙,那时候叫她什么来着,伊,伊……”
宋翰林一时想不起来,宋婉华笑着接道:“Isabella,在学校里面我们都有英文名字。”
宋翰林也笑,“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所以仲舍老弟,你就不用担心我们会欺负你女儿了,放心吧!”
远航自然知道老友一家会好好照顾女儿,心底却总难免不舍,宋翰林见状,拉了宋婉华先上船,留出时间给盛家父女话别。
其实该说的话,该交代的事情,早在来码头的车上,又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盛远航已经不厌其烦的交代了女儿很多遍,亦笙也总是乖乖巧巧的听着,应着,这些她都能背下来了的牵挂。
汽笛长鸣,眼见得就要开船,远航喉头发堵,强忍着不舍对女儿道:“别害怕,爸爸和纪伯伯说好了,慕桓会到码头接你……去吧,爸爸总是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只是对不起小笙,不能陪你一道。”
亦笙害怕惹得父亲更难过,亦是强忍着眼泪,摇了摇头,上前搂住父亲的脖子,“爸,我走了,到了那边就给你写信。”
远航一直站在码头上,看“波尔多”号邮轮在海上越走越远。
渝君,我们的女儿,去了法国。
读西书,明外事,擅文才,而后气度高洁,见识远阔,而后自尊自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