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白翠音也并不理会吴妈,她故意停了停,然后又笑着转向亦笙,“算了,免得你瞎猜,我做个好人告诉你罢——你爸爸,龄姨还有亦筝刚刚出去没多久,是纪家的车子接了他们去纪公馆用晚餐的。姻亲之间难得能有走得这么近的,啧啧,亦筝可真是好福气哪。”
亦笙心里依然不可抑制的沉闷疼起,然而面上却无论如何不肯露出分毫,她只是笑意盈盈的站起了身,不避不让看着楼梯上的白翠音,笑道:“这样啊,那可真是不巧,我一会儿正要出门和朋友参加一个舞会呢,那家里便只剩下音姨一个人看门了,可怎么办才好呢?”
第五十一回
亦笙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橱,挑出几身衣服在自己身上比试了一下,最后选中一件绿色的跳舞衣。
吴妈手里挎了个提盒推们进来,正好见到亦笙要换上那跳舞衣,连忙道:“先吃点儿东西再换,小心弄脏了衣服。”
她一面将提盒里的碗碟拿出来放到外面的小茶几上,一面道:“老爷他们不在,我也用不着厨房那棒子人,自个儿给你弄了些吃的,也省得你待会儿再下去和那一位对上,快趁热吃了。”
亦笙走出来,看小茶几上摆的是一碟蜜汁豆干,一碟胭脂鹅脯,一碟雪菜炒冬笋,一小条干煎鲳鱼和一碗火腿萝卜汤,每样都是很少量,又都是她惯常爱吃的菜,显然是专程为她一个人准备的。
因此,虽然陆风扬之前说了一会儿要来接她一道晚餐,但毕竟不想辜负了吴妈的一片心意,于是就顺着她的意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况且,她以前每次外出就餐前,吴妈也总是按着过去的那一套来要是她,总逼着她先吃一点儿东西垫着,这样见外客吃饭的时候便会因为没有食欲而显得吃相很斯文。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掐丝珐琅西洋钟,离陆风扬约好节五她的时间虽然还有一段,但她自己还什么都没收拾,又不愿让人家等候,于是就着饭将每样菜都随便吃了几口,便匆匆放下了碗筷。
“怎么吃得这样少?”吴妈皱眉。
“这会子不饿,反正待会儿还要再吃一次呢。”亦笙一面走进屋去换衣服,一面对吴妈道。
吴妈听了方才不再说什么,于是也走进房来帮着她梳妆打扮。
亦笙的肌肤本就极好,简直如婴孩一般娇美细腻,现下被绿色的跳舞衣一衬,越发的如雪似玉,莹然有光。
吴妈替她梳了个极相宜的发型,又王她脸上扑了淡淡的脂粉,虽说她家小姐不用化妆便已极美,但参加舞会,素面朝天总是不礼貌的。
待到一切收拾好了,时间刚刚好,有听差进来回禀说,外面停了一辆车子说是来接三小姐的。
吴妈眼见着亦笙将事先找出来的白色大衣穿上,将少女那纤柔有致的曼妙身形暂时藏住,又笑意盈盈地向自己告别,一对翡翠耳环随着她的动作轻快摇拽,简直美丽极了。
她越看越是喜爱,只觉得这世上所有女子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的小姐十分之一,于是,一路又是欣慰又是自豪的笑着,直牵了她的手将她送出了门。
门外等着几辆车子,见她出来,中间一辆上的司机立刻下来,替她拉开了后座的门。
亦笙上车,见副驾驶座上坐的是陆风扬,薄聿铮却没有来,而后座上坐着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一双秋水丽眸正定定打量着她。
亦笙不认得她,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好冲她笑了一笑。
然而江黛云见到她,却是不由得一怔。
她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女孩子正是那天晚上在墨梯小礼堂里见过一面的哪一个,她很漂亮,所以即便当时只是匆匆一眼她也便记了下来。
本以为薄聿铮那天看的是婷婷,却原来竟然是她吗?而今天的舞会她又是他的女伴,江黛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十分不是滋味。
她自然知道,她自己在整个上海滩风头太盛,所以只能在薄聿铮公开来沪的时候才有可能担任他的女伴陪在他身边。
而这一次,他显然是暗中行动,不愿引人注目,她懂,所以从未奢望可以去当他的女伴,甚至一早便已物色好了百乐门一个新进的女孩子,就等着陆风扬来要人。
而她自己,之所以答应去做陆风扬的女伴,也只是为了能尽可能多的靠近他身边。
只是,她没有想到,陆风扬竟然说不用她物色的人,说他已经有女伴了,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女伴竟然是眼前这一个。
“江黛云,盛亦笙。”陆风扬漫不经心的替她们介绍。
亦笙对着江黛云笑着点了点头,算作致意,又不禁转过头去问陆风扬,“邵先生呢?”
陆风扬淡淡道:“他有点儿事,要晚些来,我先接你们过去。
薄聿铮是去杀人,没要他的一兵一卒,带的全是他自己的人,虽然不多,但他倒是一点儿也不为他担心。
在这件事上他本就不愿多讲,恰又从后视镜里看到江黛云因为亦笙那一句“邵先生”而放松下来的神情,唇边不禁勾出一抹讥诮的笑意,转了视线去看街景,也失了说话的兴致。
他将她们先带到了南京路的沙利文西菜馆,也没征询她们的意见,便径直点了餐。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加上一个已经吃过的人,结果,平白浪费了一桌好菜。
陆风扬看了一眼时间,便率先站了起来,说,“走吧,我们先去礼查饭店,差不多是时候了。”
亦笙忍不住又问:“不等邵先生了?”
陆风扬还是淡淡的说:“他一会儿自己会过来。”
于是她只好闷声不响的随着她们一道上了车,往礼查饭店的方向开去。
刚下了汽车,便有穿黑呢制服西装满面含笑的迎上前来,冲着他们弯腰致意,陆风扬漫不经心的递过小费给他,然后便顺着他的引领来到了储衣室门边。
“我在大厅入口等你们。”他淡淡的说着,却是对着亦笙,一眼都不去看江黛云。
亦笙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一路的超低气压却是叫她受了个够,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气氛怪异,陆风扬也反常得厉害,居然连话都没说几句。
她暗暗的摇了摇头,旁人的事,还是少管为妙,难说是自己太过于敏感了也说不定,于是便也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女储衣室走去,早有人等在一边掀开了帷幔。
亦笙将大衣的扣子解开,轻轻一掀,便有人恭顺的等在一旁,服侍着她轻轻脱下,然后将那衣服小心的整理好了挂在衣架上去。
她放眼看去,只见琳琅满目的衣帽,争妍夺艳,想来舞会里的情形一定已经热闹非凡了。
“盛小姐是怎么认识邵先生的?”
冷不防,她听见身旁江黛云的声音,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问她话。
亦笙转头,见江黛云已经脱了大衣,一身黑色的跳舞衣将她那玲珑身姿勾勒无遗,她一面问她,一面漫不经心的调整着颈项间的宝石项链,整个人看起来,艳光逼人。
亦笙不知她的深浅,于是只避重就轻的笑了笑,“我就帮忙做了一回翻译。”
江黛云点点头,还欲再问什么,亦笙已经笑道:“咱们出去吧,别让陆先生等久了。”
说这便率先出了女储衣室的门。
第五十二回
礼查饭店孔雀大厅门前,陆风扬正和旁人谈笑风生,见到她们过来,笑着迎了上去。
“小丫头,真看不出来呀,你要天天这样打扮,我一定会爱上你的。”他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亦笙,一面笑着没个正经。
纵然见惯风月,陆风扬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的确是美丽非凡,他自然知道她很漂亮,可平日里见她,那份美丽当中总是脱不了青涩的,现如今这样一用心打扮,明艳当中透着清新,娇柔之下平添妩媚,比交际场上的女子少了几分风尘多了几分纯真,比一般的世家小姐又少了几分忸怩多了几分大方,实在是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少女的身姿在绿色的跳舞衣包裹下曼妙轻盈,即便是站在艳光四射的江黛云身边,竟然也丝毫不逊色,已经引得不少人频频注目。
亦笙虽然察觉到了,却也落落大方,她自小便出色,所以对旁人的眼光已经能处之泰然,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听到陆风扬这样一句,茶点没噎道,于是没好气的开口道:“我可不是你今天晚上的女伴,这些恶心人的话可以省着点儿说。”
陆风扬一笑,朝江黛云伸出了手,而后者便姿态优美的将手放到了他的臂弯里,由着他带着她与众人周旋,“周先生,好久不见。
“陆先生,江小姐,哎呀,两位这一来,这孔雀厅可真是增色不少啊!”
“周先生真是说笑了,我和风扬不过是借了贤伉俪的光了。”江黛云笑了起来,霎时满室生辉。
亦笙看着眼前的这两人,人群当中又恢复了各自的七窍玲珑,在交际场上游刃有余,又配合得天衣无缝,谁又想得到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竟然是那样的冷淡的氛围。
一路进了金碧辉煌的孔雀厅,里面早已经是一派衣香鬓影,歌舞升平之景了。
好不容易在人群当中找到了chanlton夫妇,chanlton夫人见到亦笙非常高兴,奈何她自己是今晚的主角,有太多的人情需要周旋,于是只再三叮嘱让他们好好的玩,尽情享受,便又随着丈夫去应酬另外的人了。
恰此时,西洋乐队新奏了一直舞曲,他们周围的人便都鼓动着让陆风扬一展身手,于是陆风扬笑了一笑,揽了江黛云的腰便要下舞场,一面又对亦笙回头交代,“小丫头,你自个儿找找乐子,不要乱跑,我大哥一会儿就来了。”
他倒是难得的存了一回好心,在这样众目睽睽的交际场合下不与她多接触,以免带坏了她的名声。
亦笙虽不知道他的想法,却也只是笑了一笑,对于自己要做壁花小姐这件事丝毫不在意。
不断有人上前来找她搭讪,她也只是敷衍两句,并不肯真正搭理,后来烦了,索性端了杯葡萄酒走到角落阴影处站住,去看孔雀厅美仑美奂的彩色镶嵌玻璃和汉白玉罗马立柱上精致的浮雕。
她的眼光不经意的扫过跳舞场上的红男绿女,却没有想到就是那一眼,便让她整个人霎时怔住在那一派衣香鬓影当中,她纷纷明明看到了纪桓和她的姐姐。
亦筝穿着她曾经见过的那件湖蓝色跳舞衣,在纪桓的臂弯当中犹如小鸟依人,她伴着他,一对壁人,翩翩起舞,在人群当中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相得益彰。
她想要收回眼光,却怎么也移不开,意志随着他们旋转,旋转。
人影憧憧中,她又看到了父亲和龄姨,看到了纪伯伯和纪伯母的身影。
不由得苦笑,是了,这样的场合,怎么会少了他们的邀请帖,偏偏是瞒着她一个,而自己,竟然也没有想到。
她慢慢放下酒杯,觉得有些头晕,于是想要出去透一透气。
却不想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一人伸手拦了下来。
那人站在暗处,亦笙转眸去看,没有想到竟是白爷。
白爷淡淡的看着她,抬手比划“三小姐,我们谈谈。”
“我有些不舒服,改天吧。”她低声说。
白爷却丝毫不肯退让“既然这样,我就长话短说,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
她抬起眼睛来看他,而他慢慢的,慢慢的,却是斩钉截铁的比划…“我知道你喜欢我家少爷,但是,请你克制好自己这种不恰当的感情,离他越远越好。”
亦笙怔住,脸色苍白。
而白爷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比划道“他的第一家新银行已经做起来了,而他的成就远远不止于此,你今天也看到了,这样的场合,不仅是老爷,他也拿到了邀请帖,整个上海都在对他刮目相看,而他游刃有余,他是注定要做大事的人。”
亦笙顺着白爷的眼光看去,舞曲终了,纪桓在孙曼祁的陪同下正与几个中年人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是那样的进退有度和意气风发。
而她的姐姐,依旧小鸟依人的跟在他身边,温柔浅笑。
白爷抬手重新唤回了她的注意力,依旧是慢慢的,慢慢的,却斩钉截铁的比划着…… “你看见了,这就是他,这就是纪桓,这就是他想要的和将要会得到的,如果你不能给他助力,那么你和你的感情对他来说便一文不值,只是徒增负累。”
她努力的站住,却只觉得四周空气稀薄,而他还在比划…
“盛小姐,既然你帮不了他,至少不要拖累他,不要让他背负有违伦常的骂名,也不要让你的姐姐哭泣让你的家族蒙羞,所以,我请你,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留下这一句,便转身走了。
留她一人站在原地,手足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孔雀大厅,又是怎么走出礼查饭店的,扑面而来的冷风一吹,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浑浑噩噩的头脑才仿佛有些清明过来。
她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大衣,却不想再折转回去拿,于是便一个人慢慢的沿着街边走上外白渡桥,看苏州河面,一轮玉盘皎洁生辉,却终也不过是水中之月,触手即碎。
薄聿铮的车子开过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袭绿裙的女孩子,站在外白渡桥上,对着一轮水月,微微出神。
有夜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颈项间柔和优美的弧度,她耳上的翡翠晶莹摇曳,而她的裙裾,在月色中飞舞,仿若误入凡尘的精灵。
明明是美丽至极的身影,却不知为什么,竟让人无端感到单薄与忧伤。
“停车。”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未经深想,便已响起。
他吩咐司机先将车子开过去,然后自己步行走到她的身边。
这个时候舞会已经开场了大半,外白渡桥上冷冷清清,连行人都没有一个。
他本就有事要做,此行又不便公开,于是也只是打算在中途过来与chanlton夫妇打个照面便离开。
却没有想到,竟然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这里,甚至连大衣都没有穿。
“盛小姐。”
亦笙听见声音,回过头去。月色之下,那人身姿笔挺,轮廓如刀刻一般深邃。
她对着他微微一笑,伸出了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