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君,我们的女儿,去了法国。
读西书,明外事,擅文才,而后气度高洁,见识远阔,而后自尊自信,坚于其心。
这是你所期望的,我一直记得。
我送她去墨梯女校,送她去法国,教她学书法绘画,学古典文学。
我相信,我们的女儿,必将能成为你期望的样子,就像你一样。
渝君,我想你了,一直,永远。
第六回
同一时间,亦笙站在油轮上,面对远去的海岸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宋婉华从船舱出来就看到这一幕,走过去,一面笑一面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抹眼泪,“爸爸刚才还和我夸你坚强着呢,怎么才转个身,就躲在这儿偷偷的哭,跟个小花猫似的。”
亦笙有些难为情,吸了吸鼻子可还是忍不住眼泪,婉华见了,把她揽到怀里,说:“哭吧,我知道你第一次离开你爸爸,到那么远的地方,多长时间见不到,心里面自然会难过。好好哭一场,没人看得见。”
待到亦笙哭够了,婉华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帕子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刚洗了帕子呢。”
亦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头翻出自己的手绢递过去,“婉华姐姐,你先用我的吧。”
婉华本要拒绝,却见那帕子右下角隐隐约的挑绣着实好看,于是接了过来展开细看,只见那帕子右下方绣的是梅花枝,端的是疏影横斜,让人疑有暗香浮动,凑在一起,竟是拼成了“亦笙”二字,不禁“嗬”的一声赞道:“真漂亮!”
亦笙道:“是我姐姐绣给我的。”
婉华笑,“我说呢,你在学校的时候样样都好,偏偏这刺绣针线让密斯白伤透脑筋,什么时候有这长进了。”
其实不止在学校,在家里的时候,盛家也给女儿请过专门的女红老师,亦筝和吴妈也好说歹说劝着亦笙去学过。
学了一段时间,虽然不能和亦筝巧夺天工的手艺相比,到底也能绣出个形来,只是她天生不喜欢这个,总嫌枯燥,会点皮毛就当交了差,也不去下苦功练习,气得吴妈成天唉声叹气只差没拿刀子逼着她绣,她却鬼精灵一样早早跑到了父亲那儿去撒娇,好在远航也不在这上面苛难她,呵呵一笑,说,不想绣就不用绣了,会一点也就行了。反正这些活自有旁人去做,倒把孩子的眼睛熬坏了。
想到父亲,亦笙又是鼻头一酸,婉华见她的小脸又垮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也能猜出一二分,忙笑着岔了话题,“你听,那边吵吵嚷嚷的不知出什么事了,咱们过去看看吧。”
一面说着,一面挽着亦笙往甲板的另一头走去。
甲板上,一个三十来岁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正凶神恶煞的大力搧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耳光,而他身旁一时髦女郎,身穿曳地的白色洋裙,正气嘟嘟的添油加醋,“二少,你给我买的新裙子,刚穿出来就被这小鬼踩脏了,瞧他那样儿,也不知是怎么混上船来的,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我实在气不过!”
周围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终是有人心怀恻隐地开口劝道:“别打了,那么小的孩子,怪可怜的。”
那富家公子哥儿一瞪眼,横道:“管得着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亦笙看不下去,心念一转,拿过宋婉华手里的帕子,开口道:“婉华姐姐,你来追我。”
一面说着,一面拿着帕子笑盈盈的往前面人群中跑去,“我偏要看看你绣了什么,就不给你!”
到底是一起在墨梯女校合演过很多次话剧的搭档,默契极好,婉华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配合的做出焦急状,追了过去,“你还给我,快别闹了!”
“就不给!”亦笙一面笑,一面跑,正巧看到侍者捧着托盘送来饮料酒水正往这边走,心里一喜,趁势躲到那侍者身后,拉着他双臂的衣服左带又摇,“你来抓我呀!”
那侍者被她带着摇摇晃晃的走,一面努力维持托盘的平衡,一面急道:“这位小姐,你快放开我……”
他的话还没说话,已经被亦笙瞅准时机就势一推,那一托盘的酒水饮料便全都泼洒到了方才骂人的白衣女郎身上。
“啊!”
随着一声气急败坏的尖叫,女郎手中的洋伞也掉落在了甲板上。
亦笙几步拦到了那侍者跟前,看着一身狼狈的女郎做不知所措状,一个劲儿的道歉。
婉华扒开人群,忍了笑,故意板起面孔训道:“叫你不要胡闹你偏不听,现在闯出祸了,我可不帮你你向爸爸说情。”
“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爸爸,不然他又要罚我抄书了,”亦笙急道,复又低了眉眼,向那两位轻声告罪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不是,可是可不可以请你们不要告诉我爸爸,这位姐姐的衣服我洗干净了赔她。”
“得了吧你,你那手指头什么时候沾过阳春水。”婉华奚落她,复又一本正经的走到那两位跟前,开口道:“二位对不住了,我代我妹妹向你们道歉,至于赔偿事宜请两位稍等,我去请家父出来。”
“姐!”亦笙急道。
“不用了不用了,小事一桩,不用这么麻烦!”那公子哥儿忙笑道,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绕着亦笙打转。
那女郎本是看亦笙婉华二人衣着谈吐不凡暂时忍耐没有发作,想先摸清情况,现下听自己的男伴这么一说,再转头看见他的眼光更是气结,不由得娇斥道:“二少!”
“喊什么呢你?衣服是本少爷买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那公子哥儿冷了脸,女郎不敢再多说,捂着脸一扭身子哭着跑开了。
那公子哥儿也不理她,当下只是笑吟吟的对着亦笙自报家门,又问亦笙:“不知这位小姐的芳名可否告知?”
亦笙见那小孩和侍者早已经都趁乱溜走了,于是笑道:“我不告诉你,不然你该去告诉我爸爸了!”
说完,拉着婉华一溜烟的跑了开去。
那公子哥儿待要追,但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衣服上也被刚才的酒水溅上不少,又想反正在这海上还得待上几天,总不会让她跑脱了,遂作罢,先回了自己的船舱,早把那小孩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七回
亦笙和婉华跑到船尾,看四下无人了,方笑了个够。
婉华一面笑一面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饶了那孩子,倒想出这么个鬼主意。”
“我那是怕你离了墨梯没处发挥寂寞呀!”亦笙笑。
“坏东西!”婉华笑着轻敲了她的头一下,“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亦笙方道:“她连踩了裙摆那么小的事情都不肯善罢甘休,衣服首饰又是极奢靡的,那么大的海风,却仍然撑了洋伞出来,只为了和她的衣服相配,可见是极好面子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又一心想要逞威风,怎么可能听劝?倒不如制造点小混乱,好让那孩子脱身。”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存了故意的心思吧?”婉华猜测。
“什么都瞒不过婉华姐姐。”亦笙一笑,“我就看不惯他们那仗势欺人的样子,不就是一条裙子么,原先谁会去注意裙摆处的小脚印?现在可好了,姹紫嫣红开遍,十足的夺人眼球了。”
“你这小东西,出门在外还这么无法无天的,你就不怕那两人不与你甘休?”婉华笑骂。
“我都做那小可怜样了,谁还要与我计较,老天都不许的。况且,宋伯伯也不会放任他们扔我下海喂鱼的。”亦笙一面笑,一面去拉婉华,“走吧,咱们出来这么久,宋伯伯即便不担心,也该闷了,咱们去陪他说说话。”
二人绕过船尾,却忽见桅杆后面有一青年男子,手里捧着一本敞开的书,却没有看,倒是略带好笑的看着她们。
婉华见状,料着那人多半听到了方才的谈话,就这样被抓了个现形,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脸一红,低头拉亦笙道:“快走。”
亦笙却是大大方方的看着那人调皮一笑,“主的眼睛,要看顾正直的人,主的耳朵要听他们的祈求,却要转脸不看那些做恶的人——所以,我刚才的恶行恶语,主没有听到,这位善良仁慈的先生也一样,对吧?”
说完,她冲那人扮了个鬼脸,也不等那人回答,便和婉华一道远远跑了开去。
那青年人看着她们的背影,略觉好笑的摇了摇头,转头又看了一会自己的书,方回了船舱。
他听着同行人说着之前甲板上的那一幕,只道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全都不懂事,只知道嬉闹。
“事情不是这样的。”他直觉的出口。
“牟允恩,真难得你会帮人说话,你不是满脑子只有书本主义,从不留意不相干的人和事吗?”
他没有理会同伴善意的玩笑,只是出言将方才听到的真相说明,的确是不关他的事情,却直觉觉得不该让那个女孩子被误会下去,她与那些阔少爷小姐不同,至少她的心地是善良的。
自然也是没有想过还会有交集的,毕竟他们之间生活背景观念信仰种种差距都太大。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偏偏又遇上了,她只是一个人,身边站了个时髦公子哥儿正不住的献殷勤,她显然不耐,只是由于良好的家世教养没有当场发作让人下不了台阶,不停的在暗地里找机会想要甩了那人,却无论走到哪里那人都死皮赖脸的跟着。
允恩寻思着这人多半是昨天同伴口中闹事的那个公子哥儿,流里流气的目光直盯着女孩子不放,更想要寻机动手动脚占便宜。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又对亦笙本就有些好感,当下也没多想,上前几步拉过亦笙,“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他不知道亦笙的名字,仓促之间只能想了这么个自来熟的法子。
亦笙转头看见是他,有些讶异,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允恩已经重又微笑道:“昨天你向我借的书,我已经找出来了,要不要随我去拿?”
一面说着,一面暗地里隔着衣袖紧了紧亦笙的手腕。
亦笙会意,本就恼着没法摆脱那公子哥儿,又见允恩一脸善意平静的微笑,透出浓浓的书卷气,她认出就是昨天船尾遇见的那人,于是盈盈笑道:“太好了,那我现在就和你一起去。”
又转身向那富家公子说抱歉,那公子哥儿见她一脸真诚,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在背后恨恨的瞪了允恩几眼。
亦笙回到船舱把这事向婉华说了,婉华道:“那人还真讨厌,我昨天看着他的眼神就不对,还真缠上你了。”
恰好宋翰林推开舱门听见,便问了起来。
宋婉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的讲了一遍,又问道:“爸,那张家来头很大吗?怎么他们家的儿子这么讨厌!”
宋翰林道:“家底也就一般,不过他们家的老太爷我认识,很有风骨的一个人,只是没想到到了儿孙辈,竟会这么不争气。”
又转头去看亦笙,“行了,交给宋伯伯处理,我保证以后呀,不会有人再烦你。”
亦笙可爱的吐了吐舌头,“谢谢宋伯伯,我自己惹出来的事,倒给您添麻烦了。”
“见外了不是?你们昨天做得很好,没给我和你爸爸丢脸。”宋翰林呵呵一笑,在她肩上拍了一拍径直出去了。
“我怎么发觉我爸对你都快比对我还好了。”婉华一面感慨这丫头的招人疼,一面笑问,“对了,你借的书呢?”
亦笙“扑哧”一笑,“哪还真借呀?我跟人家道过谢就回来了。”
这个时候她们都没有想到,随后的几天里,她们与牟允恩竟然又再次遇到,并且相谈甚欢,牟允恩也真的借了一本小册子给她们,而正是这本小册子,对宋婉华今后的人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影响。
当然,这与我们的故事没有太多关系,也就不再赘述。
第八回
眼见得海岸线一点一点近了,亦笙眼底的欣喜也越来越甚,宋婉华看着她一脸期待,本就极漂亮的一个人,又因为精心的装扮过更是让人移不开眼,满船的人,几乎有三分之二都频频向她侧目,而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心一意从岸上密密匝匝的人影里去找寻分辨。
不由得打趣道:“也算是到了,我今天可一定得见见这个纪桓到底是何许人也,能让我们Isabella这样的魂不守舍。”
亦笙脸一红,却是微微的笑,唇瓣带着玫瑰色的轻柔甜蜜,“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婉华更是笑,“不好能让你心心念念这么久吗?在学校的时候听你说了无数次纪桓哥哥怎么怎么厉害,真人倒是一次也没见过,这次非要看个够本才行——对了,他今天会来吧?”
“恩,他写信告诉我会来接我的——不过婉华姐姐,你刚才那话说得,怎么像个女流氓似的。”亦笙说完,笑着转身就跑。
“坏东西,敢消遣我!”婉华亦是笑着追了上去,“不过我怎么听着这话怎么都透着一股酸味儿,你自己说说,把人家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又藏着掖着不让见人,该不会是芳心暗许,喜欢上人家了吧?”
婉华本是玩笑话,都想好了说辞,好在亦笙否认之后来取笑取笑她。
却不想亦笙一张俏脸更红,却是大大方方的承认,虽然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婉华听清,“是呀,我就是喜欢他,很喜欢呢。”
她没有一般女孩子的忸怩,这样一说,倒让婉华原先想好的那些说辞统统都用不上了,婉华好奇得要死,“到底这纪桓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怎么就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
亦笙因着脸红,越发的显得明艳动人,还是带着那样甜蜜的微笑,轻轻道:“他没有三头六臂,可是他肯听我哭。”
哭?婉华诧异,这个被盛伯伯宠得无法无天,要月亮不给星星的小公主会说这样的话?
而亦笙显然不愿意多讲,嬉皮笑脸又带了一半认真的拉了婉华起来,“船快靠岸了,我们进去拿行李吧,这下我可放心了,我先坦白了,你就不会来和我争纪桓哥哥了,呵呵。”
听她这样半开玩笑半是落落大方的说出来,婉华笑骂,“小东西,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拿他当宝呀,姑娘我才不稀罕呢!”
在两人笑闹这当口,“波尔多”号邮轮渐渐停靠在了港口,大件的行李有宋家随行的两个伙计看顾着,亦笙和宋家父女均是一人只提了一个随身的箱子,便准备下船。
而甲板的另一侧,排在后方提着简单行李箱的牟允恩发现了亦笙,眼前一亮,正想挤过人群上前去和她打个招呼,却见女孩子忽然如轻盈的蝶一样奋力在在人群中开始飞舞,不一会便已经飞下了旋梯,飞入一个英俊的富家少爷怀中。
允恩垂了眼角,心底一黯,却忽而听到身旁邓晖冷静当中带着严厉的话语,“我原来以为不过是在船上的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