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不在意,只有江黛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理会她,从包间出来,径直便去了最近的一间办公室,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电话终于接通了,陆风扬对着话筒缓缓开口:“哥,你还记得盛家那小丫头吗?盛亦笙,她出事儿了。”
第四回
两天后,杭州。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雾色中的杭州火车站,除了戒备的军警外,只有寥寥几人等在月台上。
伴着一声长鸣的汽笛,薄聿铮的专列缓缓自浓雾当中驶来,陆风扬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大衣,迎了上前。
自从那天无意中听到亦笙出了事,他立刻便让下面的人去打探,这才知道原来她从法国回来了,还真被抓了起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包庇要犯,自己也被认定为共党分子,本来是要枪决的,却因着那个要犯至今下落不明,想要从她身上挖点儿什么蛛丝马迹出来,这才一直留着她的性命。
要是他一早知道了这个消息那还好说,可是他让东子去问时,她已经被移交押送到了浙江陆军监狱,出了上海这地界,又牵扯到军方和共党,就不再是他能轻松应付的了。
人命关天,他几乎没怎么迟疑,便给薄聿铮去了电话。
而薄聿铮对这件事情这样上心,不单亲自前来,还来得这样快,却不能不说是让他有些意外的。
可是想想,却又应该在情理之中,从她唤出了“绍之”那两个字开始,他就知道她对于大哥绝不仅仅只是萍水相逢那么简单,此刻见大哥这样星夜疾驰赶来杭州,他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
之前在电话里已经把情况简单的同薄聿铮说过了,所以两人见面,也没多说什么,径直上了等在一旁的车子,往西子湖畔的浙江陆军监狱疾驰而去。
陆风扬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哥,你有个心理准备,我听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她,她像被动了刑。”
其实接到陆风扬电话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就给浙江陆军监狱那边去了电话,他们自然是不敢在电话里跟他说亦笙的真实情形的,他也不是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然而真正听到的时候,他的眉心,还是不受控制的一抽,眼底也闪过一丝冷意,没有说话。
陆风扬见他这样,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去加入共产党闹什么革命。”
“她不会。”薄聿铮淡淡开口。
他想起了她写给他的那些信,她在信中总是叫他绍之。
“……绍之,我今天见到chanlton夫人了,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绍之,你说好不好笑,不知道婉华姐姐他们怎么偏偏就觉得我会有为共产主义献身的伟大潜质,老劝说着让我加入他们的组织,害得我现在一见到她和牟允恩就开始想躲……我见识过他们为主义奋不顾身的样子,我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我没那么高的信仰追求,我只希望自己在乎的人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绍之,我回上海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所有的情绪敛得滴水不露,开口问道:“她家人呢?”
都那么些天了,就让她身陷囹圄不闻不问吗?
陆风杨本有些诧异他方才语气中的笃定,正暗自出神,却又听他这样问起,于是答道:“盛老爷子住进了医院,我派去的人探回来说好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似乎对亦笙的事情不太知情,他们家姑爷本是个厉害角色,却偏又不在上海,只剩下盛家那几个不孝子在张罗打点,误了多少事都不知道。”
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是带了点儿情绪的,东子去打探的时候,亦笙才刚被押到浙江陆军监狱不过十多个小时,这怎么不让陆风杨心里发堵。
若是那些笨蛋一早来找他——即便不找他,找到个关键点儿的人把亦笙留在上海,那一切都好办,现在偏偏是交到了陆军监狱这边,定了罪,备了案,就算是大哥来了,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保她出来。
他一面想着,车子一路向着西子湖畔的陆军监狱行去。
而此时此刻,那陆军监狱的四周都布满了持枪的军警站岗,戒备森严。
因为一早打过招呼的缘故,而薄聿铮的机要秘书齐剑钊又指示不要张扬,那监狱长便没敢备仪仗队去火车站迎接,却也丝毫不敢大意,天还没亮,便率了几个人亲自迎在大门外等着了。
“一会儿薄仲霆大概是要去见那女人的,虽说她身上的伤不全是我们所为,但现在人毕竟是在我们这里的,到时候只要小心应对着了。”监狱长对着下面的人开口吩咐道,显得心事重重。
自从前天夜里自睡梦中被齐剑钊的电话惊醒,他就隐约预感到事情不妙,赶忙连夜查看了卷宗,确认了那个叫盛亦笙的女人所犯的罪都是确凿无疑的了,这才算放下一颗心来。
然而,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立刻按着齐剑钊电话里的暗示,虽不敢放了那女人,却专门腾出了一间囚室给她,吃的用的都紧着好的供应,自然是不敢再用刑了,甚至还找了女医生专门给她治伤,可当他昨天晚上又临时接到通知,说是薄聿铮今早便到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克制不住的忐忑不安。
“长官,这女人和薄仲霆是什么关系?”有下属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能让他亲自赶来,甚至在已经知道那女人被证实了是共党分子的情况下仍不避嫌,必定关系匪浅,到时候,咱们只有见机行事了。”监狱长缓缓开口。
那些手下毕竟是年轻人,理所当然地开口道:“咱们执行的都是上面的命令。这‘无论采取何种手段,务必问出有用信息’的指示都还好生生放在那儿呢,薄仲霆现在也归顺了中央,但他能有什么话说?”
监狱长摇摇了头,“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薄仲霆是什么人,这放眼全国能有几个陆军上将?更何况他的情况还要不同,现如今,就连蒋总司令都得对他礼让三分哪!他那20万冯家军虽然收编中央,新起了华中军的番号,但真正掌权的人可还是他,那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嫡系,除了他,谁能调得动?你再去华中华南那一带问问,又有多少人是只知有薄少帅不知有蒋总司令的?”
那属下依然有些不以为然的接口道:“长官,您是不是把这薄聿铮看得忒高了些,他再厉害,还不是畏于我北伐军声威,害怕得连交战都免了,直接归顺了中央,摆明了就是一只纸老虎呀!”
“你们年轻人啊,真是见识短”那监狱长听他竟然说出了如此愚不可及的话,忍不住摇头叹气,“这薄仲霆是谁,他会怕?想当年他初统冯家军,却因为到底不是冯帅嫡子,惹来多少不服气,你们是不知道,他肃清的手段,要多狠辣便有多狠辣——那是真正的雷厉风行,铁血相和!他的城府极深,行事缜密又冷酷无情,完完全全不给对方有一丝招架反击的余地!况且,这位少帅也真是一位难得的将才,他最终让冯家军军心归一,凭的,可全是那一场场的硬仗!他把冯大帅的势力扩张得越来越大,直到今天这个地步,也让众人对他越来越心悦诚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样的人,想不服都难啊!”
那些下属听得一愣一愣的,却还是不解,“那他为什么不战而降?”
那监狱长开口道:“这怎么能算做投降?听说早在北伐开始之前,中央就多次遣专使与薄仲霆密谈了,至于他为什么会通电服从中央,他的心思就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所能了解的了,反正绝不简单,或许是真心为着国家统一,或许是有其他野心,不管怎么样,有些时候啊,这‘退’比‘进’更需要魄力!”
第五回
车队在雾色中缓缓停靠在了西子湖畔的浙江陆军监狱门前,薄聿铮下车,监狱长立刻摔一众军警向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钧座!”
薄聿铮微微颔首,而他身旁的齐剑钊已经上前一步笑道:“王监狱长不必多礼,我们此次来的意图想必监狱长已经很清楚了,这就直奔主题吧。”
那监狱长犹豫片刻,开口道:“是,请钧座先随卑职进资料室审视卷宗。”
“不用了,先带我去看人,”薄聿铮率先往大门内走去,声音淡淡传来,“路上的时间够你把情况说清了罢?”
“是,是,那请钧座先到休息室休息,卑职已经准备了茶点,这就让人请盛小姐上来。”那监狱长连忙应到。
却不想薄聿铮并不领情,“不必了,直接带我去关她的地方。”
那监狱长心里暗叫不好,却又有些庆幸自己已经给那女的改善了条件,却还是忐忑,于是更加不敢浪费时间,一面带路,一面开始择要讲起了亦笙犯案的来龙去脉,能将自己撇清多少算多少。
“这位盛小姐是上海那边移交过来的,来的时候身上就已经带伤了 ……”
齐剑钊见薄聿铮眉心微微蹙了下,连忙打断了监狱长,“说说案子的情况。”
“是,”那监狱长应道,“据上海方面给过来的卷宗看,这位盛小姐包庇共党分子宋婉华,并协同她掩护共党要犯某牟允恩逃脱了上海方面精心组织的逮捕,经核实,证据确凿,她也被定案为共党……”
“证据确凿?”薄聿铮嗤笑了下,回过头去,他的眼神其实只是平淡,却叫那监狱长生生打了个寒战,一动也不敢动,后面要说的话全忘了干干净净,只能听他略带薄冷的声音传来——“她本人承认了吗?”
“没有,她不承认自己是共党分子,不管我们怎么问,她也坚称不知允恩的下落,”监狱长不敢不据实报告,又急急开口道:“可是当时逮捕她的时候,她的确是掩护着已经受了伤的宋婉华回自己家的,而据我们调查,在法国的时候,盛小姐就与牟允恩宋婉华一干赤色分子交往过密,经常参加他们的活动,所以这是错不了的。”
“王监狱长过于武断了吧,”齐剑钊笑道,“盛小姐孤身一人出洋海外,思乡心切之下与能见得到的同胞走得近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可能回国之后也是出于同学之谊,不是说宋婉华都伤了吗,女儿家心软,帮那么一下子也正常——当然,不管怎么说,盛小姐也是有些大意的,不过要说她是共党分子,那是绝不可能的,盛小姐与我们军座是老朋友了,王监狱长,这件事情恐怕是一场误会吧?”
“这,但她放走的,可是名单上的第二号人物牟允恩,上峰有令,务必要问出此人的行踪的……”监狱长为难的开口道。
话还没说完,便又被齐剑钊笑着打断了,“王监狱长此话差矣,盛小姐只是因为不忍心昔日同窗伤重这才带她回盛家的,据我所知,放走那牟允恩的可是宋婉华,王监狱长应该在她身上下工夫才是。”
“自然,自然,宋婉华那边的盘问工作我们一直在进行着,”那监狱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但是因为这件事情事关重大,牟允恩受了伤,必定跑不远,除掉此人,对党国的前途意义重大,所以就连蒋总司令都亲自指示务必问出这牟允恩的行踪的……这盛小姐虽然不是共党分子,但她毕竟牵扯到了这案当中,水落石出之前卑职不能,也是不敢放人的,请钧座见谅……不过既然钧座与盛小姐是旧识,如果能说服她说出牟允恩的下落,只要牟允恩一落网,那卑职也就好交代了,盛小姐的案子处理起来也会方便得多……
并不算长的一席话,却是说的他冷汗淋淋,还好这时走到了关着盛亦笙的囚室跟前,他暗自松了一口气,籍着吩咐下属开门,将话题带了开去。
却不想,无意间转头看到了身旁薄聿铮的脸色,只看了一眼,就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
军警开锁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囚室里的那个女人,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那冷峻的面色,以及周身冷寒的气息,不单是他,就连跟着他们的军警都感觉到了,全都不自觉的畏缩了下。
而此时此刻,囚室里的亦筝也在静静的注视着他。
其实自从前天,他们连夜给她换了囚室,又安排女军医给她治疗,她就知道必然是有人搭救自己,她试探性地问了父亲的情况,没想到他们还真立刻就去打探了,知道了父亲现如今在广总医院已无大碍,虽然愧疚仍在,可一直沉沉压着的千钧巨石,终于放下。
于是,她便不再多想什么,只静静的等着事态的发展。
只是,她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他。
今天一早,便有女狱警前来为她换上了全新的衣服,又替她打来水梳洗了一番,她浑身疼得乏力,也不想为难自己,便由着她们打理了。
“盛小姐,今早有人要来见你,一会儿我们会带你上去。”
她们如今对她很是客气,她也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等待。
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来带她上去的人,睁开眼睛看去,却没想到,她竟然看到了他。
怔怔的,眼泪忽然不受控制,顺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悄然滑落。
一颗颗,如珠似玉,全砸进了他心里。
“钧座,要不卑职先带人回避,让钧座和盛小姐好好说会儿话?”监狱长小心而讨好的问道。
“不必,你跟我进来。”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率先进了囚室。
他走到她的床边,蹲下身子,微砺的指缓缓拂过她面上的湿意,停了片刻,才再开口,嗓子竟然微微的发紧, “亦笙,我问你的话,每一句,你都照实告诉我。”
她看着他,乖巧的点头。
“你有没有加入共党组织?”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吓到她一样,却仍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听到。
她摇头:“没有。”
那沙哑的嗓音让他的心跟着又是一紧。
“你知不知道牟允恩现在在哪里?”他又问。
她仿佛对这个问题有着莫名的恐惧,条件反射一般的瑟缩了下,看着他,那些强撑的坚强全都烟消云散了,她的声音里甚至都带上了哭腔,“我不知道,绍之,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见她这样,如何不知,她是想到了每一次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便会随之而来的那些刑罚,心底蓦然一阵闷疼。